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谈什么?”

  唐慎钰从桌上的宣纸堆抓了几张纸,把桌子擦干,然后从怀里掏出张写满字的绢帛,平放在桌上,淡漠道:“这是解除婚约书,签了,画押。”

  褚流绪垂眸扫了眼那张帛书,心里已经有七八杆秤了,笑着问:“为什么?”

  唐慎钰展开手,看自己的指甲上的月牙儿:“三年之期上月就到了,大小姐你也瞧见了,咱们还是无法和睦共处,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

  “等等。”褚流绪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从前你顾着唐褚两家的颜面,又在意自己的官声,对我处处忍让,能避就避了,怎么今儿忽然大半夜闯过来?”

  褚流绪掩唇笑,颇有些得意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让我猜猜为什么,上月你和你姑妈明着暗着要把我送回扬州,前儿,你姑妈来我这里小坐,忽然说漏嘴,说了个长乐公主,我就好奇啊,今儿下午悄悄去看一眼这位公主,谁知你晚上立马就打上门儿了。”

  褚流绪越发觉得好笑,身子往前伸,笑着问:“你怕什么?怕我会吃了公主?”

  “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唐慎钰绝不会给这疯女人透露半点阿愿的事,冷着脸:“签吧,从今后咱们一别两宽。”

  “我不!”褚流绪虽不爱这个男人,但心里着实不甘,按理,是她觉得无趣,甩了姓唐的,而不是姓唐的逼迫她离开。

  她现在真的对那位公主好奇了。

  褚流绪手梳着头发,轻笑道:“我现在没地方去了,母亲留给我的银钱铺子,迟早会花光,唐大人,咱们可是定过亲的,你得管我啊。”

  唐慎钰轻蔑一笑:“总以为你出身书香门第,会把持着点矜持清高,没想到脸皮这么厚。”

  褚流绪脸上挂不住了,气得血都要从脚底板冲到头顶了,但她明白,姓唐的就是要刺激她,让她为了面子一怒之下签了字,她才不会上这当呢。

  “随你怎么说。”褚流绪耸了耸肩,故意气他:“那实在过不下去,我就搬到你家住去,你姑母厚道,总会管我的。”

  唐慎钰端坐起来,双手平放在膝头,莞尔浅笑:“我听出你这意思了,没银子、没房子,说吧褚小姐,你想要什么?”

  褚流绪何尝不想赶紧和姓唐的解除婚约,但她也得为自己的将来的生活考虑,如今话都摊开了,她也直说了:“第一,我要你为我哥翻案,告诉全天下,他没有作弊。”

  唐慎钰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不可能,你哥的案子板上钉钉了,皇帝来了都不会给他翻案,重新提。”

  褚流绪知道他不会答应,她真不太好意思说出口,耳朵烫的厉害,但还是提了:“第二,我在你身上耽误了三年,我要银子,一万两,我还要套长安的宅子,保障我后半生的衣食住行。”

  唐慎钰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笑得前仰后翻,毫不客气地嘲讽:“我一直以为你糊涂,没想到你还是挺精的,知道人抓不住,就抓银子和屋子。”唐慎钰脸瞬间塌下来:“一万两,亏你好意思开口,你扪心自问,你值这么多么?本官一年的俸禄才几百两,你就算把本官剁碎了卖,也凑不够一万。”

  褚流绪撇撇嘴:“那我就不签了。”

  唐慎钰拊掌,冲那女人竖起大拇指:“厉害!”他没有生气,一直在微笑,只不过眼里的杀意越来越浓,“那年我到底年轻,又看你小姑娘糊涂可怜,无奈之下跟你定了个狗屁三年之约,怎么大小姐,你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楞头小子?”

  褚流绪被这人的笑弄得浑身发毛,她强撑住:“你什么意思。”

  唐慎钰下巴微抬,笑道:“我只想告诉你一个道理,如今本官位高权重,想要让褚氏消失,非常容易,当然,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不会在乎你父亲和亲族,可你哥哥的遗腹子,你也不在乎了么?”

  褚流绪直勾勾地瞪着唐慎钰,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你敢。”

  “那咱们要不先试试?”唐慎钰环视了圈周围,笑得温柔:“你这里满共有四口人,大小姐你信不信,本官有几十种法子,会让你们几个一夜间消失。”

  说着,唐慎钰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瓷杯,手稍一用力,瓷杯咯嘣声被捏碎,他张手,碎瓷片噼里啪啦落地,坏笑:“大小姐你是个硬骨头,可外头那三位,人家虽是奴婢,可也有家有室,这几年跟着你漂泊流荡,没想到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褚流绪咬紧牙关,眼泪模糊了脸,这三年听予安说了无数次唐慎钰的狠辣,她有时候觉得或许是予安夸大其词了,如今瞧来,所言非虚。

  唐慎钰起身,面无表情道:“大小姐,你的三年价值万金,本官的三年难道一文不值了?本官没有耐心再跟你耗下去了,我数三个数,一,二……”

  “我签!”

  褚流绪用袖子抹了把泪,拿起支毛笔,哪料砚台里没墨水,她低头抽泣着:“你等下,我磨个墨。”

  “不用。”唐慎钰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打开,把提前备好的墨汁倒入砚台里,又从袖中掏出盒子印泥,放在桌上,冷硬道:“我念,你写,本人褚流绪,于启祥三年六月初四和唐慎钰解除婚约,从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如违诺言,兄长将堕入阿鼻地狱,永不得超生。”

  褚流绪心里恨得发狂,看来这狗杂种是准备好一切才来的,她匆匆写完,按了手印,一把将那张帛书丢到地上。

  唐慎钰弯腰拾起,举着吹干后,小心翼翼地叠好,甚至用两条帕子包好,他晓得自己今儿有些卑鄙可恶了,可为了顺利和阿愿成亲,也顾不得许多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非逼的本官走到这步。”唐慎钰把这封解除婚约书仔细地揣进怀里,淡淡对褚流绪道:“我会尽快凑银子给你,但只能给你三千两,请褚姑娘在三天内收拾行李离开长安。”

  说罢这话,唐慎钰掏出锭银子,扔到褚流绪怀里,转身就走,挥了挥手:“拿着给你家仆人接骨去,姑娘早些睡,祝你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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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以后,他怕是没机会了

  唐慎钰拿到了正式的解除婚姻文书,自是欢喜万分,为了稳妥起见,他让自己的心腹“薛绍祖”和“李大田”留下,在褚流绪离开京都前的这三天,他俩就住在是非观的外院,时刻盯着褚家主仆。

  特特嘱咐了,水和干粮必须吃自己的,不要和褚家人说话,不可以让外人接触褚家主仆,如要就医,不许他们入城,但可以让大夫来是非观出诊。

  ……

  唐慎钰想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和阿愿分享,可回城后,都已经四更初了,只得作罢,次日一早,他知会邵俞,让邵俞今晚安排一番,他要暗中去佛堂和阿愿见面。

  上午处理完公务,唐慎钰匆匆用了几口饭,带上事先预备好的伤药,就打马去定远侯府了。

  老太太的丧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府内外的白灯笼还未撤去。

  唐慎钰径直去了表弟住的小院,进了主屋,发现姨妈正坐在架三面合围的黄花梨木罗汉床上,她穿着素色褙子,鬓边戴了朵白绢花,左右腕子各戴了只银镯子,手肘撑在炕桌,脚随意搁到脚蹬上,一页页地翻着账簿,对身侧立着的嬷嬷说:“侯府今时不同往日,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顾面子,不顾里子,近几年就不要采买丫鬟了,过了中秋,咱们要去各个庄子上查一下帐。”

  正说着,云夫人看见唐慎钰来了,她忙起身,过去环住大外甥,笑着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日头这么毒,当心中暑,王妈妈,快去给表少爷倒碗凉凉的酸梅汤来。”

  “多加点冰。”唐慎钰往起拎了拎手中的油纸包,笑道:“我给予安送点药膏,知道您爱吃枣泥糕,过来时给您称了点。”

  “就你孝顺。”云夫人爱怜地摩挲着外甥,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你弟弟要是能有你一半懂事……”

  “予安也好着呢。”唐慎钰柔声安慰,问:“他人呢?”

  “里屋睡着哩。”云夫人下巴朝不远处的珠帘小门努了努,“他昨晚上在老太太灵位前抄了一夜的佛经,上午大夫来给他看了腿,吃了止疼药,将将睡下。”

  唐慎钰轻手轻脚走过去,掀开帘子往里瞧,果然见周予安此时盖着薄被,正睡得沉,他注意到,床底除了置了一盆冰外,还立着根拐杖。

  唐慎钰没有进去打搅,扶着姨妈坐到罗汉床上,他则坐到另一头,端起酸梅汤,咕咚咕咚喝了数口,顿时解了一身的暑热,他低声问:“予安的腿无碍罢?”

  云夫人秀面满是愁色:“蛇毒倒是清的差不多了,就是腿耽误了医治,大夫说以后可能会落下病根。”

  唐慎钰将油纸包拆开,把枣泥糕给姨妈递过去,柔声道:“您别担心,过后我亲去请太医院的常院判,总能给予安治好,倒是您,您瞧着清减了许多,一定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哪。”

  “我没事儿。”

  云夫人心说,她真没事,头顶上压着的那座石头山没了,儿子又平安地回到她身边,真是饭都比平日吃得更香,她见屋子里没人,便安心地跟外甥聊家常,吐苦水:“不怕你笑话,从前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我每日都要按时晨昏定省,如今她走了,我骤然松快起来,一时间还不习惯,哎,当年我刚嫁到周家,老太太就撺掇着你姨丈收二房、纳小妾,让他赶紧给周家开枝散叶,得亏你姨丈是个有钢骨的,后头实在被逼急了,要带我搬出去另住,老太太这才退让了一步,可予安,被老太太惯坏了。”

  云夫人摇头苦笑:“倒也不能说惯坏,予安这脾气行事,和他祖父一模一样,骨子里的传下来的。如今老太太走了,我只希望能将予安这骄性子扭转过来,等他的伤再养一养后,我打算带他去庄子散散心,顺便查一查帐。”

  “慢慢来吧。”唐慎钰剥了颗荔枝,给云夫人递过去,“等明年他出了孝,我想法子给他找个好差事。”

  “那可真仰仗你了。”云夫人覆上唐慎钰的手,哽噎道:“你祖父走得早,你舅舅外放这么多年都回不来,咱们这一大家子,就属你出息,除了你,姨妈再靠不上旁人了。”

  唐慎钰忙道:“您抚养孩儿长大,孩儿肯定得看顾着您。”

  云夫人欣慰地笑,忽地记起什么,凑近了低声道:“昨儿我去开国侯府,你猜我在路上看见了谁,褚家那丫头!我头先听你姑姑说起过,这姑娘不是回扬州了么,怎地又来京都了?”

  唐慎钰没将昨晚的事告诉姨妈,只是笑道:“她应当回是非观拾掇上次未带走的行李了,左右三年之约已过,我和她断的干干净净,她的事,我不好管。”

  “那就好。”云夫人拍拍外甥的手,“大丈夫何患无妻,那褚姑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年才跟你定亲,就逼着你想法子给她哥哥脱罪,一点都不考虑你的难处,未免也太自私了些,这种只顾着自己和娘家的女人,谁要是娶了她,那可真是家门不幸了。”

  唐慎钰知道姨妈素来心直口快,噗嗤一笑,将荔枝扔嘴里嚼:“如今孩儿可算是脱离苦海了。”

  云夫人忙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相看姑娘了,心里有没有中意的?”

  唐慎钰老脸一红:“没……哎呦,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我身上了。”

  云夫人是过来人,看出钰儿似是有心上人了,她也没挑破,莞尔道:“若是有了,一定要告诉姨妈,我和你姑姑一块帮你把把关。”

  “晓得了。”

  唐慎钰只觉得嘴里的荔枝像蜜膏子般甜,心里说,您只管等着年底喝喜酒罢。

  又坐了坐,陪姨妈说了会儿话后,唐慎钰便说衙署还有点事,忙离开了。

  云夫人亲自将外甥送出府,她步伐轻快,将回到主屋,就发现儿子予安正坐在方才慎钰坐过地方,一手攥着拐杖,另一手捏着颗荔枝,穿着单薄的寝衣,整个人还是呆呆愣楞的。

  “怎么起来了?”云夫人急忙奔过去,手覆上儿子的额头,“还有点烧,再去睡一睡,娘叫后厨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菜,你起来就能吃了。”

  “刚来人了?”周予安声音有些沙哑,柔声问。

  “你哥哥来看你了。”云夫人下巴朝炕桌上的瓶瓶罐罐努了努:“给你带来好多伤药,你那会儿正睡着,他坐了坐就走了。”

  “哦。”周予安木然地点了点头,虚弱地扭转正身子,胳膊肘不经意间将唐慎钰用过的杯子戳掉,哗啦声,杯子落地而碎,他眼圈红了,哽咽着对母亲说:“咱们待会儿去平南庄子住几日吧,家里……总觉得老太太还在,我难受。”

  “好。”云夫人将儿子搂在怀里:“娘这就去安排。”

  ……

  最近烈日炎炎,终于入夜后聚起了黑云,似忽在酝酿着场雨。

  是非观里依旧死寂安静,夜里琴音凄凉,犹如鬼哭。

  经历了昨晚那场事,褚流绪现在可不敢脱衣睡了,她穿戴齐整,独坐在西窗前抚琴。

  屈辱么?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一个男人当面说脸皮厚;

  恨么?她毫无尊严得被唐慎钰逼着签字画押。

  唐慎钰还派了两个卫军来,一声不吭地盯着是非观,甚至连海叔要外出接骨都不许,特特从京都寻了个大夫,哪儿都不让他们主仆去。

  现在可怎么办,瞧唐慎钰那架势,一定要将她远远遣送走,予安还没见到,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褚流绪抬起古琴,取出藏在下面的匕首,这是她防身用的。

  她指尖划过匕首锋利的薄刃,脑中忽然生起个疯狂的念头,若是她假装自尽,能不能拖延一段时间?唐慎钰那狗杂种会允许么?

  正心烦意乱间,天际响起阵炸雷,转而,门吱呀声被风吹开了。

  褚流绪被吓得身子一颤,刚准备过去关门时,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门外似乎有人,她几乎是下意识尖叫,按住心口,紧紧攥住匕首,喝问:“谁!”

  她以为是唐慎钰派来的那两个卫军,没想到,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个瘦高俊美的男人,居然是予安!

  褚流绪还当自己花了眼,使劲儿看,予安穿着素色孝服,数日未见,他暴瘦了几圈,两颊深深凹陷进去,眼底的乌青甚浓,完全没了往日骄傲风发的模样,像一块被烧过的沉木,灰黑冷寂,透着股死气。

  “予安?”褚流绪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立马丢下匕首,奔过去抱住他。

  谁知他默默地推开她的手,头探出去,警惕地左右看了圈,然后将门关上。

  褚流绪心疼又心慌,她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咬住唇,不敢说话。

  周予安淡淡扫了眼褚流绪,一瘸一拐地往里屋走,低声说:“咱们去里面说话。”

  褚流绪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有些委屈的,毕竟女子最重要的东西,她给了他,谁知他一生气直接走人,可如今,看见他这般样子,她只有心虚和难过,忙不迭地去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给他,明明腹内准备了无数的埋怨、相思还有道歉,到如今,化作一句话:

  “你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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