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珠见主子发脾气了,偷偷吐了舌头,笑道:“那奴婢现在叫人把邵总管找回来。”

  “算了。”春愿烦的摆摆手,道:“你去叫人备马车,我要去趟普云观。”

  ……

  春愿匆匆梳洗了番,她特意选了身藕粉色的袄裙,化了淡妆,发髻上除了钗环,还戴了朵白玉兰绢花。

  自打小产后,她鲜少这样花心思捯饬自己。

  刚出门就飘起了雪花,春愿怀里抱着汤婆子,脚底生风地往西角门走,衔珠在后头打着伞,急得喊:“主子慢些,仔细跌倒了。”

  春愿心里装着事,没理会。

  这时,她看见游廊那边迎面走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个貌相特别扎眼,是裴肆,他看上去很高兴,手里拎着个大木盒,正笑着和邵俞说话。

  邵俞和裴肆看见公主行色匆匆地过来了,互望一眼,赶忙行礼。

  哪料公主看都没看他们,只顾着往前走。

  “主子!”邵俞撩起棉袍下摆,急忙追上去,“您这是要去哪儿?”他回头看了眼正诧异的裴肆,笑着解释,“奴婢今儿出去办差,回来的时候正巧在大门口碰见了提督。吴老伯爷不愿迁府,说什么住了一辈子了,割舍不下,这不陛下就叫提督过去劝劝,瞧提督那喜笑颜开的样儿,估计是说的差不多了,过来跟您请个安就回宫复命去了。”

  春愿压根听不见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脚步更快了,烦道:“这些小事就别同我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邵俞愣神的空儿,就看见主子走远了。

  “这公主,到底没说她去哪儿。”邵俞拂了下袖子上的雪,摇头笑。

  这时,裴肆和阿余走了上前。

  阿余是最细心的,他瞧见提督脸上的笑没了,眼里甚至带了些愠色。

  哎,怨不得提督不高兴,那位美人儿连正眼都没看他。

  阿余手肘捅了下邵俞,问:“大雪天的,公主去哪儿?进宫么?”

  “不该啊。”邵俞摇头,“她穿的不是吉服。”

  忽然,裴肆冷冷道:“我猜,应当去普云观了。”

  他记得那身衣裳,当时他眼见这丫头行色诡谲,于是就跟了上去,这小贱人装疯卖傻,他问一句,她能顶十句。

  那天,她是去普云观私会唐慎钰的。

  那么今天呢?

  唐慎钰前天从扬州回来了,她自然是等不及了。

  裴肆一脸的阴郁,闷头朝西角门走去,自打周予安死后后,她就开始闭门养病,一直郁郁寡欢,不见任何人。

  他想见她,可雾兰搬出去了,他没了理由再进公主府,想破了脑袋,总算今儿借着忠诚伯迁府的理由过来,没想到……

  她可真够贱的,人家唐慎钰都不愿见她,她还穿了那么身衣裳,上赶着去。

  “提督。”阿余一个箭步上前,横挡在提督身前,低声提醒:“晌午的时候,太后就派人来宣您进宫。”

  裴肆推开阿余,什么话都没说,依旧跟了上去。

  ……

  马车摇摇曳曳到了普云观,邻近年关,道观香火鼎盛。雪气和香纸的烟雾升腾起来,缭绕而上,整个道观如同笼罩在片朦胧的云雾中般。

  道观只开放前头一部分,后院在旁边的山上,有时一些王公豪贵会来清修,通常是不让寻常百姓进的。

  春愿没让侍卫和丫头们跟着,自己单独上山,她拎起裙子,气喘吁吁地行在蜿蜒漫长的石阶上。

  风雪虽大,可她的心却是热的。

  这算怎么回事,唐慎钰你要真的恨我,那明明白白的说啊,不理人算什么!

  约莫走了一刻钟,终于到了后山的山门。

  春愿远远地看见有个高挺俊朗的男人正拿着大扫把,默默清扫阶前的雪,他穿着灰色道袍,瘦了些,也黑了些。

  唐慎钰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看见是春愿,他愣了下,忽然笑了,笑得很温柔。

  春愿想过无数种见面的情况,他可能会一脸的冷漠、怨恨,甚至仇视她,痛骂她逼人太甚,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平静温和。

  春愿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拧身便逃。

  “嗳——”唐慎钰丢下扫把,追了过来,笑着问:“去哪儿啊?”他手按住女人的肩膀,柔声道:“外头好冷,进观里,我给你做盏热热的八宝茶。”

  春愿并没有转身,她低下头,眼泪倏忽而至,冷冷问:“我逼你处置了周予安,害得你姨妈丧子,侯府的荣耀一夜间全无,你又被你姨妈痛打怒骂,她还跟你断绝了关系,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唐慎钰轻轻地拂去她肩膀上的落雪,看见她并未穿大氅,只穿着套蛮眼熟的藕粉色的薄夹袄,冻的身子发抖。

  唐慎钰心头一动,瞬间就知道了她无声的情意。

  他脱下自己的道袍,披在她身上,帮她把穿进去的头发顺出来,“我就算要恨,也恨不到你身上去。周予安这是罪有应得,他做下那么多孽,那么多条无辜的命断在他手里,真追究起来,连我自己的孩子也都因他没了……我自己都恨他,又有什么资格替旁的受害者原谅他。别多心阿愿,这事和你没关系。”

  春愿转过身,直面他,哽咽着质问:“那你为什么不见我?明知道我一直打听你的近况,为什么回京城了,偏又躲在道观里了!你,你分明就是记恨。”

  唐慎钰笑道:“当时你和他的事本就闹得满城风雨,这回他的案子刚发,只我一个人蹚浑水就好了,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我全都安排好了,利叔主理此案,他不会让我陷入困境。至于回京后不见你……”

  唐慎钰回头,望向幽静的山门,叹道:“我这次去扬州,除了将褚姑娘送回去,还拜访了海叔和那两个婢女的家人,跟他们说明了原由,道了歉,代周家给人家赔了银子……哎,都是通情达理的良善之人,说既然凶手已经死了,那也没必要再怨恨下去,只是元凶已死,怕是再也无法知晓亲人的尸骨埋在哪里,求我在长安替亲人立个牌位。”

  春愿亦叹了口气,想来褚流绪最后做出那决绝的选择,亦是因为海叔吧……

  就在此时,春愿看见唐慎钰跪下来,就跪在她面前,双手伏地,额头咚的声砸到地上。

  “你……”春愿被吓了一跳。

  “对不起。”唐慎钰真诚道歉,“我私心过甚,安排他照顾小姐,而他因为嫉恨我,故意失职,间接导致了小姐身故。我不仅没有悔改,我还包庇了他,之后我还骗你,后头我更利用你,让你假扮公主,助我争权夺利。”

  说罢,唐慎钰从怀里摸出把匕首,放在地上,同时从袖筒掏出封信,捡了块石头,把信压在地上。

  “你想杀就杀吧,或者你不想动手,我自尽也行。信是我的亲笔遗书,写明了这是自愿,与他人无关。”

  雪大了些,纷纷扬扬落下。

  春愿一眼不错地看着唐慎钰。

  他衣着单薄,端铮铮跪在地上,始终低着头。

  春愿没有动。

  她看着雪落到唐慎钰头上、肩上,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和哀伤。

  其实,她都明白。

  他当初安排周予安照顾小姐,除了有提拔表弟的私心,还有好心,因为他看到了小姐身子虚弱,于是冒险去清鹤县请隐居多年的老葛出山,保小姐平安上京。

  至于他骗她,固然有利用她的成分在,也有怕她灰心绝望,又要跳火坑自尽。

  她又何尝没有利用他的权势,求他替小姐报仇,在留芳县设计杀了程冰姿、杨朝临,还有马县令!

  仇与恩,情与义,恨与爱,难算得很,根本算不清。

  春愿走过去,踢开那把匕首,脱下身上披的棉道袍,裹在他身上。

  忽然,她就被唐慎钰抱住了。

  俩人谁都没说话,一个跪着,一个站着,相拥在雪天里。

  “我问你。”春愿轻抚着男人冰凉的头发,哽咽着问:“你刚把刀子递给我,要我杀了你,可是真的决心赴死了?”

  唐慎钰点头。

  春愿:“说实话,不然我要生气了。”

  唐慎钰拨浪鼓似的摇头,脸贴在她的小腹上,落泪了:“我不放心你,不能死。”

  春愿噗嗤一笑,把他抱得更紧了,泪珠划落,掉进他的黑发里,她打了下他的头,骂了句:“我就知道,鬼精的大骗子!”

  她回头看了眼寂寥无人的山门,轻声问:“你不是刻薄心窄的人,为什么把真相告诉褚姑娘?你应该晓得,她知道了这些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曾去唐府找过你,你姑妈说,那天你差点掐死褚姑娘,她,是不是威胁到我了?”

  唐慎钰抱紧她,决定再说一次谎:“没有,你可别多心,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和她吵太凶了,没留神把褚仲元卷宗的事说出来了,她觉得我故意作弄她,就对我拳打脚踢,我为了自保,才掐了她。”

  春愿一愣,好蹩脚的原因,她不信。

  罢了,有些事难得糊涂,他不说,那就有他的理由,何必追问。

  她扫了圈四周,山上白茫茫的,雪已经将来的路覆盖住了。尤记得去年的腊月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天,她的小姐没了,她要报仇,于是褪去衣衫,跪在雪地里,求大人怜悯……

  “那时我心里眼里只有报仇,我看见程冰姿死在我眼前,我亲手把杨朝临挫骨扬灰了。”

  春愿苦笑,手附上男人的侧脸:“小姐没了,我的天上再也没了太阳,我想随她去了,是你把我拉了回来,你说她还有个遗腹子在世。你虽然骗了我,但也给了我一个希望,后来我知道了周予安做的恶事,我不惜和你翻脸也要让他付出代价。如今他死了,我不知道该恨谁了,不知道将来该做什么,大人,你告诉我……”

  “阿愿哪。”唐慎钰松开女人,站起来,将身上披的灰色棉袍折好,铺在最上面那个台阶上。

  他拉住春愿,引她坐下,然后半跪在下头的台阶上。

  “瞧,走了这么多路,鞋子都脏了。”唐慎钰捧起春愿的脚,搁在他膝头,手抹去绣鞋边的污泥,满眼尽是柔情,“那天,你在我房中看到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你知道,为什么第十八件是双鞋么?”

  “为什么?”

  唐慎钰用自己中衣的袖子给她擦鞋,“因为……我想你穿上它,好好走自己的人生路。人这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一直活在仇恨里,那也太苦了。”

  唐慎钰仰头,望着她:“阿愿,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希望你穿上新鞋,走自己想走的路。不要为了小姐,也不要为了我,就为你自己,按你的心意,不留遗憾地走完这一生,好不好?”

  春愿怔住,直愣愣地问:“你不管我了么?”

  一直以来,她好像都是为了别人而活。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要为自己活、按自己的意愿活。

  其实,她对于遥远又未知的将来,心里是有些恐惧的、害怕的,但她觉得,大人的话是正确的。

  唐慎钰柔声道:“我当然管你,可你这辈子除了是小姐的丫头,我的阿愿,你还是你自己。”

  春愿收回脚,喃喃重复着那句“我还是我自己”,忽然,她眼里充满了粲然的光彩,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点头笑道:“好,我答应你。”

  ……

  山顶密林深处,此时,一双阴鸷的眼正盯着道观山门前的那对璧人。

  裴肆拂去肩膀上落的雪,看上去波澜不惊的,唇角还浮着抹浅笑。

  哎,依照他之前设计的,如果周予安在牢中“自杀”,唐慎钰就洗刷不了杀人嫌疑,便是不坐罪下狱,只残杀手足这一点,也会让他的名声变臭!

  若是计划再毒些,撺掇着春愿去牢里探视周予安,紧接着这小子突然中毒暴毙,那么,春愿疑似毒杀周予安就落实了,不仅唐慎钰和春愿心里的这块疙瘩就结下了,而且还会引人遐想猜测,公主为何要毒杀小侯爷,是不是什么把柄落在小侯爷手里了。如此,假公主的案子就能不知不觉地推进了。

  裴肆噗嗤一笑,没想到,唐慎钰下手还真快,居然算计褚流绪杀了周予安,而且褚流绪竟然紧接着死了。

  他这大半年替人家养孕妇,好好的一枚棋子,这就没了……

  裴肆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鬼迷心窍了,怎么就把卷宗给那小贱人了。

  他手指向春愿,“你说她是不是很不要脸,光天化日的,就这么大剌剌的和个光身子男人搂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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