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32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希望她这次不要再管他了……

想起上元那夜跪于宣室殿中的谢及音、险些要开口乞留他的谢及音,裴望初心中一紧,那种无力感比鞭刑加身还要难受。

此时的谢及音深居府中,正捏着一条鱼干喂猫。

白猫阿狸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水只喝了一小口,它嗅了嗅谢及音手里的食物,又神情恹恹地将头扭到一边。

一到深夜,它就从屋顶上跳下来,从窗户跳进东厢房,在裴望初的床上凄声哀嚎,吵得谢及音接连两天都没睡好。识玉说它可能是叫春,要去给它找只母猫,谢及音揉按着额头叹气道:“它是见不着裴七郎,心里难受害怕,不必管它,任它去吧。”

养了两三个月的猫尚且如此,何况是人。识玉知道嘉宁公主虽面上不显,但心中忧虑,夜夜难寐,嘴上已经起了一圈水泡。

第三天,郑君容突然前来拜见,谢及音正在喂阿狸吃煮烂的鱼糜,本不想见,却听识玉低声道:“说是为了裴七郎而来。”

谢及音将盛鱼糜的碗交给婢女,“那让他去中堂等着。”

郑君容一见着谢及音就撩袍跪下,谢及音打量着他双目微红,面有愁容,淡声道:“本宫竟不知郑郎君何时也与裴七郎感情这么深了。”

“奴与裴七郎本是旧识,曾同为天授宫弟子,”有求于人,郑君容不敢隐瞒,恭声回道,“如今师兄有难,还请殿下相救。”

谢及音听说过天授宫,其门徒遍及庙堂江湖,大魏高门世族更是对其推崇备至。

“这么说,你因骆夫人有孕而求本宫庇佑是假,来本宫府中寻裴七郎是真?”

郑君容坦然承认,“是。”

“你们一个两个都心系裴七郎,倒不知这公主府,是本宫的公主府,还是裴七郎的公主府。”

郑君容面红耳赤,向谢及音行了三个叩首礼,求她原谅自己的欺瞒,并发誓道:“只要能救师兄,我愿从此当牛做马,侍奉殿下左右,以弥补往昔罪过。”

谢及音不想让他当牛做马,论想救裴望初的心,谢及音不比他弱。只是她的心是热的,血是凉的,她不能轻举妄动,踏错一步,否则她和裴望初都会栽进去。

她不想辜负巽之辛苦周折,将她保下的一片心意。

她垂视着郑君容,问道:“今上身边有一位深蒙恩遇的天授宫天师,你可认识他?”

“认识。”

“他是你什么人?”

郑君容道:“那位宗陵天师乃天授宫八大天师之首,我才疏学浅,不敢攀附,但他曾是裴师兄的授道恩师。”

谢及音抓住了最关键的词:“曾经?”

郑君容解释道:“是曾经……师兄十五岁离开天授宫时,与他断绝了师徒情谊。”

天授宫自称授道于天,既出世又入世,十分神秘。宗陵天师极得太成帝宠信,朝中世家也争相与之交游,然而他与裴望初曾为师徒一事,却没什么人知道。

郑君容求谢及音入宫去见宗陵天师,请他出面救裴七郎一命。

“且不说一个道士的话能在父皇那里占多少分量,论及情面,你好歹是天授宫弟子,为何不亲自入宫去求?”谢及音打量着郑君容,缓缓说道,“若因入宫不方便,本宫可以送你一程。”

郑君容道:“此事恐怕只有殿下您才能做成。”

谢及音不解,“本宫与天授宫素无交集,这又是为何?”

“因为此事并非是宗陵天师不想救师兄,不是他不认这个徒弟,而是师兄离经叛道,不想认宗陵天师这个师父。”

天授宫里藏着许多秘密,等级森严,郑君容不过一介道官,并不十分清楚祭酒、天师之间的事。裴望初自逐出天授宫一事还是他自己告诉郑君容的,郑君容连问带猜,大概知道与裴家有关。

可如今裴家已经死了,是恩是孽俱已偿清,师兄不该再淹留红尘,自我放逐。

郑君容缓声解释道:“依照师兄的本事,可以悄无声息离开公主府,他是为殿下您才走上了今天这条不归路。他自己弃玉捐珠,不求活路,旁人纵想救他、能救他也无可奈何,如今唯有殿下您能说动他,眼下他唯一不会拒绝的人,就是您。”

“所以你觉得,请宗陵天师出面这件事,只能由本宫去做?”

“是。”

郑君容奉上一枚玉佩,是从裴望初房间里找到的,质地温润的青玉,角上刻着一个“巽”字。

谢及音认识这枚玉佩,她的思绪瞬间溯至六年前。谢家桃花宴上,裴望初遗落在树下被她捡起的就是这枚玉佩。

她欲伸手去借,对上郑君容希冀的目光,心中冷静了几分。她许久不言,直到郑君容捧着玉佩的手微微发颤时,才缓缓开口,对他道:“先搁下吧,本宫会考虑一下。”

第36章 画饼

谢及音召了许多柳梅居的郎倌在府中, 昼夜贪欢逐乐,纵情饮酒。嘉宁公主府一改往昔冷清,只听得笙歌聒耳, 眼见锦绣盈眸,那有伤风化的欢闹声一直传出公主府去很远。

崔缙下值回府,被这动静吵得头疼心恨,他前往主院欲劝诫谢及音,不料弗一入院就被一阵香风撞入怀中。

那男子以红绸蒙眼, 披头散发, 如今尚是冬日天寒,他却只穿一件单衣宽袍, 隐约可见衣下风光。他大概是喝多了, 抱着崔缙不撒手,柔声道:“抓到殿下了,奴要冷死了,想好好与殿下暖一暖。”

院中传来窃笑声, 另有十几个同样装束的男郎倌在看笑话, 谢及音披着大红披风站在台阶之上,见此, 亦忍俊不禁。

崔缙心中怒气更胜, 抬腿踹了那蒙眼男子一个窝心脚,将人踹出三步远, 冷声道:“真是放肆得没了边儿!”

被踹的郎倌哎呦喊疼,扯下眼前红绸,看清崔缙的装束, 不由得一愣,又见谢及音变冷的神色, 知他就是崔驸马,捂着胸口不敢说话。

谢及音走下台阶,冷声道:“本宫的府邸,究竟谁在放肆?”

崔缙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耐着性子低声劝她,“这是你的公主府,我敬着你,你也要给我留些脸面。你召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在府中聒噪,是嫌自己的名声好听,还是嫌陛下待你太好,要御史台参你德行不修?”

“名声?”谢及音轻嗤,抬目与他对视。

她的眸色也比常人浅一些,阳光下像深棕色的琥珀,剔透而平静,锁住落在她眼中的影子。

崔缙缓缓移开了目光,落在她身后梅花枝那将开未开的花苞上。

只听她轻笑道:“本宫有什么名声,恶毒善妒,不祥之兆,荒淫无度?本宫已经不在乎了,驸马若担心被牵连,就该离本宫远一些,反正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口蜜腹剑,三心二意,令人生厌。”

崔缙道:“从前的事既往不咎,只要你我以后——”

“既往不咎?”谢及音打断了他,“你,阿姒,还有那该千刀万剐的裴七郎,你们一个个都当本宫是什么?打了一巴掌给颗糖就能忘了疼的小孩吗?既往不咎……”

谢及音咬牙切齿道:“本宫恨不能将你们都五马分尸。”

她甩身就走,柳梅居的郎倌们见她不待见驸马,愈发肆无忌惮,弹琴的弹琴、唱曲的唱曲,好不热闹。

崔缙心中一阵凉过一阵,他本以为没了裴七郎,便能与谢及音重修旧好,没想到她心中怨气竟然这样重,宁肯不爱惜自己,也不让他好过。

他回到栖云院,心中正气闷又无奈,却见识玉悄悄走进院里来。

崔缙心中生出几分期许,“你不在殿下身边侍奉,来这儿做什么,莫非是殿下要你来的?”

“殿下她如今正在气头上,奴婢是悄悄来的,还望驸马宽空大量,莫要生殿下的气,冷了夫妻情分。”

识玉用沾了辣椒水的袖子擦眼眶,在心中反复排演谢及音交代她的话。

崔缙果然问她:“她在气头上?她任性恣睢,自在得很,有何气可生?”

识玉红着眼眶啜泣道:“奴婢在殿下身边服侍许多年,明白殿下心里的苦闷,她从前待您好,后来又待裴七郎好,不过是想要个知冷知热、真心敬她的人,可你们都……殿下她是被背叛怕了,您好歹是为了佑宁殿下,可那姜昭又是什么身份,裴七郎竟如此有眼无珠,殿下怎能不气?”

识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殿下从前待他多好,如今心里就多恨他,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奈何裴七郎落在陛下手中,殿下一腔怒火无处可泄,只能折腾自己,自甘堕落,就连驸马您今日也是受裴七郎牵连……唉,本来殿下都打算与您重修旧好了,都怪裴七郎!”

“你说她想与我重修旧好?”崔缙惊讶地站起来,走到识玉面前,“此话可是真的?”

“您与殿下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意,殿下一向心软,您也知道,”识玉感慨道,“您陪她守岁,又与她一同入宫参加正旦盛会,您的心意,殿下都记在心里呢。她上元节前还问奴婢是不是薄待了您,说等过了上元节,也该给您个台阶下了,不巧却遇上这事。如今殿下心里只顾着恨裴七郎,哪还有这个心情。”

她说得真情实感,时而拭泪惋惜,容不得崔缙不信。

崔缙一直以为没了裴七郎,对他和谢及音的夫妻感情而言是好事,却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他自觉无辜,又有口难言,思忖半天后对识玉道:“你回去劝劝她,听说裴七郎在廷尉受了不少苦,也算是给她出气了,让她想开些。”

识玉闻言直摇头,“驸马这话说的,泄恨这种事哪有让旁人代替的道理?殿下只怕他在廷尉里被折磨死了,那她这口气要憋一辈子。”

崔缙听出她的话外音,“难不成她还想把裴七郎要过来,亲自处置他?”

识玉但笑不语,崔缙眯了眯眼,怀疑道:“你家殿下到底是想报复裴七郎,还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人从廷尉里救出来,继续待他好?”

闻言,识玉神色一凛,冷哼道:“驸马把殿下当什么人?我家殿下是堂堂大魏公主,要什么男人没有,会为了个奴才自折身份,让人耻笑?殿下的性子有多傲,驸马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崔缙心中恍然。

他当然知道谢及音性子傲,不然两人之间也不会一冷就是这么多年。他不过是曾为谢及姒花言巧语所惑,从前偏心一些,都如此难以求得谢及音的原谅,何况那裴七郎背着她与姜昭厮混,依照谢及音的性子,确实绝无心软的可能。

识玉又低声道:“这些话,奴婢是背着殿下告诉您的,奴婢旁观者清,当然知道怎样对殿下最好,只希望您能与殿下和睦美满。那裴七郎本不值得相救,可若是能做您与殿下重修旧好的踏板,叫殿下心中熨帖,感激您的好,倒也未尝不可,您说呢?”

崔缙半晌不言,似真在心中思忖此事的可行之处。识玉等他想了一会儿,又极自然地迂回道:“当然,奴婢也只是随口一说,若是陛下不愿意给,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再寻别的机会哄殿下开心。”

她作说者无心状,奈何听者有意。待识玉走后,崔缙兀自思索了许久,越想越觉得识玉说的话有道理,也越觉得主院那靡乐喧阗的动静闹心。

于是他起身拎起披风,驭马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待探得驸马离府的消息,谢及音叫停了院中各显身手的郎倌们,叫他们退到别院去歇着。

她也被闹得有些头疼,进屋后歪在茶榻上,端起一盏热茶润喉,听识玉一句一句复述与崔缙的对话。

热茶空了半盏,搁在茶案上,识玉拎起铜壶续满,端给谢及音时,却见她正蹙眉出神。

“莫非奴婢有那句话说的不妥,殿下?”

谢及音接过茶盏,轻轻摇头,“没有,你做得很好。”

识玉在崔缙面前说得每一句话,都经过了谢及音一整夜的深思熟虑。她教了识玉一上午,与她排演了三遍,生怕那句话说错了,让崔缙意识到不对。

谢及音只是觉得崔缙的反应太合她的心意,他曾对她不屑一顾,如今竟如此痛快地想要讨她欢心,谢及音有些理解不了。

识玉小声问她:“驸马会不会是去宫里求皇上放人,他能将裴七郎带回来吗?”

谢及音轻轻摇头。

“很难,”她叹了口气,“上元夜背主私会只是表面的理由,父皇不放人,为的是别的原因。”

河东反民牵涉到裴家,依父皇多疑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他。她去求肯定不行,崔缙去求……也未必可以。

但总要试一试,郑君容那厮城府太深,谢及音不敢轻易信他,若有别的法子可行,她不愿与宗陵天师扯上关系。

崔缙能将人要出来最好,即使失败,她也算在他面前表明自己深恶痛绝的态度,至少不会再被怀疑她要护着裴七郎。

这是谢及音考虑了许多天的计策,她不擅长算计人心,务求步步谨慎,进退有余。

实在是太累了。

“我去睡一会儿,待驸马回来再叫醒我。”谢及音交代道。

她睡得不沉,做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梦。

梦里桃花簌簌,春风吹过,落地成海。她与裴望初席地缠绵,衣衫尽褪,酣畅淋漓之际,却听他在耳边叹息。

“您大费周折将我要来,就是为了这事,如此可满意了?”

谢及音否认,可情/欲的快乐几乎将她的声音湮没。裴望初附身亲吻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如果不是,那您为何不遂我的愿,与我相忘于江湖,偏要将我要回公主府,困于这涸辙中?”

谢及音无言以对,裴望初笑她痴缠。

“……春梦随云散,桃花逐水流,欲往离恨天,风月债难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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