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的七日,很快就过去了。

  这些天,春愿听话地刻苦读书写字,不过像《琵琶行》那样的长诗,打死她也背不下来,唐大人也确实高估了自己的教学能力,逼了几次,见效果甚微,于是作罢,给她教一些简单的诗。

  一开始,他定的规矩是背错诗、写错字就打板子,见她皮糙肉厚,屡教不改,后头又添了一条,错字集齐了五个,就闹一回耗子。

  春愿听见这话就两股战战,这人的体力实在太强,她哪里吃得住,于是更加勤奋,别说,还真让她在短短数日里学会了十几首诗词,勉强认识近一百个字,但是全须全尾地写会还是有点困难。

  运河上是真的冷,下了两天的冷雨,这时候唐大人就成了火炉子,抱着她,给她讲不少史书上的故事和京城的人情世故。

  欢愉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下了船后,又在陆上走了两日一夜,便到了京城底下的“罗海县”,在此地歇息一晚,次日一早启程,赶傍晚就能到京城。

  不愧是天子脚下,罗海县的热闹不输给留芳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百姓见了面先打千儿,说着正宗的官话,聊着京城里的新鲜事,南北商人和地方官员进贡时都会在此处整顿歇脚,故而商和手工百业也颇热闹。

  前后两辆马车摇曳在县里的街面上,夕阳的影子打在车帘子上,是一片温暖的昏黄。

  春愿懒懒地靠在车壁上,手里捧着大人写的诗文字帖,默声背,手指时不时在腿上默写,她仍旧戴着面纱,穿了身蜜合色的袄裙,碧色缎面比甲,发髻上斜簪着支羊脂玉钗。

  她明白,到罗海县开始,就和过去不一样了,必要步步留意,把心提到嗓子眼过活,除了大人,谁都不能信,一定要少说话。

  正胡思乱想间,马车停了。

  不多时,外头便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见礼问安声,很快,一只纤长有力的大手掀开车帘,唐慎钰凑了过来,暗暗眨了下眼,颔首,恭敬道:“燕小姐,咱们到罗海县行馆了,该下车了。”说着,他用口型悄声说:别慌。

  春愿点了点头,将字帖折好,放进木箱里。她弯着腰,手扶在唐慎钰的胳膊上,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四下里望去,天将晚,空中浮着几抹薄如红纱的晚霞,行馆挺气派的,是个“用”字型的宅院,门口守了十来个陌生卫军,个个生的骄悍有力,分作两班站立,皆屏声敛气,低下头,不敢乱看。

  而在一丈之外立着个妙龄美人,瞧着二十出头,衣着华贵,穿着浅粉色的湖缎面窄腰窄袖袄裙,略施粉黛,髻上是两根镶嵌了珍珠的金簪,耳朵上戴了对银杏叶金耳环,杏眼桃腮,脖子又纤长而白,不像丫鬟,倒像个小姐。

  那美人笑着上前,恭敬地蹲身道了个万福:“奴婢雾兰,给小姐见礼,给唐大人见礼。”

  紧接着,那些卫军亦抱拳见礼,粗声楞气的,把春愿吓了一跳,她不觉往后退了步,习惯性地往唐大人身后躲。

  唐慎钰见状,侧身让出条道避嫌,故意铁板着脸,沉声道:“这些都是陈公派下了接小姐进京的,那位叫雾兰的姑娘从今儿开始就是您的贴身婢女。”

  “好。”春愿点了点头,之前她就听大人说起过这位雾兰,宫里的老人儿了,八岁时以官奴之身没入宫中,一开始伺候的是周淑妃,后来周淑妃被赐死后,辗转又侍奉了两位嫔妃,最后因性子沉稳,做事老练,被陈银提拔到勤政殿侍奉先帝茶水,先帝驾崩后,又侍奉了新帝宗吉。

  雾兰看出了春愿的怯生,于是踏着小碎步上前,蹲身笑道:“奴婢早都备了茶点,屋子也给您拾掇好了,小姐旅途劳累,用滚热的艾草包敷敷背,再舒适不过了。”

  春愿虚扶了把,淡淡道:“麻烦了。”

  正在此时,只听从行馆里传出阵急促的脚步声。

  春愿抬头瞧去,见周予安从里头奔了出来,数日不见,这人略清减了些,但依旧不影响仪容俊美,在一群大老粗爷们里,漂亮得有些扎眼,他头戴玉冠,穿着珍稀的雪里青狐领大氅,三步并作两步过来,笑着给唐慎钰和春愿各见了一礼,那双桃花眼有意无意地打量春愿。

  “表哥!”周予安亲昵地唤人,笑道:“我比你早回来两日,算着你们应该今儿到,早都预备好了席面,给你们接风洗尘。”

  说着,周予安弯下腰,深深地给春愿作了个揖,语气温柔极了:“小姐气色好了很多,胖了点。我这次去利州,正巧运转使曹大人送了我两盒子顶好的金丝血燕盏,昨儿一早我就赶回京城,连夜将家里那个最会炖燕窝的厨子带了来,叫他给小姐做了燕窝三吃,您看是待会儿跟我和表哥在席面上吃,还是晚上我给您送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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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我可以喜欢她么?

  一听周予安这话,春愿顿时紧张起来,这人虽不曾害她,但傲慢刻薄,举止鬼祟,每次都会问些让人胆战心惊的问题,每次总会在要命的裉节儿出现,说他发现怀疑什么吧,可他又有这样那样的合理理由,反正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

  春愿装作体虚,侧身掩唇咳嗽了通,借着这个空儿,斜眼偷摸觑向唐慎钰。

  显然,大人听见周予安这过于热情的话,有些不悦,但并未表现出来,依旧像以前那样冷冰着脸,抱拳略见了一礼,恭敬地询问:“那小姐的意思呢?”

  春愿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略捶打了下腰背,无奈又虚弱地对周予安道:“这次能回京,侯爷助力不少,原本妾身是要敬侯爷几杯酒聊表谢意的,只是连日来舟车劳顿,实在疲乏,前儿又着了风寒……”

  周予安显然预料到这结果,不依不饶地上前一步,刚准备说话,而这时唐慎钰横身插.了进来,他朝雾兰招了招手,有条不紊地安排:“小姐不舒服,快扶她去歇息,治风寒的药在后头那辆马车里,赶紧去煎。”

  说着,他又点了两个卫军过来:“你们把小姐的箱子抬进去,轻着些,别把上头的漆磕掉了。”

  “小姐病得厉害么?”周予安轻声询问。

  唐慎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蹙眉对周遭的卫军们道:“待会儿都到花厅里来,咱们虽说只在罗海县住一晚,但巡守可不能马虎了,灯笼早些挂起来,都操点心……”

  趁着这个空儿,春愿跟着雾兰进了行馆。

  这地儿并不大,就是很普通的庭院,显然里里外外清扫了很多遍,墙角残存着青苔积年的颜色,地砖缝儿几乎不见泥,往北穿过两道莲花形拱门,便到了个四方小院。

  上房亮如白昼,便是连台阶都铺了花开富贵的毯子,等进屋后,春愿更是大吃一惊,这哪里是暂时歇脚的行馆,简直就是个贵女的闺房,由两间大屋打通的,拔步床、梳妆台还有浴桶应有尽有,博山炉里不晓得点了什么香,怪好闻的。

  雾兰笑着上前,垂手侍立道:“匆忙间也没准备好,还请小姐见谅,奴婢方才听见您咳嗽了几声,得了风寒忌泡热汤浴,会令病情加深,您旅途辛劳,要不奴婢侍奉您略擦洗下,祛祛风尘?”

  “不用了。”春愿抱着包袱,略有些局促地立在门口,她扫了眼屋子,发现靠墙根放了两抬大箱子,还上了锁,好奇地小声问:“那是什么?”

  雾兰忙解释道:“那是小侯爷……”

  “那是我从利州给你带回来的。”

  周予安人还没进来,声音便找到了。

  一双细白纤长的手挑开厚毡帘,周予安矮身进来了,他面颊微红,笑吟吟地望着春愿,从袖筒中掏出串铜钥匙,三步并作两步地过去,蹲下身开锁,哗啦声打开箱子,将里头的东西展出来,柔声笑道:“这次去利州办差,顺道给你买了些吃的用的,这口箱子里的都是衣裳,利州的贵女如今时兴宽袖阔衣,还会用金银线在领口绣缠枝花和祥云纹,好看极了。”

  他又打开旁边小一点的箱子:“这里头是我采买的首饰,表哥舞刀弄枪惯了,我瞧他头先给你买的都是些金银首饰,样式也忒老气了。”

  正说着,唐慎钰挑帘子进来了,他似乎是急匆匆跑过来的,呼吸稍有些粗沉,颇有些不悦地盯着周予安,责备道:“本官一个没注意,你竟蹿这儿来了,小姐的闺房是你一个外男能随意闯的?滚出去!”

  周予安倒也没恼,笑嘻嘻道:“日后回到京城后,再见小姐的尊面怕是难了,头先我不懂事,言语上多有得罪小姐,最近日思夜想,后悔得紧,也惧怕得紧,便想趁机给小姐道个歉。”

  说话间,他捧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匣子,打开,原来里头是上百颗指头般大小的海珠,圆润晶莹,泛着光泽:“旁的倒罢了,这珠子倒是难得,小姐日后或是用它点缀衣裳,或是做成钗环,亦或是留着赏人,都可以。”

  “多谢侯爷了。”春愿笑着颔首致谢。

  见阿愿如此,唐慎钰顿时皱起眉头,暗骂:这臭丫头着不住漂亮小白脸的哄,不过是些烂珠子破衣裳,就欢喜成这样,眼皮子忒浅了。

  “只不过……”春愿搜肠刮肚地回想着唐大人在船舱给她讲的史书故事,淡淡笑道:“唐朝有个安乐公主叫李裹儿,她出生的时候,正好是她父亲——中宗李显被女皇帝谪贬了,李显特别心疼这个生在半路的小女儿,对孩子百般疼爱,到后来,李显当了皇帝后,更是宠溺安乐,安乐恃宠而骄,大肆卖官鬻爵,收取了无数贿赂,一步步败坏了他皇帝父亲的名声,而她最后也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说到这儿,春愿掩唇轻笑:“我晓得小侯爷肯定没旁的意思,只不过这事传在旁人的耳朵里,怕会变味儿。”

  周予安顿时怔住,脸臊了个通红,暗骂:这臭贱人好奸诈,给他扣了顶贿赂公主的帽子!他妈的,原本想拍拍马屁,竟拍到了马蹄子上了!她之前在留芳县冲动易怒,小孩子似的,现在居然还会引经据典地骂人了,这都跟哪儿学的!

  唐慎钰冷着脸,心里却乐开了花,唇角止不住地上扬,暗道:不愧是老子手把手教出来的,阴阳怪气的本事真够劲儿的!

  “还不把你的东西搬走!”唐慎钰斥了声,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对不住了小姐,微臣约束家人不力,惊扰您了。”

  “无碍。”春愿颔首,不禁挺起腰杆子,心里有些小遗憾,若是这会儿没外人,大人肯定会夸她吧。

  她眼看着这对表兄弟将箱子搬走,屋里顿时清冷了许多。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京城地界儿的天是那种干冷的,春愿小声清着嗓子,抱着包袱坐到拔步床上,褥子很厚,而且事先用汤婆子烘过,特别暖。

  这时,雾兰笑吟吟地捧着个茶碗过来,半跪下,笑道:“您先喝些蜂蜜水润润喉咙。”

  说着,雾兰俯下身替春愿脱鞋除袜,温声笑道:“您可真博古通今,方才把小侯爷说得脖子都红了,他何曾吃过这样的瘪呀。”

  春愿呷了口蜜水:“嗯?”

  雾兰抿唇笑:“小侯爷的祖母和郭大娘娘同出一族,论起来,大娘娘还得叫周家老太太一声表姑,郭娘娘膝下无子,很疼爱小侯爷的,这人素来傲气,从不吃亏的。”

  不知为何,春愿忽然想起了玉兰仙,淡淡道:“小侯爷长得俊,自然受女人的喜欢。”

  雾兰笑道:“小侯爷模样是好,可小姐没见过裴肆,那才是从画里走出的仙人之姿,说他是京都第一美男子也不为过。”

  说着,雾兰脸红了,低下头忖了忖,笑道:“小侯爷这两日忙前忙后地给您拾掇屋子,采买新鲜食材,可见对您很尊重呢。”

  春愿没应声,她谨记大人说过的,宫里的婢女人人长了几千个心眼子,定要提防住,她转身,摸了把床上的被褥,忽然在枕头下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像是个长匣子。

  春愿将那匣子拿出来,打开,原来里头有封信,还有条海螺珠的手串,她晓得这东西可比寻常珍珠海珠名贵多了,这么一串不下百金,当年红妈妈托了不少关系,才在黑市买了一颗,那婆娘用金链子串起来,日日戴着显摆。

  这是谁送的?周予安?

  春愿打开那封信,字迹飘逸俊秀,她不晓得写了些啥,不过,落款那个安字却认得,大人在船舱里逮耗子时给她讲安乐公主的故事,写过这字。

  那多半就是周予安送的了,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嗳呦!”雾兰掩唇轻呼:“好漂亮的手串!”

  “喜欢?”春愿递过去。“送你了。”

  雾兰吃了一大惊,跪着退了两步:“奴婢卑贱之身,如何当得起呀,小姐折煞奴婢了。”

  “那有什么的。”春愿拽过雾兰的胳膊,将珠子给她戴在手腕上,笑道:“我初来京城,到处都不熟悉,日后怕是要劳烦姐姐的地方多了,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雾兰十分为难,没敢拒绝,恭顺道:“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侍奉您。”

  ……

  朗月高悬,天空星辰璀璨,行馆里静悄悄的,彪悍卫军拎着灯笼,挎着长刀,警惕地在四周巡夜。

  唐慎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裳,便去赶赴周予安的宴,谁知去了后发现,席面早都撤下去了,予安这小子换了寝衣,正坐在床边泡脚。

  唐慎钰扫了圈屋子,不论何时何地,予安总是很讲究,案桌上叠放着明日要穿的华服,跟前摆了与衣裳配套的冠子和玉佩,香炉里点了龙涎香。

  唐慎钰随意坐到方桌前,笑着问:“傍晚不是说要请我吃好的么?怎么没了?”

  “你一直忙着给她搬行李,布置巡夜,哪有功夫和我用饭。”

  周予安莞尔,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骂,黑心的狗崽子,今晚所有人都安排了值夜,单把老子剔了出去,防老子就跟防贼似的。

  当然,周予安决不会说出心里话,他擦了脚,净了手,从食盒里端出三道下酒凉菜,一壶烧刀子,从桌面翻起两只酒杯,笑呵呵地分别满上,双手举起:“恭贺大哥,这回圆满完成了差事。”

  唐慎钰端起碰了杯,嗞儿一口饮尽,搓了把脸:“总算能交差了,他娘的,这些日子可把我累瓷实了。”

  周予安吃了块拌生牛舌,注意到表哥腕子上绑了块平安扣,他记得,当初在留芳县接待夏如利时,不经意见这阉狗把玩过,次日,这平安扣就出现在表哥腕子上,估计是夏阉狗送的罢。

  “利州那边如何了?”唐慎钰随意问了句。

  “一切安好。”周予安笑道:“曹大人使了点手段,把他舅父转移到利州坐牢去了,吃住都是单间,每日还能出去溜达种花,日子过得挺滋润,估计坐个五六年,等事淡一淡,应该就能出去了。”

  唐慎钰嗯了声,筷子头轻点了下表弟的胳膊:“我知道你怕燕小姐记仇,也担心那件事发出来,所以今儿有意奉承她几句,但真有些过了,人家说的没错,她还没进京当公主呢,一堆贿赂就先下来了,予安,你到底是坑自己,还是坑她?”

  周予安脸色有些不自然,喝了两杯,有了点醉意,冷不丁问:“你是不是喜欢她?”

  唐慎钰差点被酒噎住,冷着脸:“不要胡说,我是有未婚妻的人,不会对旁的女人动心。”

  “呵。”周予安显然不信。

  唐慎钰叹道:“过两年,等流绪转过这个弯了,我还是会娶她的。”

  “怕是难。”周予安喝了口酒,眼里储着春色,似想起了什么人:“她哥哥因你而死,她恨你入骨,估计死也不会嫁给你了。”

  唐慎钰笑笑,没接这个话茬。

  周予安斜眼觑向他表哥,又问:“那她呢?燕小姐是不是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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