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余时刻观察着公子的状况,摇头道:“依奴婢看,倒不尽然。唐慎钰的痛苦,未必比您轻,在您昏迷的时候,夏如利说了一嘴,唐慎钰先头守在公主床前,几乎三天四夜没合眼,那样冷毅的人,也难受的哭了。在王权霸业前,哪有什么干的亲的区别,瑞世子不是被送去长安为质十几年么?还有唐慎钰,不也被自己人暗算伤害,阴私罪行说揭就揭,连未婚妻子都被……”

  那个糟蹋二字,阿余当着公子的面,不太好说。

  他半蹲在公子跟前,按住公子的腿,担忧地劝:“要不,咱们离开吧,去他娘的秦王,去他娘的江山皇权,咱们还有不少银子,去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过下半辈子,未尝不是件好事。”

  裴肆轻拍了拍阿余的手,狞笑了声:“即便要走,我也要带她走。”

  这时,他忽然感觉一阵眩晕,腹内绞痛得厉害,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踩碎了般疼,是毒发了。

  “公子,您怎么样了?”阿余担忧地问。

  “没事。”裴肆要紧牙关,强忍住痛,这是他该受的。“我昏迷的时候,夏如利过来有没有说什么?”

  阿余忙道:“今早派人过来送信儿,说胡太后去汉阳别宫探望郭太后了,还说他要去安排一番。”阿余有些不解,忙问:“夏如利要安排什么?”

第161章 阿吉,阿吉 :

  汉阳别宫离京都不远,大约一日马程就能到。

  二月初五的新月如弯钩,悬挂在九天之上。不同于京都的繁盛热闹,汉阳别宫冷清寂寥,坐落在群山之巅,深夜里甚至还能听见野狼的嚎叫。

  先帝晚年崇道,迷信修仙炼丹之说,特修了这座别宫作为修行辟谷之所。故而此处的殿宇和道观很像,浓墨重彩的油漆、夸张的飞檐,还有随处可见的青铜鼎、神仙壁画,就连空气中,似乎都残留着陈年香纸气。

  郭太后并不喜欢这里,不,应该说厌恶。

  这个地方让她想起先帝,那个贪色薄情,用“敬重发妻”这个虚伪至极的词,来掩盖他寡恩薄幸的男人。

  她原本定给了秦王赵宣旻,没成想太子使诡计,将她强夺了去。

  一开始,她以为太子钟情于她。慢慢的,她知道了,这个男人娶她,是因为她显赫的家世,并看中了她闺中时贤良聪慧的美名。

  可都已经成婚,再怨恨啼哭,也没有用了。

  曾经,她觉得凭借自己的聪明和有情趣,就可以和丈夫琴瑟和鸣。她的丈夫也确实对她很敬重关怀。

  还记得那年,她刚刚诞下皇儿,可孩子未及三月就夭折。

  她知道丈夫肯定十分难过,于是带了汤羹,去勤政殿看他,和他说说话。没想到他正和孙贵妃调笑,见她来了,立马正襟危坐起来,装作一副伤心之样,劝她要注意身子,别太沉湎于痛苦。

  她心里虽有疙瘩,但想着,夫君还是心里有她的,敬爱她的。

  可不经意间,她发现夫君有些嫌恶地看了眼她臃肿的腰腹,转而看孙贵妃的纤纤细腰时,唇角微微上扬,而孙贵妃红了脸,含羞带臊地咬住下唇,轻咳嗽了声,似乎在暗示陛下,这里还有外人。

  随即,那个男人假装去翻阅奏本,一脸的苦闷烦躁,温柔地对她说:皇后先回去吧,孙贵妃,你搀扶娘娘出门。皇后啊,你务必要好好调养,朕这里奏折堆积如山,再不批阅,内阁那些老货又得啰嗦了。朕晚些时候过来看你,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等出去后,她就发现孙贵妃寻了个由头,偷偷折返回勤政殿了。

  从那一刻起,她恨透了这个虚伪好色的男人!

  ……

  郭太后叹了口气,人老了,时不时地就会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郭太后环视了圈四周,殿内因常年无人居住,有股子霉气,拿香狠狠熏了两天,还是能闻见。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不了几日。因为阿吉只是一时火气上头,跟她吵了几句罢了,肯定会亲自来接她回京。

  瞧,儿子还是爱她的,今儿派人送来了厚软的鹅绒被、新鲜的果蔬鱼虾……原是她不对,态度又强硬,伤了儿子的心。

  郭太后蹙眉。

  民间有句俗话,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如今她还没落难呢,胡瑛就兴冲冲赶来看她的笑话。那贱婢,竟穿起了明黄凤袍、戴上凤冠,在她跟前耀武扬威,说什么宗吉总算明白过来,养娘再好,总归和他没血缘关系,到底是亲娘好。又说什么,姐姐您欺压了后宫妃嫔一辈子,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被打入冷宫的一日吧,这滋味如何呢?

  她没给那贱婢好脸色,当即命左右将胡瑛叉出去,严厉呵斥:哀家到底是先帝正宫皇后,当今慈宁宫太后,连皇帝都换得,更何况料理一个你。你要是再造次冒犯,哀家还有能力废了你!

  胡瑛又阴阳怪气了几句,如同战胜了的将军般,趾高气昂的离开了。

  郭太后冷哼了声,骂了句小人行径。

  忽然,头又开始疼了。

  郭太后手指按着太阳穴,闷哼了声。

  这时,一个十几岁的小宫女上前来,关切地问:“娘娘是不是不舒服?可是殿里的气味惹得您不适,奴婢再点些瑶英香来。”

  郭太后秀眉皱成了个疙瘩。往日头疼,总有裴肆过来按摩,而她念佛多年,李福知道她的心意,殿里焚的多是檀香,哪里点什么轻浮的瑶英香。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全都下去吧,不要进来打搅哀家。”

  郭太后厌烦地挥挥手,打发走所有下人。

  这回出了李福的事,慈宁宫许多老人儿都被司礼监拘去讯问,现在留在她身边的,多是些年轻丫头太监,怎会知道她的习惯。

  殿内清冷安静。

  郭太后心里烦躁,便去拜拜菩萨,谁知找了半天,一根香都没找到。妇人叹了口气,转身朝书桌那边走去,她喝了口热茶,研了墨,润了笔,又往桌上铺了张宣纸,提笔在纸上写了“李福”二字。

  最近发生的事太过迅猛诡异,她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好端端的李福忽然会被缉拿刑讯?

  前天她赶去去公主府,见了宗吉,翻阅了卷宗,总算摸到点端倪。

  郭太后闭上眼,回忆当时看到的卷宗。

  卷宗上的事太多太密,她现在这个年纪不比往日,已经忘了一部分。依稀记得,好像是李福和公主府的总管邵俞勾结,屡次勒索邵俞,后邵俞给公主落了千日醉的毒。

  千日醉确实出自慈宁宫,也确实当年用在了懿荣公主赵姎身上。

  只是这里有个疑点,她怎么不知道邵俞是慈宁宫派出去的?

  后面的卷宗,就是李福的招供了,约莫有二十几页,几乎全都是揭她的老底。从她年轻时戕害嫔妃,到幽禁毒害公主、发宫变、软禁先帝,再到她暗中找男宠,甚至还和李福这个腌臜阉人有过苟且,事无巨细地交代。

  郭太后将这些事简略地写在纸上,仔细地思考。

  是,她绝不是什么好人,里头的事她承认绝大多数,可和李福……

  郭太后头一阵刺痛,忙喝了几口热茶。

  那天她就看出来了,这事看着是捉拿讯问李福,其实是针对她的,而宗吉那个傻小子也正好中了圈套,和她大吵了一架。

  郭太后蹙眉,会是谁?万潮那老家伙和司礼监联手了?可给公主下毒,这代价未免太大,唐慎钰不见得会同意。

  仅仅是司礼监?夏如利?

  郭太后笔尖将“夏如利”这三个字圈出来,思忖道:夏如利忠于皇权,为人阴险,做事老辣。难不成此人瞧着这次裴肆身死、万潮被贬斥,想着司礼监一枝独秀的机会来了,要尽快将慈宁宫除了?

  忽然,郭太后心咯噔了一下,她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她怎么忽略了一个人,裴肆!

  李福的这份卷宗里,并没有攻击裴肆,而且李福在慈宁宫侍奉多年,知道她和裴肆的亲密关系,既然连莲忍善悟这些

  人都能交代,怎么可能不交代裴肆!

  郭太后倒吸了口冷气,下了个决断:裴肆没死,而且很可能和夏如利勾结在一起了!

  想通这层,郭太后后脊背直发寒,这些阉人平日里看着相互仇视不对付,实则沆瀣一气,他们联手铲除政敌,目的就是……掌控皇帝。

  阿吉!

  郭太后立马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走,暗道:夏如利和裴肆这伙人务必得铲除了!可现在回京,难免打草惊蛇,而且驭戎监的兵权已经被皇帝夺回去了,她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用的人。

  郭太后想起了唐慎钰。

  对,这孩子虽然和她立场不同,但本质还是忠君爱国的,而且为人重情重义,颇正直。上次在兴庆殿,万潮那老家伙拼命的揭她的隐私,唐慎钰一言不发,甚至还屡次劝万潮停手。

  想通这层,郭太后即刻朝大门那边走去,她掀开厚重的毡帘,左右瞧了圈,外头守着几个太监和侍卫。

  郭太后目光锁住一个三十来岁的太监,他叫玉荣,是慈宁宫的老人儿了,做事还算稳妥。

  “玉荣,你来。”郭太后特意摒退众人,将玉荣领到黑暗僻静处,她从发髻上取下两枚金钗,交到玉荣手里,低声嘱咐,“你即刻秘密回京,拿着钗分别去找承恩公郭淙,还有唐驸马,叫他们即刻来汉阳别宫见哀家,此事绝密,不得外泄。”

  郭太后轻轻按住玉荣的肩,笑道:“此事办成了,你就是慈宁宫的总管。”

  玉荣大喜,连忙磕头,发誓说必不辜负太后信重,双手捧着那对金钗,躬身退下了。

  郭太后望着玉荣远去的背影,长出了口气,她双手合十,朝屋梁上描画的飞仙拜了拜,心里道:先帝,宗吉是你亲生骨肉,你在天有灵,好歹保佑儿子早日醒悟,听一听他娘的话,哀家会带他渡过这个难关。

  山里的夜风刺骨,呼飒飒刮来,郭太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没有在外头多做停留,心事重重地走回大殿。

  殿里空荡荡的,仿佛呼吸都有回声。

  郭太后隐隐察觉到股不安,她想再去拜拜菩萨,谁知发现佛像前的金炉里竟插了三枝燃烧的香,青烟缭绕,徐徐而上。

  郭太后心一咯噔,记得那会儿没找到香啊。

  她感觉身后有人,屏住呼吸,转身看去,不远处竟坐了个男人!

  “谁!”郭太后眯住眼仔细看,看清后,顿时倒吸了口冷气,竟是裴肆!

  这小子此时微笑着坐在扶手椅上,穿了身黑衣,看着清减了些,但依旧俊美逸群,肌肤如玉,五官精致,唇略有些发乌,头发用一根玉簪绾在头顶,两鬓竟……白了,这样的他一扫过去的冷隽,多了几分阴森邪气。

  “你果然没死。”郭太后依旧稳静,警惕地左右看。这小子深更半夜忽然出现在殿内,想必早都做了安排,来者不善。

  裴肆并没有回应郭太后,勾唇浅笑,翘起二郎腿,将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放在腿面上,就着微弱的烛光看。

  郭太后呼吸一窒,那是她方才写的东西。

  “当时唐慎钰下了死手,你是怎么逃脱的?是不是夏如利在暗中协助?”郭太后冷声质问。

  裴肆还是不说话,就笑吟吟地看着郭太后。

  “来人呐!”郭太后急忙唤人,谁知竟无一人进来,而此时,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袭来……

  她朝裴肆瞪去,却看见这小子身子前倾,冲她竖起一根手指,两根手指,到第三根手指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到地。

  郭太后浑身酥软,趴在地上,下意识朝书桌上的那盏茶看去。

  “你想做什么!”郭太后虚弱的几乎说不出话,恨得拳头狠狠砸地,“立马给哀家滚出去!”

  “这么多年,你对我还是像对条狗似的,动辄辱骂。”裴肆歪头欣赏着郭太后的惨样。

  郭太后冷眼瞪过去,冷笑:“头发怎么白了,哀家将你阉割了,竟把你刺激成这样?”

  裴肆眼里闪过抹愤恨,但他强按捺住火气,不屑嗤笑,“就凭你,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能怎么刺激我,那根东西被你辱过,割就割了,没什么大不了。”

  郭太后叹了口气:“肆儿,哀家待你不薄啊,上次的事,实是万潮逼得太紧……”

  “老婆子,你害怕了?”裴肆哈哈大笑,剑眉上挑,“你觉得说两句软话,本督就能放过你了?”

  郭太后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想着幸好方才她安排玉荣回京送信,可这时,她忽然看见裴肆从袖中掏出两支金簪,拿在手里摇了摇,然后掷到了她面前。

  郭太后万念俱灰,整个人如同沉入深渊般,气急之下,差点晕倒,“你好大的胆子!”

  裴肆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妇人跟前,举高临下地看着妇人,坏笑:“本督在慈宁宫这么多年,宫里所有的人事尽在掌握中,你与其给唐慎钰和郭淙送信,倒不如试试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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