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临闻言,松了半口气,起身后,垂头丧脑地走到屏风后头,还像方才那般坐在台阶上。

  屏风里头。

  唐慎钰抻长了脖子,仔细观察了会儿,确定那狗东西没偷看后,这才拾起春愿的肚兜、亵裤等物,他没让她起来,就在被子里摸索着给她穿。

  给“小疯子”略穿好后,他这才穿自己的衣裳鞋袜,全都拾掇齐整后,唐慎钰看了眼凌乱污秽的床铺,索性用被褥直接将小疯子裹住,一把横抱起她,大步朝外走。

  杨朝临一看就唐慎钰出来,立马挪出条道儿,躲在一边。

  唐慎钰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转动机关,抱着春愿往出走,即将出去的时候,略回头,冷冷道:“这几天劳烦驸马爷住在这里头,等外头的事处理妥了,就带您回京。”他扫了眼里头的银子珠宝,“这些东西日后都要查封的,请驸马自爱些,不要偷窃。”

  说罢这话,唐慎钰抱着女人急步出去,确认密室关上后,他扫了眼,原本屋子里点的那盏小油灯早都灭了,这会儿天还朦朦胧胧的黑,他急忙将春愿放到床边,拧了个湿手巾给她和自己擦洗,随后又从箱笼里找出伤药,给她换小腹的药。

  “原本伤口愈合的很快。”唐慎钰一边给她缠裹纱布,一边埋怨,“这下好了,昨晚上又挣开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就使劲儿作吧。”

  春愿坐得端正正的,低头,看着唐大人,食指将他垂落的发丝抚平。

  “快睡吧。”唐慎钰将弄脏的被褥扯到地上,给她将干净的铺好,柔声道:“好好休息,我得离开了。”

  春愿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懦懦道:“你陪我躺会儿。”

  “别任性。”唐慎钰斥了声,忽又无奈道:“天快亮了。”

  春愿失望地叹了口气,松开手:“那算了,我就是冷得慌,想靠着你。”

  唐慎钰心里明镜儿似的,阿愿看似张牙舞爪的,成日家又笑又闹的,其实还深陷在阿姐离开的悲痛中,如今全靠心里那口气和恨强撑着,其实,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唐慎钰知道,自己不该同情一枚棋子,可他终究心软了那么两分,直接拖鞋上了床,还像之前在密室里般,钻进被子里,从后头搂住她。

  “嗯……”春愿闭眼轻哼了声:“这下暖和多了。”

  唐慎钰摇头笑笑,轻抚着她的胳膊,安抚她,柔声问:“解气了么?”

  “解是解了,但只解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春愿冷哼了声:“他如果真对我阿姐心存愧疚,那么现在即便不自尽谢罪,也该寻死觅活一番,可他还是死皮赖脸地活着,估计幻想着只要忍了这口气,将来就能利用阿姐的权势,沾大光,得富贵,我偏要耍他逗他玩弄他,让他心飞上天后,然后狠狠一脚踩下来!”

  春愿头枕在男人胳膊上,闭眼假寐,笑着问:“大人,阿愿方才表现的怎样啊?”

  “很一般。”唐慎钰也记仇,于是说了反话。他抿唇偷笑,隔着被子打了下她,恨恨地骂:“老子这辈子就没这么丢脸过!”

  春愿是真困了,嘟囔道:“哪里丢脸,分明就是长脸好吧,你难道没看见杨朝临,对你又嫉又恨的,笑死我了。”

  “哼。”唐慎钰不屑地冷笑,轻轻拍着女人的胳膊,像哄小孩睡般哄她睡,他自己也累得打了个哈切,柔声问:“打算什么时候送杨朝临升天?”

  “后儿吧。”春愿困道:“后儿是阿姐二十三岁生辰,我要送她份大礼,到时候恐怕又要麻烦大人帮我准备了。”

  “好,我会安排。”唐慎钰眼神冰冷,“正巧,后儿我也要送程冰姿上路,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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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血染留芳(上)

  三日后,正月廿四。

  春愿天不亮就起来了,还像往年那样,亲自下厨炸寿糕、煮长寿面、包饺子……她换上小姐喜欢的银红色袄裙,化了小姐钟爱的桃花妆,喝了小姐常饮的桂花酒,今天是小姐二十三岁生辰,可那个痴人,永远停留在了芳华正茂的二十二岁。

  对于很多人来说,沈轻霜这三个字无足轻重,没人知道她来自哪儿,也不会有人记得她曾活得那样鲜明而痛苦,顶多记得留芳县曾闹过场话本子般的是非,这位花魁被未婚夫和官宦贵女残忍杀害,她的情人马县令试图给她沉冤昭雪,但终究奈何不过权势,那位恶贯满盈的程娘子被判无罪,三日后释放。

  天灰蒙蒙的,太阳就像一张半生的面饼子,躲在灰云背后。

  春愿仰头遥望天上黯淡的太阳,说:

  “我记得你呀。”

  “我记得,你要教我念书写字,将来我要替你管家带孩子的。”

  “我记得,你说‘下辈子,愿愿你就投胎当我的女儿,我疼你。’”

  我都记得,一直没忘。

  ……

  这三日,风平浪静,倒没有见过小侯爷的影子。

  杨朝临一直被关在地下密室里,春愿让唐大人往里头扔了个马桶,每日只给他一壶水和三个馒头,再就不管他了,任由他一个人独处在黑暗中,在悔恨、希望、恐惧、愤怒和猜测中反复煎熬、等待。

  约莫晌午的时候,唐慎钰过来了,说他在东街的醉春风酒楼准备了个席面,今儿晌午在外头吃。

  ……

  如今时疫彻底清除,街上人头攒动。

  商铺钱庄全都开了,关外回来的小贩叫卖着的红参、蜜蜡、皮货,茶楼酒肆里也是热闹非凡,茶博士手端着扇子,绘声绘色地讲灵异志怪故事,赢得满堂彩。

  醉春风酒楼今儿生意似乎不怎么好,寥寥几桌食客而已,在二楼角落的包间外,站了两个高挺凶悍的男人,都戴了厚厚的脖套,几乎遮住半张脸,警惕地左右环视着,显然他们守护的人很重要。

  包间里。

  春愿颇有些坐立不安,扫了眼满桌的美食,正中间是个加了热炭的铜锅子,里头正咕咚咕咚炖着羊肉,另外还有四道荤素菜,无不做的精致美味,让人食指大动,可春愿却没什么胃口,她手指不断地搅动着衣角,时不时地左右张望。

  “紧张?”唐慎钰问了句。

  “对。”春愿承认了。

  她抬眼望去,大人就坐在对面,他今儿依旧拾掇得干净而低调,穿了身燕居玄色棉袍,也不晓得是不是最近“劳累”过度了,清瘦了些,脖子侧边隐隐有块红色血瘀,人也真的是四平八稳,坐下后一直在吃菜。

  这三天,她问了好几次,到底怎么送程冰姿升天,他就一句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春愿心里烦躁,将筷子重重地按在碗上,叹了口气。

  “人总是对未知的事感到心焦,这是在消耗自己的精力。”唐慎钰拿起汤勺,往小碗里舀了些羊肉汤,给春愿递过去,努了努下巴,示意她喝,“不吃饭,你的脑子就思考不动,于事无异,越到这时候,你越要稳住。”

  “好。”春愿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果然浓郁鲜美,进肚后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唐慎钰夹了块羊肉,将肥的部分剔掉,把瘦的夹到春愿碗里,轻笑道:“你记住,不论做什么事,忌心浮气躁,哪怕今儿咱们失败了,难道以后还没机会么?”

  春愿一怔:“会失败?”

  话音刚落,就听见包间传来指节叩门声,男人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大人,他们来了。”

  唐慎钰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下手,起身走到临街的窗户那边,侧身站着,轻推开条缝儿,看了片刻后,冲春愿打了个响指。

  春愿会意,疾步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前,亦往外头看。

  街面上依旧热闹,不过是寻常的商贩百姓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唐慎钰左手按住春愿的肩,另一手指向远处:“往那儿看。”

  春愿顺着望去,果然看见从东边街头驶来辆并不起眼的蓝布骡子围车,前后跟了两个男仆和一个年轻小丫头。

  唐慎钰淡漠道:“程冰姿头先闹出那样难看的是非,今儿出狱,排场不宜过大,可是得低调些,她老子早早就去女牢那边等着了,交接了文书,走了几道程序,这才完事。本官派去程府的探子回报,这两日程庸已经开始筹谋着带他姑娘离开留芳县,一则有意让这事冷一冷,二则他孙女如今得封德妃,是该阖家搬去京城享福了。”

  “想的真美。”

  春愿狞笑不已。

  若真叫他们父女去了京城,势力更大,怕就不好动手了,哎,也不知道唐大人准备怎么解决程冰姿,找杀手暗杀么?那会不会最后查到他头上?

  说话间,春愿看见程府马车越来越近,行至一家名唤“不留行”的酒馆前时,车子忽然歪倒,骡子吃不住力,痛得直嘶鸣,程家的家仆们见状,急忙上前去查看,掀起车帘子,将老爷和小姐从里头搀扶出来。

  程庸穿了身儒生青布长袍,花白的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大抵因着女儿女婿的人命官司,这几日睡得不太好,眼袋就像书袋般垂下,抬头纹越发深了,但总体来说还是蛮精神硬朗的。

  而他的女儿,程冰姿!

  春愿屏住呼吸望去,程冰姿乖顺地扶着她老子的胳膊,身上穿着她老子的披风,入狱三日,这疯婆子非但没有消瘦,反而越发的明艳,梳了乌蛮髻,戴了白狐皮的昭君套,中间镶嵌了鹌鹑蛋般大的红宝石,化了妆,眉子勾勒得又细又长,虽年过三十,也有一点发福了,可依旧秀丽,路人经过都要多看她几眼。

  “怎么回事?”程庸皱眉问。

  “回老爷,车拔缝了,修一修就好。”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人回。

  “哦。”程庸明显松了口气,俯身看着娇小乖巧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以作安慰,他左右看了眼,目光锁在不远处的一家卖糖人的小摊贩上,从袖中掏出吊钱,把丫鬟唤来,温声道:“去那边的糖摊儿,让摊主现捏个小羊糖人儿,再称点芝麻软糕和汤圆,剩下的钱赏你了,可怜见的,拿着花去吧。”

  程冰姿一脸的欢喜,依偎在她爹爹身侧:“外头东西脏,您肠胃弱,仔细吃了闹肚子。”

  程庸笑道:“你忘了,今儿是你生辰哪。”

  程冰姿扁着嘴,小声嘟囔:“自打过了三十后,我就怕过这种日子。”

  程庸柔声道:“你多大都是爹的闺女,这几日真是苦了你了,回去后好好歇两日,过些天咱们就去京城。。”

  程冰姿撇撇嘴:“我听赵管事提了一嘴,大哥好像不怎么愿意让我去,估计怕我给他丢脸,要不咱们去安州二哥那里吧,二嫂贤惠厚道,应该不会嫌弃我。”

  程庸甩了下袖子,冷哼了声:“他敢?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由不得他作主。”

  “嗯!”程冰姿欢喜地点头,垂眸间,忽然发现父亲棉鞋梆子上沾了泥,她立马蹲下身,直接用袖子去给父亲擦鞋。

  程庸爱怜地轻抚着小女儿的发髻,柔声道:“这种事让仆人做就好了。”

  “他们不仔细。”程冰姿擦完鞋,还贴心地给父亲将袍子下摆扽平展。

  这边。

  唐慎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喝了口,他发现春愿这会儿盯住程氏父女发呆,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他笑着问:“你无父无母,看见人家父慈女孝,是不是很羡慕?”

  春愿摇了摇头,咬牙切齿道:“小姐生前也对我这么好,不,更好,所以我不羡慕,我只有恨,那个女人面如佛,心如蛇,她明明已经拥有很多了,为什么,为什么……”

  春愿抹去眼泪,深呼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笑,要稳住情绪,冷静下来。

  她接着往外看,程家男仆已经修好了车子,把脚蹬安放在地上,就当程冰姿搀扶着父亲上马车的时候,忽然,从“不留行”小酒馆冲出来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是那位利州来的石父,他猛灌了数口酒,手里攥着把小臂长的尖刀,径直朝程冰姿冲去,疯了似的,尖刀狂往程冰姿的脖子、心脏和肚子捅,不下十刀。

  顿时,四周响起惊恐的尖叫声。

  程冰姿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倒在了血泊里,她胸口还插着把刀,疼得身子一下下抽.搐,嘴里往出流血沫子,眼睛瞪得老大,似乎在看是谁要杀她,当看清楚后,喉咙发出悲鸣,手朝她父亲伸去,终究等不到,在一片喧嚣中咽了气。

  程庸见女儿忽然被刺,急得从马车上栽下来,哪里还顾得上体面和尊长的身份,连爬带滚的奔到女儿跟前,抱起女儿的尸体,嚎啕大哭。

  而这边,程家的仆人急忙去抓拿凶手。

  那位利州石父双眼血红,哈哈大笑,他满身都是血,头发散乱,如同疯鬼,冲着即将崩溃的程庸笑:“报应,程庸,这就报应,你女儿的命珍贵,我女儿的命就贱?老子终于手刃仇人了,哈哈哈哈哈。”

  说话间,利州石父从怀里掏出把小匕首,朝程家仆人挥舞着,不让他们靠近,厉声道:“老子杀了人,知道难逃一死,现在就了断。”

  说话间,石父朝自己心口捅去,哪知这时,程家仆人上前来捉拿,争抢间,石父捅歪了,捅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那些仆人和路人,疯了般,用匕首直朝自己的脸捅,噗地朝地上吐了口血,血中还有几颗碎牙,顿时,利州石父心满意足一笑,软软倒地,由着人过来捉拿他。

  ……

  酒肆二楼的春愿看见这忽然的变故,早都愣住了,她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口,惊慌地咽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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