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59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识玉小声惊呼:“阿狸!你个小畜生!”

说完却将阿狸紧紧护在怀里,生怕裴七郎会一掌捏死它似的。

裴望初看了她一眼,将受伤的手垂进广袖里,淡声道:“我有几件事,想询问识玉姑娘。”

识玉下意识往卧房的方向看去,裴望初道:“殿下睡着了,别吵她。”

识玉恭谨道:“您问吧。”

“当初我与岑中尉前来洛阳,留你在建康守着,为何岑中尉尚未得道殿下的行踪,你却能与殿下聚到一起?”

这并非什么秘密,识玉答道:“是殿下跟随一位探亲老翁的牛车,自己从并州回到了建康,本想在建康多住些日子,结果去见了王六郎一面后,就急急忙忙要赶回洛阳来。”

裴望初又问:“你们何时从建康出发的?”

“约是二月初。”

“十几天……你们途中没休息吗?”

提起这个,识玉便觉得腰酸背痛,“殿下催得急,隔三四天才入城休整一晚,第二天清早又动身。”

裴望初无言半晌,又问道:“殿下可否与你提过她失踪这段时间的经历?”

“这……”

提过几句,多是抱怨病中难捱,黑豆膏难闻。只是私底下的话,识玉拿不准该不该说,婉言道:“您还是自己问殿下吧。”

裴望初没有再逼问她,叫她带着阿狸去休息,他转身又回了卧房,挑开金绡帐,见谢及音拥着被子,正睡得面生微红。

他俯身凑近了,靠在枕边,静静听她沉稳的呼吸,心中如潮汐随日月,一潮压过一潮,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埋首在她散开的发间,细细体会这得来不易的真实感。

谢及音这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时灯昏帐暗,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她呼吸声一变,帐外的人就知道她醒了,挂起床帐,又挑亮灯芯,温声道:“睡了这么久,该起来吃点东西了,不知殿下口味变了多少,我让厨房煲了几样汤。”

谢及音看着裴望初的脸,只觉得骨头都睡软了,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裴望初蹲下拾起她的绣鞋,谢及音道:“放着我自己来。”

他置若未闻,握住她的脚踝给她穿上。

用过晚饭后,两人在院中散步,朝中有急奏递进来,裴望初让人去书房等着,谢及音见来者神情焦急,催促他道:“事有缓急,你快去吧,我也要回房歇着了。”

裴望初却道:“殿下随我一起去。”

“我?”谢及音有些惊讶,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并不合适,然而她越犹疑,裴望初越坚持。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叫他们都等着,明天再说。”

谢及音蹙眉道:“巽之,家国大事,怎能如此任性?”

裴望初温声道:“我天性怠惰,需殿下时时提点,你既忧心国事,索性陪我去吧。”

谢及音无奈,最终被他带到了书房旁听议事。

王旬晖是带着尚书省的急奏来的,见谢及音与未来新皇一同走进来,不由得一愣,多年为官的老练直觉让他迅速垂下眼。

他虽不认得谢及音,但看见她满头华发,也能猜出她是谁。

隐约听见未来新皇低声问她冷不冷,王旬晖又想起了一些关于这位新皇落魄时的风流逸事。

洛阳城里,谁不曾听过嘉宁公主与裴七郎?都说新皇会拿谢家人开刀,一如当年谢家对裴家,可是眼前所见,似乎并不如此……

王旬晖出神间,听见未来新皇道:“有什么事,呈上来吧。”

“哦,启禀公子,是南晋那边的消息,他们想和谈,送了国书来。”王旬晖忙将国书呈上。

南晋皇帝司马泓先是收到钤了大魏玉玺的国书,又打听到八州铁骑调往大魏南境,大有一开战就不死不休的架势,思来想去,最终同意与大魏和谈,签下二十年不起战事的契约。

“通商可以,允许大魏子民到南晋定居也可以,但割让城池不行。”裴望初看完南晋的国书后说。

王旬晖劝谏道:“如今大魏国力不及南晋,若允许百姓前往南晋定居,建康一带恐会十室九空,人丁寡则税收少。倒不如驳了这条,同意将南边三州割给南晋,待休养生息几年,再徐徐图之。”

裴望初不以为然,“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国无道则民思去,国有道则民思归,与其勉强百姓,不如求责庙堂。城池不能割,一则,割城有败军之象,会养大南晋的野心;二则,留得故土在,大魏子民纵去国离乡,终会有回来的一天。”

他说完,转头望向正静静旁听的谢及音,“殿下觉得呢?”

谢及音闻言,露出一个颇感欣慰的笑,“七郎所言有理。”

裴望初语气柔和道:“那就这么办吧。”

王旬晖不敢再议,遂领命而去,先去尚书省传达了旨意,又跑去找正忙于准备一旬之后登基大典的多年老友喝酒。

老友正忙得焦头烂额,没空奉陪,故无情推拒。王旬晖神神秘秘道:“我有个关乎老兄前途的小道消息,你现在不抬举我,过几日管保打你个措手不及!”

老友不以为意,还有什么事能比新皇登基更重要?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王旬晖得意洋洋,心道,登基大典就叫你忙成这样,若是过几日突然要立谢家公主为后,岂不是要吓掉你的头?

第68章 殿下

月色清亮, 檐灯煌煌。

裴望初送谢及音回房,带她到妆台前,先拧了张帕子递给她擦脸, 又走到她身后,将她发髻间的珠钗卸下,拾起犀角梳,轻轻理顺她的长发。

妆台是新的,样式与从前相同。谢及音从妆镜里看向他, 轻声道:“巽之, 你马上就是大魏新帝了,不该再做这些琐事。”

裴望初听了这句话, 心中一刺, 他问谢及音:“那我该做什么呢,殿下?”

“新朝初立,根基不稳,朝臣和百姓都看着你, 你的行止不能有失, 你要谨慎处理好世家之间的关系,稳定人心。”

谢及音知道, 他其实很清楚该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方才与王旬晖的召对,他的见识、胸怀都远在魏灵帝与太成帝之上。

那他也该明白, 作为恶名昭著的太成帝的女儿,她不能被如此善待,否则那些追随他的世家将会感到不公。

因此, 谢及音索性将话说完:“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后, 也不要再喊我殿下了。”

她起身取来一个三寸见方的木匣,开了锁,呈至裴望初面前。

“这是大魏传国玉玺,你登基称帝虽是众望所归,有了它,也会更名正言顺,这是我送给大魏新皇的贺礼。”

她声音温柔,却句句都不中听,裴望初被她气得有些头疼,勉强忍住皱眉的冲动,仍与她和颜悦色道:

“就算你不愿做大魏的公主,皇后殿下也是殿下,我这样称你并无不妥。这玉玺你自己收好,以后大魏都是皇后掌玉玺。”

她连公主都做不得,如何能做得皇后?谢及音心中虽为他的话感到动容,却并不觉得这是个理智的做法。

见她蹙眉,一副并不认同的态度,也不肯伸手接住玉玺,裴望初眼里最后一点柔和缓缓消失。

“你不愿做我的皇后,是吗?”

“此事不止关乎你我,巽之……”

“那你为何要回洛阳,为何不留在建康与王瞻双宿双飞,你是来可怜我,还是来嘲讽我?”

裴望初声线微寒,一字一字地质问她,“公主殿下一向秉君子之道,当初是你说不会不要我,如今竟要食言而肥吗?”

谢及音叹息道:“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留在洛阳陪你,或入宫,或在宫外另置宅邸。”

但她私心里不希望如此,她不能亲眼见他娶妻生子,这会消磨他们之间的情意,可要他放自己离开……谢及音想起他写给王瞻的信,他似乎也做不到。

裴望初觉得头开始疼得厉害了,他静静缓了一会儿,方说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殿下……你从前能不顾忌世人的眼光,要我做你的待诏,为何如今不能做我的皇后?”

谢及音解释道:“这二者是不同的,巽之。帝王需要谨身自持,爱惜声名,以号令群臣,聚德万民,这是我当年率洛阳百姓出城时体会过的。如今的大魏人心散乱,因父皇之故,百姓怀怨于朝廷,此时你应该顺应民心,我若是做了你的皇后,叫人以为你赞同谢氏的作风,那你此后该如何御下?”

裴望初不耐烦地听完,轻嗤道:“待你做了皇后,才有资格规训帝王。”

“你这是什么话。”谢及音气噎,一时哭笑不得。

他的固执,她从前是见识过的,言语说服不了他,可她总不能再绞一次头发吧?总觉得他似乎比从前更难打发了。

她想了想,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镶嵌玉石的腰带啪嗒一声坠地,海棠描金的披衫亦堆委落下,露出仅着软缎中衣的玲珑身段。

裴望初目色一深,却将脸偏向一边,“殿下这是做什么?”

“你不想要我吗?”谢及音问,“你要我做你的皇后,不是为了这个吗”

她缓缓抽开中衣的系带,衣衫滑落至肩头,却被人止住,重新披上。

裴望初蹲下,拾起落在地上的披衫和腰带,忍着头疼,极有耐心地帮她重新穿好。

他坦诚与她说道:“殿下的心思,我从来都看得清楚。无论你怎么佯装作践我,我都不会厌恶你,我只会在心里难过,生自己的气,直到把自己气死为止。”

谢及音彻底没了辙,泄气道:“一定要如此么?”

“一定要如此。”

“即使违背我的意愿,枉顾我的想法,即使要我从此活在德不配位的愧疚中……也要如此吗?”

裴望初不说话了,头疼开始转作一阵耳鸣,他要极专注才能听清谢及音的话,偏偏每一句他都不想听见。

说他枉顾她的意愿……那她的意愿是什么,像绞断一截头发一样舍弃他么?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香炉袅袅,滴漏声声。

“夜已深了,”待那阵耳鸣平静下来,裴望初缓声道,“殿下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许是白天睡了太久,许是那无疾而终的争执让人心烦意乱,谢及音没有睡着,眼睁睁捱过了子时,捱到夜色隐约泛明。

忽而听见断断续续的埙声,其声不远,似乎就在廊下。

谢及音躺不住了,起身披衣穿鞋,走到窗边,悄悄推开窗户,果然见裴望初靠在阑干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玉埙。

重露打湿了他的衣袍,夜风吹乱了他的鬓角,他唇色显得苍白,似是十分疲惫,然一双凤目却深若长渊,亮若星辰。

他看见谢及音,嘴角轻轻一牵,关切道:“睡不着么?”

明明几个时辰前刚负气离开,一夜尚未过去,他怎么回来了?

“白天睡了太久,有些失眠……巽之又是为何?”

裴望初走过来,隔着一扇矮窗,拢了拢她身上的披风,轻声叹息道:“我不敢睡。”

“不敢睡?”

“殿下可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裴望初看着她道,“庄周以为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其实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我怕今时今地也只是我的一场梦,一旦我睡去就会醒来,醒来后,你依然不知所踪,倒不如趁着梦中未醒,伴你久一些。”

谢及音闻言,神情微动,“巽之……我是不是待你太狠心了?”

难得还有点自知之明。

裴望初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深情不悔的模样,垂目温声道:“你怎样待我都是应该的,只要是殿下给的,我都愿意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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