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8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琴弦被拨动,高一声又低一声。

姜女史站在身后,冷冷地审视着他们并肩而坐的背影。

裴望初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将这架淋雨生锈的古琴调试得近乎完好如初。识玉说听起来与从前一样,但裴望初与谢及音都能感觉到这其中的区别,裴望初没有骗她,无论此琴的音色如何逼近从前,但弦音的轻灵已被破坏,此琴也落为凡品。

但谢及音还是很高兴,她伸手让裴望初扶她起来。

“外面太冷了,你进屋服侍本宫吧。”

裴望初跟着她进了主院,穿过堂厅,绕过屏风。

屏风后悬着层层浅青色的垂幔,有人行拂过时,便如镜湖起漪,将整间卧房罩得朦胧而静寂。

谢及音回过身来牵裴望初的手,看见姜女史也跟进来时,眼里的笑缓缓消失。

“滚出去。”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透着一股不耐烦。

姜女史是不怕她生气的,不卑不亢道:“陛下让臣时时随侍殿下身边,此乃臣的职责所在。”

“鸡毛令箭的蠢东西。”谢及音低骂了一声,却与裴望初的姿态更加亲密,整个人几乎都偎在他怀里。

裴望初的脸被垂幔隔着,看不清神色,但他的手护在谢及音身后,拢在她腰前。

姜女史听见谢及音笑了一声,“本宫与裴七郎要寻鱼水之欢,姜女史莫不是没经历过,打算瞧个清楚,回头好在父皇面前有样学样?”

姜女史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愕,继而羞恼,清秀的脸上瞬间满面通红。

就连声音也不再镇定,“青天白日……还请殿下自重!”

谢及音被她逗乐了,裴望初是她的面首,自重?难不成他俩应该遵男女大防,对坐谈诗书礼仪不成?

见她还不走,谢及音便说道:“姜女史流连不去,莫非是想与我们一起寻欢作乐?本宫倒是没意见,裴七郎,你同意吗?”

裴七郎道:“我听殿下的。”

姜女史闻言,仿佛谢及音下一秒就来抓她似的,下意识惊慌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多宝格,撞得架子上的玉瓶晃了几晃。

“臣女……臣女先告退了!”

一向以恭谨治身的姜女史哪见过这种场面,匆忙转身跑出了卧房,在厅堂险些和托着玉盘跨进门的识玉撞个满怀。

识玉本就不待见她,瞪了她一眼,“跑什么,急着投胎呐!”

“别……别进去!”姜女史正了正神色,“嘉宁殿下和裴七郎在里面。”

识玉狐疑地打量着姜女史,又往她身后瞧了几眼,但见山青色的垂幔如波澜荡漾,心中了然。

她灵机一动道:“嗯,我知道,我是来给殿下送避子汤的。”

“避子汤……”姜女史望着玉盘里的瓷盅,缓缓点了点头,“应该的,要服避子汤。”

识玉道:“行了,这儿不用你了,你回房去吧。”

姜女史难得没坚持留下,快步走出了厅堂后回头望了一眼。她想起刚才谢及音缠在裴望初怀里的那一幕,心里好像被粘上了什么脏东西,觉得乌糟糟的。

“真是伤风败俗,”姜女史在心中厌弃道,“水性杨花。”

识玉将下人都遣散出了院子,端坐在厅堂门口守着门,悄悄往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没瞧见什么动静。

“放凉的燕窝粥殿下不喝,与其浪费,不如我来喝了吧!”识玉乐呵呵地端起了瓷盅。

卧房之内,姜女史走后,谢及音松开了裴望初。

许是这几个月在狱中伤了元气的缘故,他身上冷得很,适才谢及音缠着他时,觉得像抱住了一块冷玉,冰冷,坚硬,无动于衷。

她有轻薄之举,他不躲避,她脱身离开,他也不惊讶。

谢及音坐在妆台前,从铜镜里打量他,觉得他与自己想救的那个印象里的裴望初有着脱胎换骨之别。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裴望初缓步走到她身后,也望着镜子里的谢及音,轻声问道:“殿下是生我的气了吗?”

谢及音摇了摇头。

她看见镜子里的裴望初笑了一下,“殿下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该对殿下殷勤一些。但我身上有些伤口还没愈合,怕弄脏了殿下。”

他的手落在谢及音肩头,掌心也是微凉的,谢及音却像触电似的拂开他站了起来。

“你觉得本宫……是为了这个才救你的吗?”谢及音问。

她这个问题问得奇怪,如今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嘉宁公主被驸马冷落久矣,急色到跑到雅集上绑人做面首。太成帝为了满足她的胃口,这才将戴罪的裴七郎赏赐给她。

但是在谢及音心里,裴七郎向来和别人不一样。他不会人云亦云,随声附和,他曾经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所以谢及音心里期待着,他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裴望初望着她的眼神渐渐没了笑意,沉寂成一片疲敝的深渊。

他太累了,累到难以撑持出一个完美熨帖的谎言,去回应谢及音期待的眼神。

“我知道殿下想听什么。想听我说,我心里并不觉得您是为了姿色而救我,而是为了别的什么更美好的情感,譬如怜悯,敬重。可是,”裴望初顿了顿,似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无论是哪一种,我如今都不在乎了。”

谢及音握着玉梳的手一紧,为被人看穿心事而脸色发烫。

裴望初又说道:“若因德行,那我会遗憾殿下识人不明,若因怜悯,你姓谢我姓裴,更加不必。唯有因几分容色得了殿下眷顾,你之后才不会因被蒙骗而悔不当初。若非因此,不如现在就一剑杀了我,算是我以最后一点肺腑之言,报偿殿下救命之恩。”

谢及音垂下眼,她不敢回头看他,怕自己此时的神情太过狼狈。

她早该知道的,早该想明白的。识玉劝过她,谢及姒嘲讽过她,崔缙警告过她——

她的父皇要杀裴家满门,裴望初怎么可能因为她救了他一个就对她感激涕零?

他不会感激她,乃至是恨她的。

“难得你还愿意同本宫说几句真话,”谢及音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本宫只是听闻裴七郎风神秀异,名动洛阳,所以向父皇讨了个恩典。你曾与佑宁订下婚约,本宫对你,又怎会有什么别的心思呢?”

第10章 初见

谢及音初见裴望初,是十三岁那年。

时值阳春三月,谢家桃园花开正盛,谢黼邀交好的世家携亲眷过府宴饮。

这种要与人逢迎的场合,谢黼只让杨氏带着谢及姒出现,即使今日在自家府中,桃园中也未设谢及音的坐席。可谢及音今日却来了兴致,对宴会十分好奇,早早就藏在桃林入园处的一棵树上,偷偷看来参加宴会的客人。

崔家来得比较早,崔夫人带着崔缙在桃林入口处与谢黼见礼寒暄。谢及音看见十六岁的崔缙已经长成了翩翩公子,惹得女郎们一边以扇掩面窃窃私语,一边不停地将目光抛向他。

谢黼欣赏地拍着崔缙的肩膀道:“如此好儿郎,当为我谢家婿也!”

彼时尚未敲定谢及音,所以崔缙面色红了几分,一边悄悄往园中张望着寻找谢及姒的身影,一边谦逊地拱手对谢黼道:“多谢谢伯父抬爱,我以后一定勤加上进,不让谢伯父失望!”

崔家入园后没多久,月洞门处又走来三位没带家眷的公子。

走在前的两位公子均生得俊秀挺拔,一个生得龙威燕颔,威风凛凛,一个生得温润如玉,春风和煦,虽各有千秋,却又能从眉眼间瞧出几分相似。

这两位陌生又俊逸的公子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只见那长相中正威严的公子朝谢黼抱拳行礼道:“河东裴氏第十六代孙裴道宣,携四弟候阳、七弟望初,特来拜会谢郡守!”

竟是河东裴家的公子们。

谢黼还礼感慨道:“几年不见,裴家的小辈竟出落得如此俊秀,只有道宣还能一眼认出来,这位是候阳,那这位就是望初了——”

众人的目光这才落在走在后面的那位公子身上,霎时间都愣住了。

春风拂过桃花枝,花瓣落在他领间与袖口上,然他的容色却比三月桃花更胜几分。

那并非锦衣华服的衣冠之盛,亦非眉浓目深的五官之艳,他的气度甚至说得上是冷清,一双极标致的凤眼,望过来时仿佛是温和的,可总让人想起雪后初霁、长月彻明的清寂。

他只穿了一身窄袖白袍,却衬得簌簌桃花忽然失色,衬得满座华衣宾客黯然无光。仿佛大魏的士族名士就该如此,于极清简处占尽风流。

谢黼感慨道:“河东出了裴七郎这般人物,岂不得我大魏女郎纷纷翘首东望!”

裴道宣道:“谢大人莫要打趣他了,他这些年跟着师父在道观修道,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眼看着要到出仕的年纪了,家父让我带他出来走动走动。”

裴望初走上前来从容见礼道:“晚辈裴氏望初,见过谢郡守。”

就连声音也是清朗动听,如潺水击玉,春燕行空。

树上的谢及音正在心中悄悄感慨裴七郎的俊美无双,不料他突然抬头朝这边望过来,精准地与她目光相撞。

谢及音一惊,下意识松手,眼前的桃花枝弹了回来,将她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她心中一阵狂跳,要是被抓住,免不了一顿训斥责罚。但她等了一会儿,却未等到有人来抓她,她又悄悄拨开桃枝往外看,见裴家三位公子已经入席,裴望初正颔首与裴道宣说话,再未往她这边瞧一眼。

谢及音趁四下无人,悄悄从树上爬了下来。

谢家请客并不拘着客人,一同行过祭拜天地的礼节后,便放任客人们三三两两,如游园般自行游赏。

有人在曲水处流觞赋诗,有人在湖亭中饮酒临帖,女眷们跟随杨氏赏花摘花,然后同去别院做桃花酿、桃花饼。

谢及音换了棵僻静些的桃树,揣着话本子爬上去躺着。彼时她正是对诸事似懂非懂的年纪,对请客宴饮的热闹又好奇又不屑,所以挑了个不容易被打扰,又能隐隐听见前院热闹的地方。

话本子讲得是穷酸书生和官家小姐的故事,谢及音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被蜜蜂闹醒时,正巧听见有人在桃树底下谈论她。

“谢伯父文韬武略,可惜子嗣不丰,膝下只有两个姑娘,阿姒妹妹是个讨人喜欢的,可另一个却十分古怪,模样怪性格也怪,谢家没什么人喜欢她,所以今日并未露面。”

谢及音熟悉这声音,低头一看,果然是崔缙。他大概是和裴家的三位公子闲走闲聊,觉得此处风景不错,就停下了步子。

裴四郎十分好奇,问崔缙:“一个姑娘家能生得多怪,莫非膀大腰粗,奇丑无比?”

崔缙摇头,“她倒也不丑,只是生下来就头发尽白,无一根青丝。你们想想,一个小姑娘,生了一头老人发,朝你扑过来,不觉得这个场景很可怕吗?而且……”

“而且什么?”

崔缙压低了声音,但谢及音还是听得十分清楚,“谢伯父请道长来给她看过,说她命里带煞,是冤孽转世。”

裴道宣年纪最长,马上就要成家,闻言笑了笑,“崔大公子还信这个?”

崔缙摇头叹息道:“本来是不信的,可她母亲生下她后伤了身子,没几年就病逝了。谢伯父曾请名医周灵通来给她看病,周大夫说谢夫人的元气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刻就耗尽了,如今不过是靠药物吊着,最多三年之内必死,后来周大夫的话果然应验。”

裴四郎若有所思,“照这么说,真是这位姑娘克死的生母?”

“命犯孤煞是天生的,本也是个可怜人,”崔缙说道,“可这位谢大姑娘偏偏阴狠好妒,不仅容不得亲妹子,就连身边侍奉的人也要下毒手。有一回我随母亲来谢家做客,见她院中一侍女哭得可怜,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因头发长得太好碍了眼,所以被剃了个干净。后来听我母亲说,那侍女本来马上就要放出府嫁人了,遭此横祸,当天夜里就跳井自杀了。”

本来不太赞成背地里议论姑娘的裴道宣,听到这件事后也皱起了眉。崔缙又零零散散说了几件谢及音的荒唐事,裴道宣听罢直摇头,“若这些事都是真的,谢大姑娘确实品德有失,谢郡守该找个嬷嬷好好矫正她。”

崔缙说道:“如今的夫人不是没管过,管的越多越离谱,后来怕她对阿姒妹妹下手,管也不敢管了。”

裴道宣道:“谢大人将汝阳治理得如此井然有序,没想到家事上却如此荒唐。”

崔缙道:“我与裴家三位公子一见如故,听说你们有与裴家结亲之意,怕你们将来后悔,才与你们说这些。你们可不要在谢伯父面前提,他是个疼女儿的。”

裴道宣道:“那是自然。”

裴四郎忙对裴道宣道:“大哥你是知道的,我命薄,经不起折腾,我还是乖乖娶咱河东的姑娘吧。”

裴道宣点了点头,“虽说谢家门楣高贵,可这样品行恶劣的姑娘,确实不能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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