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

  唐慎钰胳膊搁在桌上,凑近了,正色道:“学生有个隐藏的极深的线人,是百媚楼的花魁娘子。学生昨天已经暗中授意她,最近每日都去相国寺进香,做出鬼鬼祟祟寻人的迹象。之后,我会想办法,偷偷从相国寺的后山,将太后的小情郎劫走,不用两个都劫,一个就行。之后,我会做出小情郎和花魁私奔出逃的假象。花魁消失,百媚楼定会报官,恰好主理搜寻的捕头与我有几分交情,他听见和尚满口胡言什么太后、慈宁宫,吓得忙将人交给我处置。经过审讯后,我深知此事事关慈宁宫清白,忙将相国寺的另一名漂亮和尚拘捕,一并密报给皇上。而那个和花魁私奔被捕的和尚因惧怕太后,咬舌自尽。陛下最是爱惜颜面,那裴肆在他眼皮子底下安排花和尚进宫,陛下能容他?而郭太后这番因着懿宁公主和驸马的事,已经对裴肆不满了,再出了花和尚暴露的事,她会更痛恨裴肆办差不力,定会与裴肆翻脸。届时咱们一齐发难弹劾,定要弄死这条毒蛇!恩师,您觉得可行么?”

  “行倒是行。”万潮起身,闷头在书房里打了几个来回,又沉吟片刻,道:“正巧,我近期也有打算联合其他几位阁臣,一块向陛下上折子,驭戎监不合法制,而让阉人去监督卫军,更是前所未有的事,应当立即取缔,将驭戎监的几千军人分散充入锦衣卫和五军营中。如此双管齐下,咱们一块剪掉妖妇的左膀右臂,彻底还政于陛下!”

  “是!”

  唐慎钰满面激切,立马起身,深深给万首辅行了个大礼,“斩除奸佞,九死未悔。”

  万潮扶起唐慎钰,眉头深深皱起,“我记得你和夏如利掌印有几分交情,此番若是在咱们对付裴肆和驭戎监的时候,他能在旁协助几句……”

  唐慎钰明白,朝臣和太监,历来就是相互倾轧、相互利用的关系,如今裴肆风头实在太盛,眼看着权势就要压过司礼监了,想必利叔定会喜闻乐见,协助他们将裴肆弄下来!

  唐慎钰再次行了个礼:“我这就秘密去见夏掌印,请他帮忙。”

  万潮微笑着点头。

  当下,师生两个又商量了番细则,用了午饭后。唐慎钰便匆匆离府办事去了。

  ……

  午后天忽然阴沉了下来,凛冽的北风将纱窗吹得噗噗作响。

  万潮独自坐在太师椅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凉茶,已经沉默了半个时辰了。

  这期间,他仔细回想了晌午和唐慎钰商量的“除蛇”计划。这小子分明是细细考量规划了几日,这才过来报给他听,他冷眼瞧着,慎钰此次行动只针对裴肆,似乎并不愿将郭太后拉下水。

  譬如花和尚与妓子私奔的这环中,步骤分明,甚至细化到了接案子的捕头姓甚名谁,明显是要将事态严格把控在自己手里,此事最后仅几人知晓,半点都不会污图了郭太后的名誉。

  一阵冷风呼啸而来,吹开了紧闭着窗子,将桌上的书吹得哗啦啦乱翻,恰好将那封折子给吹了开来。

  折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墨字,是弹劾首辅的六宗大罪。

  万潮目光落在最后两宗罪上,强侮儿媳,淫.乱无耻;逼死发妻,枉顾人伦。

  忽地,万潮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紧抿的唇和下巴都在颤抖,眉头紧蹙,眉中间的川字纹挤得越发深凹,男人眼底渐渐发红,老拳握住,分白的骨节咯咯作响。

  最后,万潮拿起冷茶一饮而尽,拳头捣了下桌子,似乎纠结许久,终于作出决定,他扬声喝道:

  “颜主簿,进来!”

  不多时,从外头小跑进来个五十左右的男人,穿一席灰色粗布棉袍,看着面相端方,举止沉稳老练,正是万首辅跟前的主簿颜从渊。

  “阁老,您叫我。”颜主簿抱拳见礼。

  万潮正襟危坐起来,沉声吩咐:“按照咱们前两日商议的,草拟一封取缔驭戎监的折子,后头再附上几宗裴肆的罪状,什么不敬皇帝、干政枉法、卖官鬻爵,只管往上添。”

  “是。”颜主簿颔首应承,这个好弄,政敌之间相互攻讦,就那么老几篇。“学生尽快拟好,到时呈上来请阁老过目。”

  “还有。”万潮冷眼横过去,“暗中叫人散布一句话。”

  颜主簿明白,说是散布,其实就是造谣,在政敌相互攻讦的过程里,这种手段再平常不过了。他忙踏着小碎步上前,深深躬下身子,“要散布什么话?”

第141章 你说老头子不会真的想造反吧? :云海楼

  唐慎钰离开万府后,便匆匆前往司礼监衙署寻夏如利。谁知去了后得知,利叔被陛下宣召,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唐慎钰想着陛下有午睡的习惯,现在正值午时,想必利叔很快就会回来。哪料等了整整一个中午,还未等到。他问了上值的太监,那位公公倒是殷勤客气,端上热茶点心,满口的奉承,说:夏爷爷好像办皇差去了,具体去哪儿,谁也不晓得,驸马爷您要不去城里找找?

  唐慎钰就算再蠢,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利叔似乎故意躲着他。

  他干脆耍起了无赖,大剌剌地往正厅一坐,直接说:本官就在这里等着,不论夏掌印办什么差,去哪里办,总有回来的时辰。

  好么,从正午等到了天黑,依旧不见利叔的身影。

  此时过来两个太监,哆哆嗦嗦的不敢靠近,互望一眼,终于为难地说:还请大人恕罪,眼瞧要换下一轮班了,堂内各类机密文书都要封箱上锁,您若是在此,怕是不太方便。要不明儿再来?估计那时夏爷爷就回来了。

  唐慎钰一肚子憋闷,什么话都没说,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他没敢再耽误时间,迅速乔装改扮了番,扮做肥头大耳的富商,摸去长安最热闹的销金窟——百媚楼,寻到他的线人,也就是花魁娘子秦瑟,细细给她叮嘱了番计划细则,郑重许诺,若是秦姑娘帮他办成这事,他不仅奉上丰厚报酬,还会帮姑娘改名换姓,从此脱了贱籍,远离长安这个是非地,去江南水乡过良人的安稳日子。

  办妥此事后,唐慎钰原本打算回公主府,猛地想起最近事多且忙,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瑞世子了。而这次过年,他也只顾着和阿愿新婚欢喜,竟全然忘记去拜个年,也不知瑞大哥身子如何了。

  趁着天黑,唐慎钰策马朝秦王府去了。

  他偷偷从角门那边进府,特意嘱咐引路的管事,千万不要声张,更不敢惊动世子妃。如今朝堂削藩的声音大,秦王府正是众人瞩目的地方,若是叫人晓得唐大人在晚上登门拜年,又不知要生出什么是非。

  唐慎钰提着长刀,快步走进名唤“云海阁”的藏书小院,这地方僻静,平日里鲜少有人打扰,正适合养病。

  房中烛光错错,外头守着两个清秀小厮,他们见唐大人来了,忙要去通报。

  唐慎钰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别出声,他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股浓郁的苦药汁子味儿,夹杂着书籍的潮旧霉味,虽点了上等沉水香,也很难遮盖住。

  秦王府的家具摆设自然是贵中之贵,一水儿的金星紫檀。

  唐慎钰朝里间走,侧倚在门框,微笑着地往前瞧。里头是个小卧房,十分雅致,瑞世子这会儿坐在床上,腿上盖着块厚鸭绒被,手里捧着本旧书,微闭着眼,似乎在躲什么人。

  此时,床边躬身侍立着个瘦高少年,十六七岁,长得文质清秀,浓黑的剑眉给他平添了几许英气,这少年正是瑞世子的嫡长子——赵玄棣。

  “爹,这是您最喜欢吃的鲍鱼粥,儿子听大夫的话,将粳米换成了糙米,对您身子有益。”

  赵玄棣端着只玉色碗,舀了勺粥,递到他父亲嘴边。

  谁料瑞世子唇抿得更紧了,将头撇过去,挥了挥手,拒绝食用。

  赵玄棣一脸的焦急,眼睛都红了,“爹,您这几日都没怎么用饭,眼瞧着又瘦了七八斤。不光母妃着急,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也都心焦如焚,轮流过来侍疾……你好歹吃两口罢。”

  “嗳呦。”瑞世子声音虚弱,手往开推粥,烦道:“我饿了,自会去吃。每日家药汁子都把人灌饱了,哪里还吃进去旁的。”

  赵玄棣眉头紧锁:“不拿粥饭垫垫,光吃药又烧心又反胃。”

  “行啦!别在这里啰嗦了!”瑞世子板着脸训斥:“我的病自有大夫料理,身边也有奴婢伺候,用得着你小孩子殷勤?一天到晚过来转悠十几趟,有这个闲工夫,倒不如多念几本书,多练几行字!你五经烂熟于心了?兵书读通了?”

  瑞世子还要斥责几句,忽然看见唐慎钰这会儿斜倚在门框,先是一愣,转而满面的欢喜,“你怎么来了?”

  赵玄棣顺着父亲的目光扭头看去,亦是高兴,放下碗跑过去,“小唐叔,真是许久未见了!”

  “玄老弟,最近可好?”唐慎钰一把搂住玄棣的脖子,冲瑞世子笑道:“这小子又长个儿了,都蹿到我下巴了。”

  “明年准能和你一样高!”玄棣很喜欢这位父亲的忘年交小唐叔,亦十分敬佩他年纪轻轻就能如此位高权重,一见面,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一个儿劲儿往小唐叔身上靠,“叔儿,能再给我讲一些离奇古怪的案子不?都说北镇抚司里的诏狱里阴气重,晚上时常有厉鬼啼哭,你见过没?”

  唐慎钰只觉玄棣的这股好奇活泼劲儿,竟和老葛的孙女小坏有点像,他故作神秘,“四年前我审完一个犯人,刚从牢房里出来,忽然看见甬道上站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好长的头发,手也白森森的,就那么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看得人直发毛。我那是也是灰胆大,直接上去拍了下他肩膀,那人慢慢悠悠的把脖子转过来,你猜怎着?”

  “怎着?”玄棣咽了口唾沫。

  唐慎钰故意倒吸了口冷气:“那人他没脸!”

  “啊?”玄棣咽了口唾沫,好奇地问:“没脸是什么意思,没有五官?没有面皮?”

  瑞世子微笑着看这俩小子逗闷,隔空戳了下唐慎钰,“你可别吓他了,前年你给他讲了个鬼故事,这小子几晚上都睡不着,偏要去坟堆子上看什么鬼新娘出嫁。”

  转而,瑞世子正色起来,打发玄棣离开:“你先下去吧,唐大人如此深夜过来,定是有要事找为父。”

  “可……”玄棣看向手里的粥,面有忧色:“您还没吃一口呢。”

  “我来侍奉吧。”唐慎钰从玄棣手里拿过碗,笑道:“你爹总不好意思拒绝我。”他往外推玄棣,“夜深了,你快回去洗漱睡觉,赶明儿我带你去鸣芳苑划船。”

  玄棣笑道:“明儿不成,明天先生要给我讲本朝史,约莫下月中旬有空,到时候我提前给你下帖子。”

  “行,你说了算。”唐慎钰晓得的,玄棣这小子自控力很强,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几时做,不会因为外界诱惑就轻易更改或延迟自己的计划。

  他跟玄棣赌咒发誓,待会儿一定会好好劝瑞世子用饭,玄棣这才放心离开。

  等送走赵玄棣,唐慎钰关好门窗,笑道:“你瞧你儿子多孝顺,好歹吃上几口吧,不然我没法儿交差。”

  瑞世子手掌揉着心口子,摇头道:“他要是在读书上这么用功就好了,哎,嘴里苦,真的什么都吃不下。”见慎钰担忧地微蹙起眉,瑞世子忙强撑着坐起来,笑道:“忽然有点饿了,你把粥端来吧。对了,你也舀上一碗,咱爷俩一块吃。”

  “不了,我才跟朋友用过饭。”唐慎钰端着粥碗过去,他一条腿半跪在床上,将两个大软枕垫在瑞世子身后。

  “跟哪个朋友啊?男的女的?”瑞世子闻见慎钰身上有浓郁的酒肉味儿和混杂不堪的胭脂香气,蹙眉道:“钰儿,你是不是喝花酒去了,你可不敢学周予安啊。”

  唐慎钰噗嗤一笑:“放心吧大哥,我一向洁身自好,对我家公主忠心耿耿。”

  离得近,他发现瑞大哥真的病脱相了,才四十出头就长了白发,因为暴瘦,脸上的肉都松垮了,法令纹显得又深又长,嘴唇发黑,眼底发乌,呼吸也粗沉,出气比进气多一直咳嗽,吐得痰里带着血丝……

  “怎么病成这样!”唐慎钰心里难受,眼睛红了,“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瑞世子又咳嗽了几声,刚吃进口的粥全吐了,他摆手不让唐慎钰靠近,自行漱口,“有的大夫说我是消渴症,有的说我肺上有毛病,谁知道呢,反正这半年来药不离口,瞧着就快上山了,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坟头多浇些汾酒,我最爱喝了。”

  “胡说八道什么!”唐慎钰头扭到一边,兀自生着闷气。

  “呦,唐老弟恼了?”瑞世子凑过去,见钰儿铁板着脸,不理他,忙笑道:“刚跟你开玩笑呢。”

  “问题是这并不好笑!”唐慎钰气道。

  “好好好,不好笑,是我胡吣,你可别恼啊。”瑞世子连声道歉。他转身,从炕柜里拿出个描金绘彩的匣子,放到腿面上,温声笑道:“前两日玄棣在七巧斋买了盒子栗子酥,巴巴儿地拿来孝敬我,我嗓子疼,咽不下去,就搁起来了。这小祖宗明儿肯定过来查,若发现匣子里还满满当当的,说不准又要唠叨了。你赶紧帮我消灭了,我也能给祖宗交差。”

  唐慎钰平日最爱吃栗子酥,这会子见瑞世子病成这样,哪里有胃口,他把点心匣子放到一边,蹙眉道:“上回我说替你找位神医,算算时间,估计再有几日就来了,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你不要再说那种死啊活的话,让人听着焦心。还有,难得玄棣一片孝心,守在床前伺候你吃药用饭,你居然训他!今儿我也唠叨一句,您老就算再没胃口,好歹吃上一些,人不吃饭,哪来力气扛病,你说是不?”

  瑞世子像做错事的孩子,满口的“嗯”“你说得对”,低头乖乖听训。忽地俯身,往开拉唐慎钰的棉袍,眯着眼仔细看。

  “干嘛呀。”唐慎钰忙按住自己的袍子,往后躲。

  “我瞧瞧你里头穿了什么。”瑞世子眼疾手快,摸了一把,蹙眉道:“怎么又是一条单裤子,现在天寒地冻的,仔细冷风把腿吹坏了,老了后受累。”

  “哎呦,知道了知道了,您真是比我姑妈还唠叨。”

  唐慎钰撇过头,蓦地看见世子手里捧着本旧书,看着有年头了,扉页底写了“海厌”二字,随口问,“这什么书啊,海厌是谁?”

  唐慎钰好奇地想要拿来看看,哪知瑞世子眼里忽然流露出抹复杂之色,推开他的手,忙将书收进被子里。

  “没什么,就是从前胡写的一些诗词,蛮不好意思叫你看。”

  唐慎钰笑道:“我竟不知您还有这么个名儿?海厌,什么时候取的?”

  “二十几年前吧。”瑞世子落寞一笑:“那时候年少轻狂,想要当李太白那样仗剑西游的诗人,就随便胡诌了个别号。哎,这事我从没跟人说起过,你当笑话听听就行。”

  唐慎钰掐着指头算,从食盒捞了两块栗子酥吃,“二十几年前,那时您应该比玄棣还小一两岁吧。”他看向世子爷的肚子,促狭道:“您那时也这么胖?”

  瑞世子啐道:“瞎说八道,我那时候比你和玄棣都好看,盘正条顺,俊的很。咱几个都像老爷子……”

  唐慎钰听见“老爷子”三字,脸上瞬间由晴转阴,“好端端提这个人作甚!”他登时觉得嘴里的栗子酥也不香甜了,回想起今儿晌午在万府,恩师同他说的那些郭太后的陈年往事,心里更恨了,骂道:“这老东西,惯会玩弄欺骗女人的!”

  瑞世子:“你不能这么咒骂老爷子。”

  “怎么不能!”唐慎钰手指向北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他都那么大岁数了,一点脸都不要,哄骗霸占了我母亲,可又不愿负责,害苦了她一生。”

  瑞世子低下头,叹了口气:“说不准你父亲是有苦衷的,”

  “屁的个苦衷!”唐慎钰攥紧拳头,怒道:“行,我母亲的事暂且放一放,咱再说说旁的。朝廷本就对这些藩王怀疑防备,他不安分守己,如今越发张狂了,在封地上搞什么军屯,这不是逼着朝廷削藩么!他完全不考虑长子还在京中为质,害得你每日家活的战战兢兢,说不准你这病就是担惊受怕出来的,他真是枉为人父。”

  忽然,唐慎钰惊慌地问:“大哥,你说老头子不会真的想造反吧?”

  瑞世子手心早都冒汗了,面上仍是一副平淡如常,摇头笑道:“他倒是想造反,可也得有兵有钱哪。老爷子年纪大了,只想安度晚年,前儿还写信过来,说他近来也顽疾缠身,同我开玩笑说,咱们父子比比看,到底谁先去见无常。放心,他曾在高祖病榻前发过重誓,若是敢对皇位有觊觎之心,将不得善终,他的后代皆短命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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