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37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并非人人都像殿下这般心软。”

裴望初将她湿淋淋的长发从水中捞出,用干帕子擦干水分,到妆台前为她梳顺,又让人将火盆搬近一些,让她挨着把头发烘干。

谢及音道:“可空有心软无济于事,此次若非宗陵天师,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自然是明哲保身,别再管他,任凭生死。只是这话说出来,她必然会生气,因此裴望初但笑不语。

谢及音回想着那日与宗陵天师的对话,“他说我身上有余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听他的意思,此事父皇也知情。”

“他可有说是什么毒?”

谢及音摇了摇头。一来她急着商量救裴望初,二来她对宗陵天师所知甚少,不敢轻信,所以没有深究。

裴望初向她伸出手,“允我为殿下切脉。”

谢及音好奇,“你竟还懂医?”

“涉猎过一点偏方,并不精通。”

天授宫以丹药符咒闻名,也擅长以此治病疗愈、修身化性,作为天授宫曾经的祭酒,裴望初能制出各种常见丹药,对丹药所导致的副症也有所了解。

她的脉象确与常人有异,只是迹象很浅,若不仔细探查,几乎感知不到。如此细微的脉象,即使能确认是中毒,也未必是余毒所致,也有可能是中毒不深之故,宗陵天师如何就能一口咬定她是娘胎里带出的余毒呢?

娘胎……谢及音的生母,那位传闻中出身寒门,极得谢黼宠爱的短命夫人,难道与宗陵天师认识吗?

见他眉心微拧,谢及音问道:“难道天师说的是真的,我身上的毒很严重?”

裴望初轻轻摇头,安抚她道:“是我学艺不精,需要回去查阅典籍。不过这征状只及于脉象,并不严重,不必忧心。”

待谢及音的头发烘干,裴望初帮她抹了一层发油,又绾成飞天髻。他在主院逗留至傍晚才离开,看他从上房里出来,柳郎倌恨得咬牙切齿,在旁边说风凉话。

“才知道这位竟是名动洛阳的裴公子,听说还曾与驸马同窗共读,如今竟也落得与我等奴才一个下场,可怜呐,可怜。”

裴望初本不欲理他,柳郎倌抬脚踩在铁镣铐上,裴望初顿住脚步,抬眼看向他。

柳郎倌嗤笑,“若是被驸马知道你如此逾矩,你说他是会念在旧相识的份上放你一马,还是——”

一只手嵌住柳郎倌的脖子,双指掐在他喉间,将他后半截话堵了回去,仿佛再一用力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裴望初淡声道:“把你的脚拿开。”

柳郎倌憋得脸色紫红,连忙挪开了脚,目光惊恐地向裴望初叨扰。

“你是殿下的奴才,不是驸马的奴才,最好记清楚自己的主子,”裴望初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微垂的眼帘下含着几分轻讽,对柳郎倌道,“我这双手尚要侍奉殿下,不太想沾上血,你叫……”

柳郎倌颤颤答道:“姓柳……”

“柳郎倌,”裴望初倏然一笑,“应该不会让我为难吧?”

柳郎倌招惹裴七郎之前未曾想到他力气这么大,态度如此嚣张,眼见着就要被人当众活活掐死,柳郎倌忙点头认怂:“我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请裴郎君高抬贵手……”

裴望初在将真他掐死之前松了手,柳郎倌跌落在地,捂着喉咙一边咳嗽一边大喘气。

“冒犯了,见谅。”裴望初温温然一揖,绕过他缓步离开了主院,只留满院柳梅居的郎倌们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识玉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眉心一蹙,觉得裴七郎的举动有些不妥,遂将此事告知谢及音。

谢及音正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椅上,试新供上来的梅子色口脂,嫣红里透着浅紫,别有几分妩媚。她听完后轻笑两声,对识玉道:“裴七郎么,你若是当他温和纯良,可真是看走眼了。”

识玉惊讶地“啊”了一声。

谢及音将口脂搁下,仰面阖目往后一靠,感受落在眼前的暗金色光影,摇摇晃晃,脑海中浮现出午后红帐里暧昧的场景。

清淡的梅子香随着呼吸钻入鼻尖,微甜如酒。

他应该会喜欢这个味道,下次……

谢及音止住了漂浮不定的心思,对识玉道:“天色晚了,叫柳梅居的郎倌们都回别院去吧,他们每日辛苦,多赏些酒菜。那位柳郎倌……让他离府,回柳梅居去吧。”

第42章 教诲

崔元振在河东郡平叛时落下一身伤, 然而大部分功劳都落在了宗陵天师身上,崔家只得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嘉奖。

为了恩赏宗陵天师,太成帝要为他在洛阳城里盖一座七层高的道观, 命司空卫舒带人昼夜赶画图纸,准备三月土地解冻后就开工。

盖这座宫观,至少需要砍一万棵树、烧十万块砖,耗费近百万两白银。这对刚经历改换皇室不久,又遭受河东兵戈之祸的大魏而言, 是一笔很重的负担。

朝中三公重臣等皆上书劝诫, 崔缙作为常伴圣驾、有规谏得失之责的散骑常侍,也三番五次出言阻拦。

奈何太成帝深信宗陵天师所言的“高起馆台以拜仙人”, 不仅对朝中非议一概不理, 还昼夜与宗陵天师同游论道,服食丹药。因为卫司空说夯建地基的役民不够,在宗陵天师的建议下,太成帝下诏命崔元振带着刚从河东郡赶回来的士兵去帮忙。

堂堂尚书令, 高门崔家, 如今竟成了给宗陵天师使唤的仆从。其他世族从旁看笑话,也不免对其心生同情, 何况崔家与宗陵天师因河东一事早有恩怨, 崔元振尚能老成持重地隐忍,崔缙年少意气, 为此事险些闹翻了天。

他拔剑杀了一个监工的方士,道观一开工就见了血气,宗陵天师认为不祥。太成帝勃然大怒, 痛斥崔缙的狂妄之举,暂时褫夺了他散骑常侍兼虎贲校尉的官职, 让他回府闭门思过三个月。

走投无路之下,崔缙只好去找谢及音。

“魏灵帝因宠信妖道祸乱朝政,失了朝臣百姓之心,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今上本该以此为鉴,如今反倒变本加厉,不仅日日服食丹药,更纵容天授宫老贼干涉国政,只怕长此以往,殷鉴不远,”崔缙对谢及音道,“今上无子,殿下贵为公主,也应时时劝谏,以全忠孝。”

谢及音怀中抱着阿狸,闻言亦蹙眉,“父皇他竟在服食丹药?”

崔缙道:“天授宫以丹药符咒闻名,听说宗陵天师每日都会劝陛下服用,少则一颗多则数颗,都是些没来历的东西,却敢称延年益寿、明净六根。”

谢及音沉思片刻,点头应道:“本宫会递帖子入宫,明日去看看。”

见她态度似也不喜天授宫之流,崔缙又趁机道:“圣人曰,子不语怪力乱神,无论佛道,都是些哄骗世人、另有所图的东西。当年我与裴七郎同在胶东袁氏门下求学时,常见他与同窗清谈玄理,虚无缥缈,于人无助,于己无益。我只怕他如今又拿这些话术来蒙骗你,若如此,则其心可诛。”

谢及音抚着阿狸,闻言轻笑,不以为然道:“驸马多虑了,裴七郎已搬去别院,纵他有天大的本事,见不着本宫,又能奈本宫何?”

“那就好。”崔缙心中生慰,觉得有了一点希望。

只要谢及音肯远着裴七郎,往后就会慢慢忘了他的好,继而厌弃。就像自己对谢及姒一样,因背叛而看透,总需要一个过程,他愿意等待这段时间。

如此一想,崔缙语气又放缓了几分,对谢及音道:“我知你素日不爱出门,难免无聊,需要人陪着。如今我也在家中思过,有时间陪你煮茶下棋、投壶射覆,不如将柳梅居那群吵闹的郎倌打发走,怎么样?”

“驸马出身博陵崔家,怎可与奴才相提并论?”谢及音望着他,笑意不达眼底,“本宫乏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崔缙心中略有失望,又怕再惹她厌弃,想着来日方长,便起身告辞,“我一直在栖云院,随时可派人找我。”

然而他在栖云院未等来谢及音,却等来了柳梅居的柳郎倌。

那日与裴望初当庭起冲突后,当天晚上,管事便要打发柳郎倌出府。他这才明白裴七郎在主子心中的地位,又惊又惧又悔。

柳梅居里的客人难缠、鸨头严苛,哪比得上留在公主府体面舒坦,万一被主子看上,更是天大的造化。所以柳郎倌一来就使劲浑身解数想往嘉宁公主身边钻,并不择手段地打压可能构成威胁的同行,不料踢到了裴七郎这块铁板。

他不想走,该滚的是裴七郎,所以柳郎倌走投无路,竟求到了崔缙面前。

柳郎倌跪在崔缙脚边,将裴七郎如何蛊惑主子、目中无人编排了一通。

“主子不让我们进屋伺候,偏他裴七郎能破例,整日在屋里厮混,常常见他出来时已换了衣裳、易了发冠,竟把主子起居的上房当作自己的地盘,”柳郎倌哭诉道,“他还不让我们靠近主子,否则就要剁了我们的手,砍了我们的脚。”

崔缙听完,缓缓问道:“你是说,嘉宁公主从未叫你们近身?”

柳郎倌抹泪,“我等奴才连屋子都进不去。”

崔缙想起谢及音敷衍他的话,说什么裴七郎已搬去别院、久不相见,心中生出被人欺骗的愤怒。

他冷声嗤笑柳郎倌,“那你们岂不成了他们背人苟合的幌子,只是替他们遮掩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柳郎倌道:“我等奴才,哪敢违逆主子?只求驸马饶我一次,以后我定听驸马的话。”

崔缙恨不能一脚将他踹出公主府,忍了又忍,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自有安排。”

谢及音这边递了帖子入宫,前往宣室殿拜谒,只见起居殿中的陈设已大改,布置成精舍,内设铜鼎丹炉、太乙式盘等。太成帝的常服也换成了方士青袍,正招了几个方士在殿内讲经论玄。

太成帝让谢及音一同旁听,因见她乖顺,与朝中那群扫兴的臣子不同,心中对她颇为满意,临了赏赐了她数颗丹药。

太成帝道:“上药三品,神与气精。这几颗是补神养气的上品金丹,每日晨起辰时服用,以黄柏煎水润化,有延年益寿之效。你那驸马不成器,你莫要像他一样。”

“儿臣谢赐。”谢及音领了丹药,躬身退出宣室殿。

识玉问谢及音为何不劝谏,谢及音靠在马车里,略感疲惫地按着额头道:“看今日的情状,人间富贵已享受到极致,求长生成仙便成了父皇的心病。若是能劝,杨皇后与朝中官员不会无动于衷,若劝不得,我何必开这个口。”

识玉叹气,“只是听说陛下近日愈发不理政事了。”

回到公主府时,裴望初正在屋里等她,占了她的贵妃椅,百无聊赖地摆弄小案上的玉摆件。

他听见动静后起身相迎,将一盏热茶端给谢及音,看到识玉捧在锦盘里的几颗金丹后,拾起来闻了闻。

“皇上赏的?”

谢及音饮了口茶,缓缓点头,问他:“巽之也认得此物?”

裴望初道:“天授宫的丹药,看色泽并非出自宗陵天师之手,应该是他底下的祭酒炼制的。”

谢及音入内更衣,裴望初屏退了识玉,随她绕过屏风,为她挑开珠帘。

繁琐的宫装层层委地,金钗一卸,银发如瀑垂落腰间。一件质地细腻的宽袖曲裾落在身上,裴望初的手拢过她的腰,为她束好腰带。

裴望初轻声问她是不是累了,“瞧着神思不定,是为何事烦忧?”

“那些金丹……真的有延年益寿的奇效吗?”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只说道:“寿命有常是天定,殿下只需任性自然,不必苛求天道外的东西。那些金丹收起来吧,不必服用。”

他捋开她的长发,绕在掌心里,又低声在她耳边问:“下午想做什么?我今日得闲,陪你一起。”

谢及音牵着他的衣领让他俯身,涂着口脂的嘴唇覆上去,慢慢与他唇齿交缠。

梅子色的口脂晕开,渐渐融在舌尖里,有丝丝梅子的清香和朱砂粉的微苦,随着愈发失控的情态而冲往七窍。

裴望初逼近她一些,铁枷与锁链碰撞的声音让谢及音心里生出几分清明,她握住裴望初要解她腰带的手,摇了摇头。

“可惜了,你难得有此好兴致,”裴望初轻声叹气,退后一步为她整衣,“走吧,我为殿下沏茶。”

滚水冲开细眉绿叶,茶汤澄澈,似金似绿,袅袅升起雾气。谢及音隔着这朦胧的水汽观察他,半晌,状似无意地说道:“如今宣室殿里不少天授宫的人,陛下对宗陵天师十分倚重,就连崔氏父子都越不过他。”

裴望初抬目看向她,“殿下是想问,如此局面是否与我有关?”

谢及音微微垂眼,并未否认,“比起为人鱼肉,听任宰割,我倒乐于见你出手自救,也不想干涉你与父皇之间的恩怨。只是有些手段未免牵涉太广,如今为了建这七层道观,洛阳百姓苦不堪言,累死的役民随意丢在城外,还要从别处征调木材和壮丁。”

裴望初并不答言,只是静静听她说。

谢及音道:“王都尚且如此,况大魏其他三十六郡。我虽是公主,不涉朝政,可公主府一食一物皆取之于民,我不忍见大魏子民受此苛政,若此事与你有关,还请你三思而后行。”

她对他真是宽容到了极致,纵使怀疑他涉身这一池污水,也先为他找了这么多理由。

裴望初听完笑了笑,温声道:“巽之会谨记殿下的教诲,不负殿下为民为我的一片心意。”

谢及音端起茶盏道:“不必和我说这些抬举的话,我知你曾游学各处,心怀冰雪,看得远比我明白。”

裴望初道:“只是看得明白,未必行得清白,还要殿下时时督训。”

谢及音又想起另一件事,她问裴望初:“听说天授宫擅制丹药,你既一眼就能看明白父皇赏我的东西,是不是也服用过不少?”

裴望初并未否认,“制药服丹,确实是天授宫弟子的修行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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