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第78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古代言情

第51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开始寻常百姓的生活。◎

  又是一年五月初夏日。

  只是这处没有长安的高明台榭, 槐阴柳色;亦没有辽东郡的黄云盖地,水曲泱泱;更没有红鹿山里的洞天福地、斜径通幽。

  有的是深山空谷中垒起的一座南宽北窄、南低北高的山城。

  山城半旧,名曰“隆守”。以红褐陶绳纹大板瓦和筒瓦筑顶, 以夯土砌墙, 已不是大梁城池风貌。

  这处确实不在大梁境内,实属高句丽。

  是贺兰泽考虑再三,专门择选的地方。往西毗邻幽州城,所距不过三百里,方便医药的传送。而虽归属高句丽, 但又距离其都城集安城甚远,可谓是其边关地,王非战事不临。

  如此,远离大梁人事。如有万一,又可以退入已经由公孙缨亲掌的幽州城。

  大隐隐于市。

  贺兰泽带着谢琼琚在此生活已经有三个年头了。

  如今是延兴二十三年,确切地说是乾平元年。

  长安城中, 不惑之年的定陶王在山陵崩后,终于继位大宝。只是各路诸侯早已不听长安诏令, 故而依旧在混战中。

  而这些和贺兰泽已经没有关系,他除了在二月里闻天子崩、新君继这样世人皆晓的消息外, 旁的一概不知。

  亦不想知。

  唯一所想,是过好当下来之不易平静日子。

  他是在延兴二十年春, 带谢琼琚离开的红鹿山。

  这之前的一年, 是延兴十九年, 当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年。

  这一年里,他几经生死挣扎。

  先是从无极峰摘得芝蜂草, 为谢琼琚求得生机。然而自己却不幸跌入崖底寒潭, 如入死地。数日里拼搏, 总算捡回一条命。待回红鹿山,却被告知已经错过救她的最好时机,连她自己都熬不住崩溃了心志,再无生的欲望。他却执拗地将熬好的汤药按着规定的时辰给她喂下,汤药用尽,她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唯一口气撑着未散。

  但也仅仅只剩一口气而已。

  药用尽的第二日,谢琼琚睁开浑浊的双眼,面色清苍,眸不聚光,熬不住身体的疼痛,与他低语,“别再救我……”

  又两日,她再度睁开眼,两颊染霞,手中有了些力气,抬指抚摸趴在榻畔浅眠的男人的头,温柔又悲悯,交代他,“别再相见……”

  他说,“不!”

  两回,他都这样回她。

  总不让她安心。

  大抵是这样的不得安心,原该在回光返照后赴黄泉的人,终于还是留在了人间。

  苏醒后的她,形销骨立,却依旧张口咽下,他喂来的药。

  相比你以身殉我。

  纵是尘世艰辛又污浊,我也愿意,再求一回生。

  诸人皆道是芝蜂草起了效果,医者也道她的根基正在养护起来。

  唯有她抚着男人背脊,轻叹,“……大概更重要的是,你让我觉得,留你一人在这世上,是我的罪过,堪比十恶不赦。”

  她眉宇间有年少的娇嗔,颦蹙间浮起一股恼怒色,“带着这样的罪孽,我得下九泉,入阿鼻,对不对?”

  “对!”从来纽结冠正、形容清贵的男人,这会涕泗横流、仪态皆无,出口回她更是斩钉截铁,凶神恶煞。

  “你都不好看了……”她捏他皮囊,“妾不喜欢。”

  “往后年年岁岁,你都会喜欢,都会欢喜的。”

  他这样说,便这样做。

  先是从薛真人处询问了她身子的状况。

  红鹿山上群医会诊过几回,六月中旬给了他确切的答复,道是当真花草发挥了药效,谢琼琚的根基虽比不得常人,但是枯木逢春,总算有了好转的趋势。

  如此,又过七月,是先前判定的寿数,她熬了过去

  纵是这般,他依旧不甚放心,按照薛真人嘱咐,留在山中观察,养生。

  只是看着她不再昏睡,慢慢恢复正常作息的模样,贺兰泽开始忙其他的事宜。

  经过谢琼瑛一事,将他本就想要寻清净地的念头再度提起。如今失忆的姑娘,看起来无忧欢愉,但他没有忘记她还有一重看不见的病症,郁症。如薛真人所言,说不定哪日一点故人旧事便又刺激到了她。

  而此间这群山中医者僧人,已救他夫妻性命,断没有再连累他们的道理。

  何论,纵是没有谢琼瑛,只要他在这山间一日,只要他生母知他行踪,他便给不了她完全平静的生活。

  譬如,在这一年的年终,大雪纷飞里,贺兰敏就来过一次红鹿山。

  大雪倾覆,她守在雪中一昼夜,直待他走下山来,与他道,“阿郎,阿母是来接你、接你们回家的。”

  她说,“数月前有兵袭红鹿山,亦是阿母让你舅父领兵突袭,如此逼走歹人。你孤身在外,再有能耐,也双拳难敌四手。阿母认了,你带谢氏一道回来吧!”

  “还有,还有阿桓,你的儿子,阿母将他养的很好,他熬过了去岁隆冬,眼下又入严寒,还不曾染过一次风寒……”

  贺兰泽撑伞立在风雪里,任由生母上来拖拽,泣泪,都不为所动。

  竹骨伞伞沿压得极低,辨不清他神色,只闻他喘息开口,“我之行踪,知之者寥寥,您算一个。或许非您有意泄露,但有劳舅父前来相救,我不觉得欣慰,反而觉得归去仍是险地。故而,便是您如今愿意接纳长意,我亦不敢相信。至于那个孩子,你若觉养他劳心,大可送来。原是我为人父的职责,我不会推卸。”

  “难道你便一点都不想自己的儿子吗?”贺兰敏追问。

  “我不想!” 贺兰泽合眼摇首,“或者您觉得我应该想,那么您为何不带来让我看一眼,以此作为感化我归去的心?”

  “冰天雪地,那样小的孩子如何经得起?”贺兰敏斥声。

  “您怕他经不起,有个万一是不是?”贺兰泽反问。

  “对!对!”

  “不对!”贺兰泽将伞撑起些,嗤笑道,“您更怕他有个万一,您便再也没有可以捆绑我的东西了……”

  “你……”贺兰敏伸出的手颤个不停,哆嗦道,“你怎会如此想我!是不是非要我一头撞死在这里,你才能回去复你父王的大业?”

  “是啊,您好好想想,为何、为何你我母子会走到今日地步?为何我会如此狭促想你?莫要以死威胁我,你口口声声依旧挂念我,怎就舍得给我贯上不孝的名声……”许是一下说了太多话,寒气扑进口鼻,激得贺兰泽浑身冷颤。

  他咳嗽许久,几乎握不住伞柄,撑不起伞面,最后掩口的指缝中渗出细小的血流,怔得贺兰敏抓住他掌心细看。

  壮年呕血,乃短寿之兆。

  然贺兰泽的话原比这征兆更催她肺腑,“您看,相比我逼您,您分明迫我更早。下来这趟,便是告诉你,我时日无多。到此为止,莫再纠缠了。”

  转年四月,春暖花开。

  红鹿山上多了两作土坟,道是贺兰泽夫妇先后离世,其女落崖不得所踪。

  消息传出的时候,贺兰泽带着谢琼琚正在公孙缨的别苑中。

  公孙缨道,“你这个法子莫说英明,实在拙劣得狠。莫说旁人,你阿母便是头一个不信。眼下都带人去山上查看尸体了,未几便识出了端倪。”

  彼时谢琼琚较之去岁已有明显的好转,面上终于有了些血气,只是始终体虚,正同孩子在暖阁休憩。

  贺兰泽的目光从暖阁窗棂上收回,一时也没说话,拂盖饮了口茶。

  “你是故意的?”公孙缨回神,“你知晓你的死讯传出,贺兰老夫人定会行验尸之举。而她一旦辨出您假死,定然会在山间四下搜寻。如此便是顺道为红鹿山撇清了关系,日后譬如谢琼瑛之流亦不会再去扰乱山中秩序。可是如此,贺兰老夫人怕是会上天入地寻你!”

  “她不会寻太久的。”贺兰泽又饮了口茶。

  公孙缨颔首,“的确,谁能想到,大梁的太孙殿下,居然会离开国度,去了高句丽。”

  贺兰泽这会没有应声。

  还有一重是公孙缨不曾想到的,便是去岁年关在红鹿山脚下,他呕血那回。血是真的吐,却是他自己故意染寒气逼出来的。

  相比她口头以死相逼,他以此举直白告诉她,莫再逼迫,催他性命。

  而让她知晓自己还活着,给她的一点慰藉,大抵是他于情孝之间,为人子的最后回馈。

  许久,茶凉换盏。

  贺兰泽赠给公孙缨一包从红鹿山医书中配来的药粉,“昔年你所托,要我除了你族中堂兄弟,彼时临阵离去,只除其一,多有抱歉。后来闻丁刺史暗里除掉了另一个,还剩的一位如今与您暗中相斗,明面尚且和谐。即是明面和谐,且送些东西与他补身。无色无味,数月后方毒发,怎么也算不到你身上!”

  “这般厉害!”公孙缨接过,挑眉道,“虽说这是您昔年应诺妾的,但是眼下此物于妾,仍是大礼。不知要妾如何回报!”

  “此去高句丽,那处不知医药水平几何。我与长意,一时半会还离不开药,需要你帮衬送药而来。”故贺兰泽直白道,“而这座幽州城为我屏障,作为万一之后我的退路。”

  “还有……”贺兰泽这会叹了口气,眼中生出一些苍茫与无奈,只自嘲地笑了笑。片刻方道,“罢了,就这些吧。”

  “您还有个儿子。”公孙缨看出他的意思,“妾想本办法帮你带出来。”

  “如此最好。”论及这个孩子,贺兰泽明显没有决策其他事那般凌厉,最后,他道,“试一次即可,不必强求。”

  明面上,公孙缨没有任何理由接触到齐桓。即便是放在贺兰芷那遭事之前,她最多也是去看看,抱抱,断没有抚养的可能。

  所以,所谓“带出来”,便是暗里制造事端,偷出孩子。

  孩子羸弱,未必能经得起争夺奔波,是故贺兰泽说一次即可。

  试一次,算是父子一场。

  若是能带出来,一家团聚,自是最好。

  若是带不出来,亦是他们父子缘薄。

  扪心自问,贺兰泽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孩子是怎样的额情感,很多时候他甚至下意识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儿子。

  至此,大梁境内再寻不到贺兰泽夫妇一行的踪迹,而在高句丽的边地隆守城中,则多出了一对寻常夫妻。

  *

  初到这处的时候,为了生活得更从容,贺兰泽做过一段时间的大夫。他自臂膀受伤后,数年里同薛灵枢学了不少骨科一类的推拿手艺。后来在红鹿山上更是研读医书无数。

  他择这个行当的时候,谢琼琚在租来的瓦房内,如同闻了天大的笑话,对着皑皑道,“你信不信,不出半年,你阿翁准得换活计。等他这个手艺吃饭,我们能饿死!”

  皑皑问缘由,她却笑而不答。

  不仅不答,亦未拦着贺兰泽去行医赚钱。

  果然,还未到半年,这年年关时,贺兰泽便宣布来年开春,换一种活计。

  皑皑来不及问他打算做什么,只扒着一碗热腾腾地麦麸粥,匆匆咽完,用一种接下来就会吃不饱穿不暖的口气问他,“阿翁,您为何不行医了?那您行医四月,赚了多少银钱!”

  麦麸粥滚烫,贺兰泽吹了半晌好不容易吃进一口,眼下梗在喉咙,只合了合眼勉强咽下道,“没有。”

  小姑娘愣在一旁,豆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照出她逐渐泛红的双眼,往昔对生父的崇拜肉眼可见地脱落,“没有什么?您一钱都没赚到?”

  “怎么,阿翁一钱没有,让你这般失望?”贺兰泽搁下碗盏,“那要是阿翁还倒贴了,你是不是还要同我断绝父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