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第27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古代言情

  “但是,孤不留你了。”他最初的笑意已经消散无几,眼中剩下的是深思熟虑后的平静与理智,还有残留的一点疲惫。

  他道,“不瞒你说,你阿弟此番前来,除了前头孤与你讲的他的各种谋划,他还做了最直接的一重行径。”

  “数日前,孤表妹贺兰芷代孤阿母从青州过来探望孤,如今落你阿弟手里了。你阿弟之意,两厢交换。”

  “孤生于世间二十七载,年年月月受母呕心教养,却极少奉孝于膝下。前头二十年自为大业奔波,便也无可非议。后七年—— ”

  贺兰泽起身至东窗口,推开窗户,回首道,“你过来。”

  谢琼琚下榻上前。

  外头的雨有些大了,又起了风。她想起那个雨夜,不由在他身后驻足,转身寻了件风袍给他。

  许是去而又返,惹得他侧身望过来。

  这屋里自她住下,他统共来过一回,自然不会有日常的衣衫。唯一的一件风袍,还是四月初六那晚留下的。

  衣袍已经在她臂弯间,四只眼睛落在一处,面对着这样一件衣裳,莫名有些尴尬。

  “你的手不能……”谢琼琚这样一开口,气氛便愈发凝固。

  周遭沉寂了片刻,唯风雨声响亮。

  原是两人间,来来回回数不清的伤痛。

  “给孤披上吧。”贺兰泽打破静默。

  谢琼琚捧衣上前。

  其实要避风雨,合窗退后一步亦可。但贺兰泽坚持立在那处,便是有目的的。

  “后七年——” 他接过上头的话,“孤伤着,静养身心,原是可以陪侍阿母的。但也没有。不仅没有,孤甚至极少与她见面。一来是为避她连番催婚的举措,不厌其烦;再来便是为了外头那一园子的梅花。”

  最后的话语落下,谢琼琚给他系飘带的手哆嗦了一下,抽成一个乱结。待回神只将头埋得更低,匆忙解开。

  贺兰泽低眸扫过,由她来来回回没有章法地翻拉,最后彻底扣成一个死结。

  他轻笑了声,放下她的手,示意她转身往外望去。

  “边地难有沃土,唯辽东郡这处最宜梅花种植。满园的梅树,孤七年前重伤初醒后植下,数年间已亭亭傲雪。孤见梅花如见故人,七年来居于此,只当与妻同在。故错过许多母子相聚的时光,幸得由舅家表妹代孤奉母。是故没有将她置于敌营不顾的道理。”

  “令弟此招,想来乃推己及人。毕竟他与你,从来感情至深。若是孤不放你,怕是这边地干戈难平。自然,便是放你归去,这兵戈总也不会停歇。他千里而来,没有只为私情,其余空手而归的道理。但是至少那时再战,总是各自亲人在侧,不必眼睁睁看手足沦为祭旗的质品。”

  “退一步说,也算不上交换。孤处,本就是你想要逃离的。所以,你走吧,我们彼此与亲人团聚,得战前一刻团圆的欢喜。”

  许是一下说了太多的话,至后头,贺兰泽的气息不甚平顺,带着微喘,嗓音喑哑颤颤。喉间发痒,忍不住扶上廊住掩口咳嗽。

  隔着茫茫春雨眺望楼下梅园的人,本在他的话语中浮想,眼下被他这一阵急咳惊到,本能地回神欲要扶上他。

  然而,他却冲她摆手,止住了她动作。

  只合眼缓了缓,将眼中泛起的一层氤氲的血红压下,换作虚无的笑,“……到此为止吧!”

  谢琼琚伸在半空的手,指尖上生出幻觉,仿佛是他袖袍上云纹刺绣绵密的触感,恍惚间传入四肢百骸。

  一阵大风扬过,将她激醒,于是她将手慢慢垂下。

  把目光和神思全部凝在他身上。

  相比他前头端方平和与她说,忘记彼此不堪,多记好时光,这会他眼中泛起的失望,话里的怨怼才是从丝丝溃散的理智缝隙里,从心底喷薄出来的不假修饰的情感初衷。

  尽管他今日话多,累她费了好大的力气去听取和思考。然到这会,这样一点意思,她还是能看到听到的。

  “对不起……”除此三字,她已找不到旁的语言,只是心跳的愈发厉害。

  她愿意回去,但是她还有个女儿不曾安顿好。

  当日若非还有一个孩子值得她牵挂,她根本不会从那场火里挣扎出来。

  那样不堪的人生,烧光了方是最好的。

  她看他苍白虚弱的面容,眼中情意退去,愈发清冷疏离,缭绕着若隐若现的恨意。

  爱,是恨的来处。

  借这即将消散的爱意,她大抵还能再牵制他一次。

  就说……说什么呢?

  说让他照顾好皑皑,不然她就不去换他表妹回来,让他联盟州城的计划落空,让他背负强取的骂名,私德尽毁……

  不对,便是他应了,她走后谁能控制监督他如何照顾皑皑!

  那告诉他皑皑是他的孩子。

  也不对,她没有证据证明,皆是她一家之言,估计他又得说自己满嘴谎言了,只怕弄巧成拙。

  那……对,让他把那笔银子付了。

  还是不对,红鹿山封山了……

  不对。

  都不对。

  便是她这会想的种种都成立,她就这么威胁着他吗?就……

  谢琼琚觉得脑子越来越乱,明明她觉得所行所言也没什么错,却偏偏什么都是错的,所有的事都一团糟。

  好多年了,从谢氏梅园到中山王府,从京畿长安到边地州城,她走了好多路,做了好多事。

  但是,没有人告诉她,她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是否是对的。

  她也找不到一个人,问一问,是不是走错了,错了她要怎么去弥补。

  从来,就只有她一个人。

  哪怕不是帮她辨别对错,只是听她说一说的人,也没有。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看面前人晃出叠影。

  开口之间,突然便又不知要说什么,甚至她想不起方才还有什么紧要的事需要她处理。

  正急促中,方闻得他话语落下。

  他合了窗,从她面前过,似又返身唤了她一声。

  谢琼琚循声望去,他已经脱下风袍,坐在方才的靠榻上,倒了盏热茶,推去她的位置。

  他说,“你可是担忧你女儿?”

  “应当的。”他点了点头道,“你阿弟如今投在定陶王麾下,不管他是为了忍辱复仇,还是当真投诚,你回去不过一妇人,定陶王不会防你,亦不会觉得碍眼。但是孩子不同,中山王府后院姬妾尚有存活者,然中山王子嗣无论男女皆已被屠戮。这也正常,尊位之争,总得以绝后患。”

  “所以,你若不敢将孩子带回……”贺兰泽抬眸看紧捧茶盏的人,认命道,“孤给你安排了三条路,你自个定。”

  谢琼琚浓密的长睫扑闪了好几下,终于掀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第一处,你可以托付给李洋夫妇养育。孤前些日子,去……去抢孩子,夫妇二人以命相护,算是给你验证了一番,是值得托付的。”

  话至此处,他略带自嘲的恼意,咳嗽掩过。

  顿了顿继续道,“第二处,你还是可以送她去红鹿山。薛灵枢同那处薛真人乃同族,让他出面,总也不是难事。”

  “还有一处——”贺兰泽丢开茶盏,将眸光别在旁的地方,“可以让她留在我这,多双玉箸多间屋舍的事,孤且看中山王面,当是养了个同宗子侄。”

  说这话时,他嘴角翘起细小的弧度,想孩子年幼漂亮的眉眼。

  是时光不可倒流,他永难触及的容颜。

  这个春日落雨的午后,男人青袍裸簪靠在榻上,眉眼间敛尽最后的情意,剩一片冷月疏桐色。

  没有明媚阳光,只有雨天一点昏暗光影,投下他朦胧修长的身形,垂落在案几榻座上。

  冷寂又萧条。

  谢琼琚因方才一刻的算计,愈发愧疚。

  早早低了头,再不敢看他模样,只敢留恋这一方落拓孤影。

  “你到底怎么说?”这一日,尽是贺兰泽在不断言语,这会又见她沉默,似失了两分耐性,叹了口气道,“你自己想好,尽早启辰,你阿弟只给了七日期限。孤还有军务,就不奉陪了。”

  “妾、妾想见一见孩子,问问她自个的意思。”原本拢在袖中的手,即将摸上他的影子,这会猛地缩了回去。

  垂髫稚子,当以父母之命从之。

  且贺兰泽本能地以为,这三处也没有什么好选择的,她当首选留在他处。

  然闻她这话,须臾也反应过来,是自己多情多思了。

  她回到谢琼瑛处,他日便也算各为其主,如何放心将孩子安置在他的眼皮底下。

  甚至,他暗自告诉自己,以后要慢慢绝了这样的“本能”和“理所当然”。

  “自她出生,妾极少养育过她,与她不算亲近,更不曾给她什么。容她自主择一回,随她心意定居,是妾唯一能给她的东西。”不想谢琼琚展了容色,噙了抹淡淡的笑意,同他直言,“她若愿意留在殿下处,妾满怀欣喜,感激不尽。”

  贺兰泽不知怎么就心口抽了抽,遂颔首道,“她眼下就在楼中,住在后院兰汀里,你随时可去。”

  *

  谢琼琚是这日晚膳后去的。

  细算,自二月底离开辽东郡,谢琼琚已近两个月不曾见到皑皑。

  郭玉夫妇确实是可托付的人,将她照顾得很好。

  小姑娘长了个头,两颊生肉,原本泛黄的面色泛出带着红晕的瓷白,似一块尚好的羊脂玉,衬得一双丹凤眼愈发明亮璀璨。

  见到谢琼琚的时候,她正挽着袖子拿着石杵满头大汗地擀磨羊角。原本柱状的山羊角经她大半日的来回翻擀,已经平塌了些。

  “是贺兰郎君的主簿送来的制灯法子,孩子识字不多,但记性极好。那先生读了两遍,她便都记下了。这两日就鼓捣这东西。前头做了个普通的,嫌不经用,丢在一处了。”郭玉见到谢琼琚,不由大喜,直拉过皑皑迎上来,“阿母都来了,先放着,和阿母说话。”

  谢琼琚为着李洋受伤,同郭玉致歉。

  不想郭玉却道,“因祸得福。所谓不打不相识,经过那一架,霍大人引荐阿洋,说他手足有力,箭头又准,可以入行伍吃饭。贺兰郎君爱才,便让霍大人收下了他。他自个也愿意。说来说去,还得谢你,给他默了书籍练功,成他大用了。”

  “那也是阿洋自个出息。”谢琼琚笑了笑,“贺兰郎君乃明主,既然阿洋愿意,且让他让好好追随主上,可建功立业。”

  郭玉频频颔首,只将屋子让给母女二人,自己回去照顾李洋。

  小姑娘原也是懂事的,趁着两人谈话的间隙,已经将自个梳洗干净。送走郭玉遂回来在谢琼琚对面坐下。

  谢琼琚忍不住揉过她脑袋,捏了捏她面庞,“皑皑胖了。”

  “你瘦了。”小姑娘永远都是直切要害的性子,一语点到根本,“你说安排好一切就来接我的,以后定在一处就再不走了。所以,你这会是来接我的吗?我们定在哪里?在哪里安家?”

  雨后的傍晚,窗户半开,风中有落叶残花,和一点泥土的芳香。原该是极舒爽的环境,但谢琼琚却一阵阵气喘。

  她缓了口气,牵过孩子的手,柔声道,“阿母有事还没有处理好,但是你别急,阿母给你安排好了去处,你择一处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