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第41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古代言情

  待中衣穿好,她都没有抗拒,贺兰泽松下一口气,将剩下的深衣,襦裙,罗袜快速穿戴齐整。

  “好了,是不是暖些了?”他的嗓音里带了两分久违的欢愉,小心别过她鬓发,见她嘴上都起了皮,又返身捧来滤过好的清水。

  他伸出一条左臂,让她枕入臂弯,微倾角度,用荷叶深斗给她喂水。

  半点也没有喂入,水沿着她唇口滑入脖颈,濡湿衣襟,她一分动作也没有,目光都是涣散的。

  贺兰泽看着尚在臂弯中的人,温声道,“长意,这里的水来之不易……没关系,我可以再汲,但是你已经一夜滴水未进,会撑不住的……”

  贺兰泽觉得自己说的全是废话。

  他将剩余的水含在自己口中,捏起她下颚,撬开唇齿渡过去,洒了大半,但好歹咽下三分。

  心中惶恐,然观察了片刻,见谢琼琚并无紧张之态,只无声无息靠在一旁。

  贺兰泽心下稍定,甚至生出小小的希冀,她不在意自己的接触,连渡水这般私密的距离,她也能接受。那么后面的照顾,能方便许多。

  他能将她抱在怀里哄她不怕,可以抵她眉间于她微笑由彼此气息缠绕,还可以更细心地给她上药擦身……

  只是很快,他的一点安心和希冀就被打破了。

  这日夜里,谢琼琚又开始发烧。

  他如白日般给她喂水,安抚她。却遭她强烈的抗拒,她又颤又抖退到岩壁深处,垂着头,重复着那句“别碰我”。

  无论他如何安抚哄慰,都无济于事。只如前一日一般,半点不能被触碰,在最暗最深的角落里,极尽全力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

  最好无人发现她。

  如此数日里寻常往复。

  她在清醒时随他如何触摸按揉,只似具无魂的躯壳,即便他不小心弄疼了也不会喊痛,火星溅落舔上她裙摆也不会躲闪。

  而陷入昏迷的时刻里,她会惧怕、会喃喃想要水喝,感觉触碰应激般逃离……

  贺兰泽终于意识到,即便他重新握了她的手,近身给她治伤贴过肌理,口齿交缠渡她饮水生机,甚至也抱过她紧紧揽入怀中护着,但是其实她从未真正被治愈过。

  那些只是她清醒时,一心念死后无所在意的表现罢了。她只想死,又如何会在意什么触碰不触碰。

  而她病痛中昏迷,撑不住求死的心志,如此方有了最直接原始的反应,害怕,饥渴,无助……

  醒时无魂无生志,病痛中无死念却又缠噩梦。

  夏日半夜,已经有蝉鸣蛙叫,是生命自最盛的时节。

  可是,他隔着半丈地看她,束手无策。

  仿若当真已经隔了半截生死,阴阳两端。

  她高烧滚烫,又开始要水。

  他深吸了口气,同前头一样,用另一种方式喂她饮水。

  将已经一片干净的荷叶卷成一个两头通的空心小卷,似一根青竹。然后含了口清水,沿着叶卷一端慢慢渡过去。

  初时数滴都沿着她的唇瓣滑落,他却也不急,只一点一点持续渡着。

  水渐渐浸润了嘴唇,留去大半,剩下极小的一点润湿在她微阖的唇口间。病中起烧的人,神思散了,愈发燥热的身体感受到微弱凉意,正如久旱逢甘霖。

  她就这样缓缓张了口,一滴滴用着从另一头喂来的水。

  这样的情境里,贺兰泽又一次想起当年事。

  那时年少,他还顶着袁九郎的名号。

  为了做事逼真,有一副狼狈虚弱样,是真的死里逃生。于是,刀剑是真往身上戳。

  初见时隆冬时节,他三个月前受的伤不曾彻底恢复,陪她一日堆雪人打雪仗,半夜便裂了伤口,旧伤发作,高烧不止。

  她来照顾他,先是咿咿呀呀哭了半日。然后退开侍者给他喂药。

  一把勺子怎么也控不好角度,大把洒在外头。

  于是也不知怎么想的,小姑娘仰头灌下一口就要渡过来,却在最后的尺寸间红胀着一张芙蓉面,停下动作。巴巴咽下苦涩的药。

  只边跳足哈气,边不知从哪寻来一截竹管。

  如此三寸青竹管,连接两张口,浓苦的药液里泛出相濡以沫的甜蜜。

  从青竹管到荷叶卷,从发乎情止乎礼到再不得相拥,十余年沧海桑田过,贺兰泽在她身边沉默着坐下,伏在她素手边睡去。

  呼吸渐重,似是累极的人,睡得有些沉了,有泪水从他眼角落下慢慢蜿蜒,竟与另一处细小的水渍融成一片。

  另一处,谢琼琚竟慢慢睁开了眼。

  她潮湿的目光落在那片曲卷的荷叶上,想起年少那节青竹管。

  后来,他和她说,“那也是装的。就想你常来,让我多套一点谢氏族人的品性,家族事宜。可是你……怎么想出这样的法子?想醒的,但是五姑娘,你真的太可爱了。身份重要啊,想继续骗的,可是骗你……!”他轻轻叹气。

  “所以我坦白了,你生气归生气,别丢下我。”

  “算了,反正伤是真的,你也吃足苦头了!”她戳他胸膛,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他,“都是装的,那你伤得这般逼真作甚!不疼吗?”

  “疼。”他的眼睛也是亮的,笑容温和,开口更是自然而应该,“但是,我生来就该受的。”

  谢琼琚轻轻摸了摸那片荷叶,后半夜,她没有入睡,一直看他到天明。

  他醒来的一刻,她闭上了眼。

  一如往常,贺兰泽小心翼翼试过她额温,又给她喂了些水,然后出去做地标,留信号,汲水,喂鹿。

  鹿养在河边,他先给鹿喂了点水,然后掬了一捧给自己洗脸,洗到一半,不由蹙眉嗅了嗅,回头见他住的山洞浓烟滚滚,不由大惊,只冲了回去。

  原就不是太远的路程,片刻间,他便冲入其中将人抱了出来,只是火势不小,待熄灭,数日里用的东西都已经毁得差不多。

  “火是我放的的。”被抱出洞外人,待贺兰泽灭完火出来,已经走向湍急的河边,一只脚没入水中。

  “是我不对,我不该留你一个人。”他将她从水中强硬地拖出来。

  “我说,是我放的火。我故意踢翻的火把。”谢琼琚挣扎不动,用言语刺激他。

  “我的错,长意,我的错!”贺兰泽死死抱着她,在她肩头失声,“如果我没有留你一个在洞里,如果没把你一人送去上党郡,如果当年后来我没有那样耿耿于怀能够早点释怀,没有扔你一人在长安,如果、如果我从来也没入长安,没骗过你得了这场姻缘,是不是你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我的错……”

  “不要这样。”谢琼琚平静地推开他,在河岸边坐下。

  站着,她有一种四面受敌的感觉,坐下抱了膝仿若能看见她的人就少了,她感觉安全了一点。

  风吹散她的长发,划过她面颊。

  她拂开理了理,轻声道,“殿下,你累吗?”

  贺兰泽俯下身子,冲她摇头,“你别唤殿下。”

  她便笑了笑,“蕴棠,你累吗?”

  “不累。”他像得了糖果的孩子,一下笑出声,“不累,我能好好照顾你,还有皑皑,我都知道了……”

  他欲握上她掌心,却又下意识缩了回来,低眉道,“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团聚,长意,你给我一个机会!”

  谢琼琚伸出手,摸了摸他右手指骨。

  那里用纱布包着,四指指骨的皮都破了,血迹斑斑。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但是她记得有一日晨起,看见他在外头给自己包扎。

  看得并不是很真切,他避在洞口边,是日光投下的影子,和他露出的一点身形,让她有了大致的画面。

  他用脚踩着纱布一脚,右手绕过几圈,然后另一头用牙齿咬住,再抽过足下另一端,如此系牢抽紧。

  “可是我累。”谢琼琚直白道,“你说的那些如果,都不是你的错,我也从未怪过恨过你。但是你再做你今日之种种,我会恨你的。我从未争夺过什么,亦不曾任性蛮横过什么,唯独这回所要,是我唯一的争取,和任性。你若还要被剥夺,我会恨你的。”

  “你要什么?要死?”贺兰泽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抖,她居然平静和他论“求死”,他盯着她一字一句艰难道,“你为求死,还能动心费神,先放火支开我,借我脚程来到河边,谋算我灭火的时间,以此投河……你还有如此心力,还能算计我,你为什么不想着好好活下去?”

  “因为算计你只需一瞬,活下去需要渡过无数日月,面对无数的人……”谢琼琚顿了顿,“蕴棠,我们都别这样累,好不好?你回去吧,东线七州眼下都是你的了。谢琼瑛他再也无法和高句丽联盟……”

  说话的是谢琼琚,神色陡变的是贺兰泽。

  他无法想象,她竟然如此平静提起谢琼瑛。

  “短时间内,他难以找到盟友。”谢琼琚将那日宴会的事全部告诉了贺兰泽,最后只笑道,“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是谢家人,背信弃义,无人会理他。即便有人觉得那是我疯癫之语,认可他谢家身份,那么他便是同胞姐不、伦,多行苟且,一样无所作为。”

  “你好好的,我们都别这样累。他日你杀了他便算为我报仇,我会开心的。”她侧首看尚且愣神的人,抬手擦去他面庞灰污,“……还有皑皑,你认她,你们有彼此,我就更放心了。”

  她倾身上前,竟伸开一条臂膀揽住他,附他耳畔低语,“郎君,你让我走吧。”

  原来除了他知道的那些伤害,还有他不知道的更深的疼痛烙在她身上。

  她在求死的最后一刻,用这样昭昭之语怔住他思维,然后用又轻又柔的一句“郎君”惑他心神,最后在温柔至极的怀抱里,在他失去思考的境地里,用他年少教她的招数,做了他们七年后重逢时一样的举动。

  一道金色寒芒在两人间亮起。

  素手夺刀,腕间转刃。

  她夺了他的袖中刀,刺向自己胸膛。

  血光四溅,迸射在彼此的面庞上,跌进四目里。

  她原就无有血色的面庞愈发苍白,唇口张合,再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大颗大颗泪珠在眼眶瞬间氤氲,接连滑落。

  “你既然觉得我还能被你夺魂慑魄,因你不得思考,那么你是知我爱你的;而你,还能在见我受伤血流的一刻,惶恐落泪,泪流不止,那么你也还是在意我的。”

  贺兰泽徒手挡住了她的刀锋,由着峰刃划破他手掌,鲜血淋漓。

  他用血手拭她清泪,“既然这世上,还有人爱你,你还有爱的人,你就没有死的资格。”

  “我不随你赴死,是因为想拉你与我共生。”

  他将人拽起,一步步返回山洞,逼着她给自己包扎,催促她同自己一道整理。

  谢琼琚久病伤患的人,哪有什么力气,未几便眼前发黑软软跌了下去。他一手搂住她,扶她去休息。

  睁眼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暮色降临时,贺兰泽端来的荷叶斗上盛了一盏血,正欲喂给她,道是昨日一遭,累她心力耗得更多,且补一补。

  他说,“霍律寻到我们了,车马已经备好,且再歇一日,养一点精神,你经得起颠簸再走。”

  谢琼琚没在意他说的,只眉宇颦蹙看着那荷叶斗里额血,最后目光落在他掌间。

  “想什么呢?用我的血为你,我嫌你愧疚太少。”他喂过去,“是鹿血,已经稀释了,不会虚不受补,刚刚好。”

  谢琼琚垂下眼睑,慢慢饮下。

  “你跟我回家去,好不好?”一盏血尽,他伸手抚她唇瓣,指尖染上鲜红欲滴的血,“就当为了我,你再纵我一回,宠我一回,成吗?”

  谢琼琚同他指尖相碰,染了一点血迹,涂在他灰白的唇口上,“你实在太……”她轻叹无语,只缓缓静了声息。

  “算我强求。”他抚平她眉间褶皱。

  三日后,车马等候,理衣更装,谢琼琚随贺兰泽回了千山小楼。

  一路行的很慢,九日后才抵达辽东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