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裴肆拊掌,眉梢上挑,“殿下最近书读的挺多嘛,居然还会引经据典了。”他翘起二郎腿,左手按在那摞衣服上,右手虚放在腿上,笑道:“下午在乾清宫,陛下给小臣看了李福的卷宗。”

  春愿呼吸一窒,当初在汉阳别宫,慎钰曾恳求夏如利,想要翻阅李福卷宗,被夏如利拒绝,说卷宗被陛下收走。而此后,首辅几次三番求陛下,想调阅李福那份卷宗,亦被宗吉以烧毁为理由拒绝。

  宗吉竟,竟这般信任宠信裴肆?

  裴肆欣赏着女人惊慌又美丽的样子,摇头叹道:“原来殿下那时当了李福和唐大人的牵线人,一块设计了鸣芳苑那出戏码呀。陛下最在意颜面,你们怎么偏偏丧他的面子呢?陛下自小由大娘娘抚养长大,你们又怎么能伤害他母亲呢?小臣百般维护陛下,你们却千万算计小臣。”

  裴肆手指点着腿面,眨了眨眼,坏笑:“得亏您是陛下一娘同胞的姐姐,否则……”

  “否则什么?”春愿斜眼瞪向裴肆,她现在后脊背直发寒。

  裴肆摇头笑,手指隔空,对着女人从上划到下:“否则当然是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喽。”

  春愿拳头攥住,毫不畏惧地看他,笑着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想对付本宫喽?”

  “不不不。”裴肆摇摇手指。

  他收起笑,深深地望着女人,这个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大娘娘殁了,小臣自然得再依附一个靠山,殿下,您做小臣的靠山如何?”他生平第一次诚恳地示爱,声音都有些抖了,“您在京中无依无靠,小臣日后不敢说权倾朝野,但定能说一不二,由小臣护您,怎样?”

  春愿只觉得,这条毒蛇在羞辱她。

  就像猛禽在扑猎物前,百般试探玩弄,然后一口咬死。

  “好啊。”春愿眉梢一挑。

  “真的?”裴肆忽然紧张。

  春愿嗤笑,现在都已经撕破脸了,他都不装了,她何必收着。

  春愿上下蔑视裴肆,“提督从前是侍奉大娘娘的,怎么就跟墙头草似的,大娘娘一崩,就立马随风倒了呢。犹记得当初本宫刚到长安时,提督就把我堵在佛堂里,逼得我下跪求你,前不久又在鸣芳苑鄙薄我,让我别忘了自己什么来路。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我可不敢当你的靠山,否则哪一日被人放火烧了山都不知道。”

  裴肆脸忽地阴沉下来,他居然被拒绝了。“你不后悔?”

  “呵。”春愿冷笑:“当初我同你说过一句话,别我的荣耀没到头,提督的命就到头了。”

  裴肆眸子低垂:“小臣没忘记那杯掺了胭脂的茶。”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她眼里只有唐慎钰,半点都看不到他。但凡今天她说两句好话、软话,他都会放过她,说不准还会成全她。

  现在,绝对不可能了。

  裴肆几乎在瞬间做了决定,他起身,走向她,躬身抱拳,“今儿小臣才算看清楚殿下,您可真是个忠贞不二、风骨极硬的女子,佩服。”

  他左右看了圈,故意问:“对了,听陛下说,您最近一直留在长春宫照顾他。驸马爷呢?他没来宫里探望您?”

  春愿觉得这人话里有话,似乎知道什么,她冷冷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裴肆耸了耸肩,笑道:“就是好奇我的那位老朋友、好哥们唐兄弟去哪儿了?您知道么?”

  春愿警惕地盯着这条毒蛇,“你想害他?”

  裴肆一脸的“害怕”,抿住唇,眨眨眼:“他那么厉害,我怎么敢哪。”

  眨眼间,裴肆噗嗤一笑,完全不理春愿,径直往外走,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略微回头,“公主可要好生保养身子,按时吃药,尽早康复。小臣有空了,会过来给您请安,您可要提前备好胭脂茶哦。”

  说罢这话,裴肆扬长而去。

  等那条毒蛇走远,春愿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

  她现在心狂跳,乱得要命,只得咬住手指,试图用疼痛来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裴肆今晚过来,字字句句提当初受辱被害之事,看来翻脸了,将来一定会跟她和慎钰讨回来的。

  “殿下。”衔珠早都被吓得浑身打颤,她哭着环抱住公主,害怕地小声问:“怎么感觉这裴肆,这么吓人呢。”

  “得赶紧通知首辅,衔珠,你出宫……”春愿立马否了自己这个想法,连连摇头,“你不能再掺和进来了,你即刻离宫回家。我,我亲自去找首辅。”

  “可现在宫门都下钥了。”衔珠含泪,低声道:“大行太后崩逝,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最近严格控制人进出,要不等明日天亮后,首辅会进宫……”

  “我等不到啊。”

  春愿心里不安的很。记得慎钰之前在她跟前说过一件事,裴肆曾暗中和周予安往来过,而周予安是将她从留芳县带回来的人,曾怀疑过她究竟是不是沈轻霜的人……

  恐惧越来越浓,春愿胃隐隐发痛,她没忍住,哇地吐了口,将下午吃的药全吐了。

  女人望着黑漆漆的外头,泪不由自主地掉落。

  她和慎钰,还能从长安全身而退么?

  慎钰,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发生了什么?

第168章 绝不会手下留情 :

  一轮缺月挂在当空,远处传来声声野狼的嗥叫。

  唐慎钰梦见了阿愿,她穿着公主华服,却被人关进了笼子里,孤零零地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哭,忽然,她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人,尖叫着往后缩,害怕地大喊“你别过来,走开!”

  ……

  唐慎钰一下子就惊醒了,抬手一摸脑门,全是冷汗。

  他怎会做这种梦,不知阿愿在京中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左右望了圈,深山老林里黑黢黢的,地上袒露着老树枯死的根和动物死尸,因常年无人踏入,又缺少阳光照射,这里的雪还未化掉,堆了厚厚一层。

  唐慎钰往火堆里扔了几枝干柴,往前瞧,不远处拴着三匹马,他的心腹薛绍祖靠在一棵老树上睡的正沉,李大田则拿着长刀,警惕地巡守,两位兄弟身上脸上皆挂了不少伤。

  “大田!”唐慎钰压低声音,“过来睡,换我来守。”

  李大田忙摆手:“没事的大人,您晌午受了伤,身上又有余毒未清,您好好歇息,属下守着就行了!”

  唐慎钰沉下脸,喝了声:“别他娘的矫情了,快过来睡,这是命令!”

  “是!”李大田只得过来。

  唐慎钰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强披在大田身上,随之抓起绣春刀,起身去四周巡视了圈。他倚靠在一棵树上,看向两个兄弟,不禁鼻头发酸,心里难受得紧。

  这次他出来,总共带了八个兄弟,没了六个,现在就剩绍祖和大田两个了。

  唐慎钰恨的拳头砸了下树,把树枝上的积雪给震得掉落下来。

  那日从秦王府离开后,他立即找到承恩公郭淙,匆匆制定了计划,便分头行动。

  锦衣卫素来以善刑侦缉捕为名,可一路沿着幽州追将下来,虽遇到几次袭击,但都是迷魂阵,为的就是扰乱他们的追踪思路,这条线上不见瑞世子等人的行踪。

  前日,他和郭淙在风烟渡碰头,相互交换了线索和分析,一致推论瑞世子等人极可能往南,从潞州绕行。

  急忙追过来后,果然有发现,可也有了更大的阻碍。他路上遇到的,全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数次遇伏击,对方损伤惨重,可他们也有六个兄弟不幸战亡了。

  唐慎钰目中含泪,低声啐骂,身上千日醉的毒又发了,骨头疼的要命。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手指轻轻揩着瓶身,药早都吃完了,瓶子他没舍得扔,是阿愿给他的。

  他已经数日没有往京中送消息,阿愿肯定担心死了。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唐慎钰瞬间拔刀,跟前的薛绍祖和李大力都是练武警醒之人,立马拔刀起来,和大人站到一起迎敌。

  不多时,从东边进来六个身穿甲胄的男子,个个孔武有力,走在最前头的,正是承恩公郭淙。

  唐慎钰顿时松了口气,收回刀,快步迎了上去,匆匆扫了眼,郭家军又少了两个。承恩公这次带出来十五个得力将兵,现在已经折了十个。

  借着火光,唐慎钰打量承恩公,郭淙和太后有几分像,不苟言笑,不怒而自威,银鳞铠甲上有数道刀剑砍痕,左边胳膊包扎了,隐隐能看见血往出渗,几日未梳洗,下巴生起层胡茬。

  “公爷。”唐慎钰抱拳见礼,蹙眉问:“是不是又遇到袭击了?”

  “对。”郭淙点头,他朝唐慎钰看去,唐大人穿着武士劲装,宽肩窄腰,挺拔矫健得如一头漂亮的猎豹,头上绑着黑色抹额,面容冷峻,十二分的俊朗,确实是人中龙凤。

  “快过来烤烤火。”唐慎钰将承恩公往里带,嘱咐薛绍祖拿些伤药给郭家军兄弟们。坐下后,他担忧地望着郭淙胳膊上的伤,“严重么?”

  “无碍。”郭淙觑向唐慎钰身边的酒囊,笑道:“大人能赏口酒喝么?”

  唐慎钰忙拿过酒囊,细心地将壶嘴擦了擦,递给郭淙,温声问:“您这边有什么发现没?”

  郭淙摇头:“遇到三次伏击,并未发现瑞世子等人的踪影,但路上发现他们露宿的痕迹,有倒掉的草药和用过的绢帛,咱们追踪的方向不错。唐大人呢?你这边发现了什么?”

  唐慎钰蹙眉:“傍晚眼看要追上了,突然涌出来十几个杀手,我这边没了两个兄弟,他们那边死了十二个。我暂时在此处歇脚,待会儿继续追!”

  两人无言,各自喝酒沉默,四下里静悄悄的,唯能听见木柴燃烧的轻微爆裂声。

  这时,郭淙喝了一大口酒,他发现唐慎钰手扫开一片地,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简单的山川河道和城郭,写了一个“潞”字。

  “怎么了大人?”郭淙问。

  唐慎钰眉头深锁:“咱们从京都出来后,路上遇到对方故意留下的线索,将咱们往幽州的方向引,可其实他们并未走风烟渡这条路,反而南下。”唐慎钰用树枝圈住那个潞字,“出了潼州,直接进了潞州,一路咱们受到数次阻击,可他们却畅通无阻,说明……”

  郭淙接话,“说明他们早都打通了潞州的关系,潞王那家伙八成已经和秦王勾连在一起了,联动造反就是顷刻间的事了。”

  两人再次无言,皆忧心忡忡。

  远处传来野狼此起彼伏的嚎叫,似乎发现了猎物,一阵吵杂。

  郭淙咕咚咕咚喝了数口酒,他盯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眼睛发红,“唐大人,现在你觉得,在对付秦王的方式方法上,是大娘娘的绥靖消耗对?还是万首辅的激进相逼对?”

  唐慎钰低头无言,现在已经很明朗了,大娘娘一崩逝,长安和天下的局势几乎是瞬间发生变化,“恩师他这次确实……”

  “好了。”郭淙轻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我虚长你十岁,曾经又拜在阁老门下读书,便算你……”

  未等郭淙说完,唐慎钰率先抱拳,“郭大哥!”

  郭淙莞尔,手烤着火,“之前除夕宴上,我姑妈要将公主赐婚给我,你别介意啊。”

  唐慎钰忙道:“这是哪里的话,我明白,郭大哥也是身不由己。”

  郭淙似乎有了些酒意,眸中含泪,苦笑:“姑妈和阁老相斗,到头来两败俱伤啊。我晓得老弟你对阁老的感情,也知道你当初不同意他的一些偏激做法。我今儿也不怕你恼,想说一句,阁老确实是经纬之才,心怀天下百姓,让人佩服。但论起胸襟和谋略,他远不如太后,太后才是朝廷的定海神针。你看着吧,战端一旦生起,秦王打的第一个旗号,就是清君侧、杀万潮。我那皇帝表弟虽聪明,但是太年轻,没经验,过去被姑妈当襁褓里的婴儿般宠溺保护,他怕是扛不住啊……”

  唐慎钰苦笑:“扛不住也要扛啊,咱们这些人食君之禄,要担君之忧哪!”

  郭淙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凑近了,正色道:“多年前我曾跟在秦王麾下,晓得些他的习性手段。我怕不止潞州不正常,所以先前已经派手下暗中去东都洛阳等地探查消息,估计马上就能知道结果了。若真是多地联动起兵,那才真是麻烦了。”

  唐慎钰攥住拳头:“希望长安那边能将太后崩逝的消息封锁住,咱们这边,要尽快将瑞世子追回来。能不起战事最好,百姓是无辜的。”

  “那赶紧行动吧!”郭淙起身,“唐老弟你往南追,我带人从侧面包抄,一定要在他们进入宣城前将人拦截!”

  “好!”唐慎钰亦拿长刀起身,躬身给郭淙见礼,“到时见!”

  “到时见!”郭淙抱拳还礼,刚准备再喝口酒,却发现酒囊早都空了,男人摇头笑:“对不住了兄弟,喝光了你的酒,将来回长安后,一定还你一百坛,咱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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