宗瑞双腿自然分来,缓缓地扇风:“豪强贵族土地动辄千百顷,他们晓得佛观僧侣不用交税服役,于是将地分割开,诡寄在佛观僧侣当中,以逃赋役。万首辅抑佛,那要把土地从豪强大宗嘴里抠出来。这就是万潮所谓的新政?”

  唐慎钰严肃道:“大哥你又不是不晓得,老百姓现在过得苦不堪言,非但无地耕,而且还要反过来被官府勒索,成倍缴纳赋税,以至于青州、利州一带屡屡发生流民聚众闹事,还地于民,难道恩师做的不对么?”

  宗瑞冷笑:“我只能说,万潮过于书生意气,把事情想的太简单!而今朝廷内后党、内阁、阉党斗争激烈,朝外豪强土地兼并严重,这盘棋早都走到了僵局,将来一定要破,才能立!”

  言及此,宗瑞握住唐慎钰的手:“老夏说,你很喜欢那位长乐公主,把大哥给你求得平安扣都给了她。听我的,年底成婚后与她去封地过日子,不要再活跃在朝堂了。”

  唐慎钰抽回自己的手:“那您的意思是,叫我背离恩师?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

  宗瑞忧心忡忡道:“他后头还有一帮子听话的文官学子,缺你一个倒也无碍。钰儿啊,你想过没有,万潮这人执拗横直,叫他继续搞下去,肯定得罪后党、阉党、豪贵强宗以及与他政见相左的高官。届时,所有人一起反扑,他必死无疑,你呢?你怎么办?单单一个长乐公主保得住你么?这次褚流绪之事,很可能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开端。”

  唐慎钰放下碗筷,他低下头,良久才道:“我和母亲都被他抛弃,母亲明明已经过上了安稳幸福的好日子,没想到,他心生嫉恨,又暗中逼死我养父,害得母亲愧疚自尽。姨丈和恩师教我、养我,唐家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去幽州,会一直留在京都。”

  ……

  几日后,六月十一

  午后下了场雨,天依旧灰暗低沉。

  公主府一派祥和,下人们清扫着满地的积水落花,商量着晚间该给主子奉上什么茶饭。

  春愿午睡起来后就有些头疼,她便去佛堂抄经,谁知心里烦闷,十句倒抄错了七句。

  自打初七进宫赴宴后,至今是第四天,她没见过一次唐慎钰。

  她派邵俞去衙署打听过,堂官说唐大人家中出了点事,似乎是他姑妈旧疾犯了,大人告假几日,在家侍奉亲长。

  春愿想着。

  他的姑妈,那便也是她亲人,既然晓得了,说什么也得去探望番。

  于是,初九那天,她特特宣了太医,亲自去唐府。哪料扑了个空,家中只有唐慎钰的表弟在,那孩子说,表兄带母亲出城寻医了,旬日内便回来,公主莫要担心。

  说不担心,是假的。

  春愿心里发慌,总觉得出了什么事。

  昨儿一大早,就有个小孩儿送来个锦盒,说是位漂亮道姑呈送给公主的。

  道姑?

  春愿第一反应是褚流绪,记得初七那天,薛绍祖来报,说褚流绪自杀了。

  她立马派邵俞出城,去是非观瞧瞧。

  昨个儿下午,邵俞回来了,说是非观早几天前就空了,内院都烧成了焦炭,不见褚流绪和唐大人的身影。

  怎么回事啊?

  是非观到底发生过什么?好端端的怎会着火?

  难不成,唐大人杀了那女子?

  正胡思乱想间,外头的下人忽然来报,说唐大人来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刚放下笔,就瞧见唐慎钰大步从门外进来了。几日未见,他晒黑了很多,依旧俊朗,只是眉眼间含着抹淡淡忧色,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疲惫,丝毫没有初七进宫时的那种意气风发,更多的是过度的冷静和警惕。

  邵俞恭敬地行了礼,很识趣地退下了。

  “你……”

  “你……”

  春愿和唐慎钰同时开口,一种隐隐的不安萦绕在两人当中,谁都没说话。

  “用过饭没?”春愿柔声问。

  “用过了。”唐慎钰微笑着,自顾自地坐到了圈椅上。他斜眼瞧去,阿愿今儿穿了身正红色绣黑牡丹的宽袖纱衣,化了桃花妆,倒像个新娘子。

  这几日,他借口带姑母看病,实则在平南庄子、京郊、官道上仔细搜查,甚至京都也查了很久,一无所获。瑞世子亲自去扬州处理刘策那边了。

  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可他知道阿愿最近一直在找他,甚至找去了是非观,那么,这件事对她隐瞒?还是实话实说?

  “听说你姑妈病了?”

  春愿倒了杯凉茶,走过去,立在他身侧。

  他默默接过,喝了几口,并未言语。

  春愿有些讶异,往日见面,他总要痴缠一番,怎么今日倒没任何动静。

  “发生什么事了?”春愿手按在男人肩膀上,柔声道:“是不是褚流绪?初七那天褚氏自尽,而你也从那天开始离京的……”

  唐慎钰低下头。

  她真的很聪明,而且很敏锐。

  要不要说呢?本不是什么大事,就怕她多心,怀疑他和褚流绪真有什么。

  春愿见唐慎钰欲言又止,心知肯定是出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了,她又走进了几分,环住男人的脖子,柔声道:“如果你不想说,那便算了,只要你好端端地在我身边,就好了。”

  唐慎钰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一把抱住女人,头埋进她小腹里,品咂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体香,犹豫了片刻,深呼吸了口气,和盘托出:“记不记得那天褚流绪自尽,我让绍祖去寻我姑妈,让她去照顾那贱人?”

  “记得。”春愿轻抚着他的头发。

  唐慎钰仰头,望着她,定定道:“既然要做夫妻,那我不会隐瞒你任何事。初七那天咱们离宫后,我又和几个同僚喝了些酒,刚睡下,猛地记起姑妈还在是非观。于是紧着策马过去,原本,我是想盯着那女人连夜离开的。哪知,哪知她给我下了脏药,我,我……”

  春愿出身欢喜楼,晓得脏药是什么东西,心凉了一大截,手顿时停住,唇角的笑也凝固住:“你和她,那个了?”

  “不不不。”

  唐慎钰将她腰抱得更紧,忙道:“当时我醒后,发现自己和那贱人都不穿衣裳着,她说我糟蹋了她,要我给她做事,帮她夺回嫁妆。我,我一怒之下差点掐死她,后头把她甩出去,她的脸被碎瓷片子割伤了。事后我急忙回京找到夏公公和世子爷,我们几人冷静地分析过,我应当没和她发生过关系,她胳膊上守宫砂完全消除,这不正常,她其实早都有相好的了。”

  “那是谁?”春愿轻声问,她不知道,自己身子已经在发抖了。

  唐慎钰蹙眉:“我心里有个怀疑的人,还不确定,在查当中。”

  春愿再问了一遍:“那个人是谁?”

  唐慎钰低下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春愿见他这三缄其口又愤怒愁闷的样子,心里大体也猜到一个人:“是他,对么?周予安。”

  唐慎钰长叹了口气。

  春愿气得头疼,连退了几步,压着火:“我早都给你说他不安分,从他明里暗里讨好我、撩拨我就看出来了,他根本就见不得你好!”她揉着发痛的太阳穴,“那女人呢?我听邵俞说,是非观遭过大火。”

  “跑了。”唐慎钰头几乎要杵在双腿里,拳头砸了下桌面,“我最近一直在搜查她。”

  “你怎么能让她跑了。”春愿不由得声调拔高,捂着发闷的心口,苦笑:“是啊,若是那女人和相好的里应外合,存心算计你,确实要跑。”

  这种事她在欢喜楼见太多了,很俗气,但很管用,用身子和孩子逼迫男人给她名分地位,替她做事。

  春愿知道,现在不是发火埋怨的时候,她走过去,温声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有没有在周予安家里找过?你可不能留下隐患,让她将来把你逼到绝路。”

  “你放心,我全都料理好了。”

  唐慎钰叹了口气,皱眉道:“予安那里我明里暗里搜了很多次,暂时没结果,所以不能完全确定,不过我现在在等另一个消息。至于褚流绪,她肯定是被什么人藏起来了,正是为了避免将来的祸患,毕竟她是在京都失踪的,而且此前我已经给她母家和舅家写信,说她马上回扬州。若是不见她踪影,怕她舅舅刘策和娘家人会吵嚷,若是有心人用此来攻讦我,将是个大/麻烦。所以,我托我托瑞世子帮我去扬州走一趟,在她舅舅跟前陈清原委利弊,不日,她应该就会“远嫁”幽州。将来她最好不要出现,若是敢出现,立马送去幽州,再敢出什么幺蛾子,立即绞杀,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本官面前了!”

  春愿点点头:“你顾虑的很全,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毕竟她是有头面人家的小姐,而且也是你未婚妻,在咱们定亲的当口失踪,难免会让人想入非非。这样处理就很好,她家里人的嘴堵住,她也有了好去处,总翻腾不起什么浪花了。”

  “你不怪我?”唐慎钰颇有些震惊地望着女人。

  “怪你什么呀。”春愿笑着问。

  “就,就我被她看了,说不准还摸过了。”唐慎钰有些委屈。

  “嗨。”春愿摇头笑:“你都说了没发生什么,我信你。而且你被人算计了,是受害的那方,我不站在你这头,难不成还要反过来责备你?抛弃你?这才中了那些小人的奸计了。”

  说着,春愿轻抚着男人的侧脸:“我很高兴,你能把事告诉我,说明咱们交心了,你信我。但是,我今儿要说一句,如果查清楚这事确实是你那表弟背后搞得鬼,你可不能轻纵了。你若是不方便出面,我来替你治他!”

  “好。”唐慎钰松了口气,原来走出这步,说出来,并不是很难,他郑重地给春愿保证:“若查出来褚流绪

  身后的男人真是他,他在孝期胡来,是重罪,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春愿嗯了声,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去厢房冲个凉,过后咱们去荷花池那边用晚饭。”

  唐慎钰眉头松展开,总算雨过天青了。

  还好,阿愿是通情达理的。

  那么女儿那件事,将来寻个合适的机会,好好同她讲,兴许她也能接受。

  ……

  春愿倚在门边,笑看着唐慎钰大步离开,等他出了小院,她的笑顿时消失了。

  她理解,并不代表她高兴。

  不知不觉间,鼻头发酸,她竟掉泪了。

  忽地,春愿想起了一事,急忙将小门口侍立着的邵俞唤过来:“昨儿是不是有个道姑往咱们府上送来个锦盒,你在我跟前提了一嘴,我没当回事。”

  邵俞捧着拂尘,想了下:“好像是有这么宗事,奴婢后头打开瞧了眼,好像是块布。”

  “拿来,我瞧瞧。”

  春愿嘱咐罢,便坐到了书桌后头,她彻底没心情练字,心里闷闷的,总觉得慎钰没说全,还瞒了她些什么。

  不多时,邵俞捧着个小木盒过来了,恭敬地呈了上去。

  春愿皱眉,要去打开。

  “主子。”邵俞忙按住盒子,小心道:“让奴婢来吧,万一里头有什么毒粉或者脏东西。”

  “无碍。”

  春愿屏住呼吸,打开那盒子,里头果如邵俞所说,是块折叠起来的丝绸,但细看得话,似乎是件小衣。

  春愿用帕子包住手,抓住那块丝绸的一角,刚拉起来,就发现竟是条女子的亵裤,裤上内还有不少的血迹。她瞬间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气得一把扔掉这脏东西,并拂掉锦盒,骂道:“癫婆子!”

  一旁的邵俞见状,忙将这脏东西给处理了,他拧了个湿手巾,给殿下擦手,柔声安抚:“昨儿二门的管事说,是个孩子送来的,估摸是故意的,怕是现在也找不着人了。”

  春愿心里堵得慌,啐骂:“她就是故意恶心我的,等找着她,瞧我不整死她!”

  邵俞唇角浮起抹浅笑,给主子递上茶,沉声道:“奴婢方才守在外头,不当心听到一两嘴。奴虽说是大人派来的,可伺候了您这么久,您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誓死对您效忠。”

  春愿斜眼看邵俞:“你想说什么?”

  邵俞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奴婢怕您吃亏,唐大人处理褚姑娘,前后都没让您插过手,也就是说,所有的事其实都是大人这边单方面告诉您的。褚姑娘以前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变了性子?他们之间,是不是早就……奴婢听说,中了脏药,非得行房事才能解开,也就是说……”

  “不要说了。”

  春愿冷冷打断邵俞的话,“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怕我受骗。但我告诉你,我虽然不高兴,但我相信大人,一直都相信。”

  说着,春愿轻声:“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个人,有消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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