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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时,天灰沉得厉害,稀稀拉拉下起了小雪粒儿。

  春愿午睡起来后,立马叫人给她更衣梳妆,专门选了件颜色素雅的衣裳,首饰也挑了白玉和珍珠的。

  约莫申时前后,浩浩荡荡出了府。

  春愿懒懒地窝着马车里,吃着山楂球,今儿肉吃多了,多少有些积食难受。垂眸瞧去,邵俞坐在车口,将汤婆子套进绣带里,给她垫在脚底下。

  “知会过周家人了么?”春愿问。

  “奴婢早在午睡的时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平南庄子,告诉云夫人和周予安,说您下午会来,叫他们赶紧打扫,准备接驾。”

  “嗯。”春愿手搁在脸侧,悄声问:“那件事呢?”

  邵俞笑道:“还在安排,最迟明早就能出发了。”

  “尽快吧。”春愿想了想,笑道:“晓得你喜欢字画,前儿皇后赏了几幅柳宗元的真迹,你去挑两张去。”

  邵俞立马跪好了,表着忠心:“奴婢伺候了您已经是三世修来的福分,不敢要这样贵重的赏赐。”

  春愿温声道:“你替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得好好犒劳你,你值得的。”

  正在主仆俩说话的当口,马车忽然停下了,这才刚出了公主府没几步,难不成那人看见机会来了,又来阻拦了?

  邵俞是最伶俐懂事的,忙朝外头喝道:“怎么回事!”

  外头的侍卫恭敬地回:“启禀总管,是万阁老。”

  春愿蹙起眉。

  晌午才看见唐慎钰嘱咐她不要见万首辅,而且裴肆也说了一嘴,怎么,这人递帖子见不到她,竟当街拦人了?

  春愿着实不想在掺和进党争了,但毕竟对方是当朝的首辅,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于情于理,她不能摆出高傲的姿态,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邵俞会意,整了整衣襟,侧跪在马车口,将帘子掀了开来。

  瞬间,冷风伴着雪粒子飘了进来。

  在前方不远处的街边,停着顶小小软轿,轿边立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不高不矮,穿着大红的官服,官帽上落了雪,正是首辅万潮。他虽是文臣,可却生了张武将般不苟言笑的铁面孔,目光锐利,眉头忧国忧民了几十年,故而早在眉间形成了个川字深纹,蓄了须,一身的正气。

  “首辅。”春愿端坐起来,面带微笑,身子半躬了躬,以示敬意。

  万潮大步走上前来,恭敬见礼,声如洪钟:“臣万潮,参见公主。”

  他打量着公主,笑道:“上回在中秋宴远远见了眼殿下,您气色好多了。”

  春愿颔首,笑着问:“首辅这会儿不应该在陛下跟前么?”

  “今日倒不忙。”万潮说着,便掀起裙摆,当着众侍卫、仆人的面跪了下去,话里含着机锋:“殿下能回京,封长乐公主,这一路艰辛险阻,好在您是有福之人,都挺了过来,老臣由衷地为您感到高兴。老臣糊涂,未能管教好慎钰,致使他犯了大错,特特来给您赔罪。”

  春愿眼皮生生跳了几下。

  这万首辅,暗中说若是没有他首辅党运筹帷幄,你一个和赵氏毫不相干的女儿怎会当公主!明里又把唐慎钰拎出来,给她道歉。

  若是没猜错,接下来怕是说他设了个席面,请公主赏脸去坐坐。

  春愿掩唇轻咳了声。

  邵俞立马会意,笑道:“咱们殿下能封公主,那是陛下的疼惜恩赐,公主日夜感怀在心。哎,阁老怕是不知,陛下之前已经下了旨,不许人在讨论殿下和唐大人的事了。今儿殿下还有点急事,还请阁老……”

  万潮并不放弃,也不理会这巧言令色的阉人,直接和公主对话,笑道:“臣心里实在有愧,已经在附近的梁园设了个席面,还请公主赏臣个脸面,让臣给您赔个不是。”

  春愿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早听说这万潮执拗坚决,瞧他这样子,怕是非要拉她去什么梁园说话了。人家又是文臣之首,有脸面又有威望,拒绝仿佛不好。

  正在她难为犹豫间,前方忽然传来阵马蹄声。

  春愿忙抬头望去,唐慎钰策马而来,他也穿着官服,一脸的焦急。许久未见,这人瘦了一大圈,脸上已经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黑了些,看着更沉稳冷静。

  他一把勒住缰绳,不等马停就跃下,疾步匆匆奔了过来,两眼紧盯着马车里的春愿,眉笑皆笑。

  春愿剜了他一眼,扭过脸。

  唐慎钰叹了口气,急忙过去搀扶起万潮,将首辅往后拉,同时,另一只手暗中给公主府的车驾打手势,让他们赶紧走。

  唐慎钰连哄带拽:“师娘出事了,您快回去看一眼吧。”

  万潮急得往开推唐慎钰,板着脸:“她好端端能有什么事,你放开,快放开,我正同殿下说话呢。”

  这边,邵俞抓住机会,忙命侍卫总管赶车,离开这是非之地,是非之人。

  他放下帘子,担忧地望向主子,苦笑道:“瞧阁老这样子,估计早都派人蹲守在咱们府门口了,就等着您哪一日出府相见。主子,咱还要去平南庄子么?”

  “当然了。”

  春愿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看来以后没清净日子了,之前她也算参与了党争,结果被弄得一身伤,她才不要再掺和进去。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有人在外头敲击马车。

  唐慎钰那令人讨厌的声音响起:“殿下,咱们能不能说说话,就几句,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春愿心里仍恨着:“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请唐大人立马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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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丹书铁券,以为殊荣

  已经有侍卫来拉唐慎钰了,他仍不放弃,连连拍着车壁,“殿下要去哪儿?我能跟着么?”

  春愿闭上眼不理,她能听到府里的侍卫总管和唐慎钰发生了争执,没一会儿,外头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他走了吗?”春愿疲累地窝在软靠里。

  邵俞掀开车帘子,头探出去往后看:“唐大人折返回去,似乎找阁老去了。”

  春愿嗯了声,抱紧暖炉小憩,淡漠道:“别理他。”

  ……

  这边,雪越下越大,由一开始的细小冰粒,渐渐聚成了飘絮般。

  唐慎钰神情落寞,口鼻中徐徐喷出白雾,男人叹了口气,方才他着急之下,竟在街面上把恩师摔倒,恩师气得拂袖而去,哎,他下手没轻重,也不晓得伤着恩师没。

  因着之前恩师暗中促成陛下封公主,紧接着,恩师乘势打击了威武营和裴肆,又顺利地把户部尚书程霖拉下马,六月初的时候,他和阿愿定了亲。

  朝野早都有了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长乐公主是首辅党,甚至,当时有人已经有人开始弹劾,陛下太过宠溺公主,公主有涉政之嫌。后头他的那件“丑事”被公诸于众,没多久这门婚约立马被陛下解除。而阿愿三个来月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公主乃首辅党首领之一的说法这才慢慢被人淡忘。

  他已经做过太多对不起她的事,不能再让她陷入党争的漩涡。

  刚走了几步,唐慎钰忽然停下。

  今儿晌午的时候,邵俞暗中差人送来了封信,告诉他,阿愿认定小侯爷品行有亏,怀疑周予安五月失踪的那段时间,其实并非被蛇咬,而是去妓馆厮混。邵俞说,现在公主密令他,暗中派人拿着周予安的画像,严查青州境内所有妓院。而且,今日公主要去平南庄子。

  唐慎钰蹙眉,匆匆回家换了常服,选了匹马,骑着追去了。

  ……

  平南庄子位于京郊。

  周家先祖随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建立下赫赫功勋,太.祖封其为定远公,赏赐五百顷良田,到周予安祖父时,家业败光一半。及至周予安父亲时,大约八年前,南方扬州、甘州、利州大旱两年,延伸至京都,老百姓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低微的价钱卖出土地,被官府和贵族轮番敲诈,成了流民和奴隶。

  周予安的父亲,先定远侯主动将自家京郊上好的水田、桑田、麻田割舍出三二,由朝廷分给无地百姓。

  先帝甚为欣慰,亲笔题字“平南”二字,命人制成匾,悬挂在周家京郊庄子正门口,以表恩宠,后在先定远侯去世的时候,更是赐下丹书铁券,以为殊荣。

  京郊甚冷,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

  春愿由邵俞搀扶着,下了马车,雪花钻进脖子里,她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下。朝前望去,周家人早都守在庄子口了,为首的是正二品诰命夫人云氏,她身后则站了如今的小侯爷--周予安,再往后则是几个周氏宗亲,有头脸的庄头等。

  云夫人穿着体面的秋香色袄裙,脸颊都冻红了,发髻顶落了雪,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妾身云氏,携子给公主殿下请安。”

  “夫人不必多礼,快起来。”春愿笑着虚扶了把,她垂眸看向周予安。数月不见,这人看着依旧丰神俊美,一改往日华服美冠的做派,穿着素色长袍,腰间系着麻绳,襟口别着白花,以示自己正在孝期。

  许是察觉到春愿在看他,周予安头更低了两分,但还是没忍住抬眼打量公主,正好和春愿四目相对。

  春愿歪着头笑。

  周予安唇微张,不自然地干笑了笑,立马低下头。

  春愿往前走了几步,立在云夫人面前,叹了口气,说着场面话:“头先本宫身子不适,老太太去世,未能过来吊唁,还请夫人莫要怪罪。”

  云夫人心里惴惴不安的,周家和这位长乐公主实在没什么交情,老太太去世都快半年了,公主怎么忽然想起吊唁?而且,公主和钰儿关系匪浅……正在此时,云夫人瞧见从远处的官道上策马奔来个年轻男人,好像是……

  春愿顺着云夫人的目光,扭头望去,果然看见唐慎钰尾随来了,她没搭理,上下打量云夫人,温声道:“陛下常对本宫讲,周家世代忠良,尤其是先侯爷,立下无数的汗马功劳。本宫当随圣意,要厚待周家人,这不,头几日大娘娘赏下了好皮子,毛是雪白的,但毛尖那点却是青色的,好看极了,故而叫雪里青。本宫叫人赶制了件大氅,夫人去试试吧。”

  云夫人垂手侍立,越发惊慌,刚想跪下推辞,实不敢接收如此昂贵的赏赐。

  忽然,衔珠疾走几步上前来,搀扶住云夫人的胳膊,笑着将妇人往庄子里推,“夫人,奴婢陪您去试试。”

  待云夫人离开后,春愿走向周予安,笑吟吟地问:“你最近好么?”

  周予安往后退了一步,他感觉这女人忽然驾到,大抵不会怀什么善心,现在最适当的就是叫表哥来应对她。

  可……之前他听提督说了一嘴,这女人晓得了唐慎钰和褚流绪在是非观发生的事,和这狗崽子决裂了。

  周予安讨厌瞧去,发现表哥被公主府总管阻拦住了,那狗崽子看着焦急又痛苦,脖子抻长了,连声唤着“公主”,他忙道:“那个……表哥在叫您呢。”

  “不要理他。”春愿连头都懒得回,笑着问:“天这么冷,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周予安看着这张明艳动人的脸,心热了几分,忙侧身让出条道:“请,您快请,微臣给您带路。”

  春愿莞尔浅笑,“劳烦小侯爷了。”

  庄子挺大,因周家祖坟就在不远处的山上,故而设了祠堂,也设了家学,除了周氏本家外,还有依附而来的一些远亲和农奴。

  主院收拾得亮堂而整洁,住着周予安母子。

  春愿和周予安一前一后踏入花厅,里头的家具皆从京城侯府拉过来的,看着十分的气派,地上足足摆了五个炭盆,将厅堂烤的暖如春昼,东墙边的一盆小梅树,已经抽出了绿芽。

  小姐生前,就最喜欢梅花了。

  周予安见这假公主痴愣愣地看着花,眼里甚至还泛着泪花,倒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撩起裙摆跪下:“微臣周予安,给……”

  “快起来。”

  春愿忙奔过去,俯身,亲手扶起周予安:“咱们是旧相识,千万别这么行这么大的礼。”

  “是、是。”周予安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离得近,她身上的淡淡冷香簇簇朝他袭来,脸似乎和半年前又变了些,更美了。

  周予安不确定这女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记得她从前的尖酸刻薄和冷漠,他多年来红尘打滚,晓得有些女人能碰,而有些女人招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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