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10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他没等谢及音吩咐,走过去将窗户重新掩好,又从立柜里翻出一条薄毯,递给谢及音。他见谢及音表情颇有些疑惑,解释道:“识玉姑娘去膳房了,让我在外面守一下。”

“姜昭呢?”

“她不在,”裴望初道,“许是入宫去了。”

入宫……想必是找太成帝和杨皇后禀报去了吧。谢及音枕着胳膊,揣测姜女史入宫后会如何告状。裴望初见她没有别的吩咐,正要躬身退出,谢及音却突然叫住了他:“巽之。”

裴望初脚步一顿。

“明日是九月十六,你想随我出府吗?”

九月十六是裴家人行刑的日子,地点就在午门外,若是去得早,或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裴望初默然片刻,说道:“不去了,让他们安心上路吧。”

谢及音没想明白,“难道不是见你好好活着,他们才会放心吗?”

裴望初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见谢及音仍看着他,那模样分明是希望他明日同去,于是改口道:“那就去吧。”

态度十分随意,仿佛是赴个可有可无的约。

谢及音心中愈发疑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第二天上午,谢及音戴上帷帽,让裴望初在车旁随行,识玉伴着她坐在车内,一同往午门的方向行去。

路上有人认出了嘉宁公主府的马车,也认出了随行车侧的裴望初。昔日名动洛阳的世家公子一朝沦落至此,有人唏嘘感慨,泣不成声,也有人嗤之以鼻,鄙夷不屑。

识玉怕谢及音听见那些贬损的话,将车帘捂得紧紧的,到了午门外才卷上去。

马车停在离刑台极近的地方,犯人还没有押上来,二十个鬼面罗刹似的刽子手已就位,正拄着鬼头刀,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监斩官大人到!”

忽听一声吆喝,身着红官衣的监斩官从监斩台后绕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谢及音的驸马崔缙。

崔缙也看见了谢及音和裴望初,同随行官吩咐了几句,那随行官走下台来,行至马车面前,向谢及音传话道:“崔驸马说台下人多,怕冲撞了嘉宁殿下,请殿下打道回府,免得沾染了晦气。”

谢及音眼皮也不抬地说道:“你去同他说,他要真好心看顾本宫,就将监斩官的位置让出来给本宫坐着。”

崔缙听完监斩官的传话后冷笑了一声,“真是不知好歹。”

到了午时,崔缙将绿头令签往地上一掷,随行官高声下令道:“押解死刑犯!”

裴家人被从囚车上押下来,脚戴镣铐头戴枷,哀哀戚戚地被提解到刑台上。走在最前的是裴家的家主裴衡和他的夫人,正是裴望初的父亲和母亲。

裴望初一瞬间变得面色惨白,谢及音看到他垂在两侧的手在微微颤抖。

纵使他掩饰地再好,那毕竟是他的生身父母,是他的家族。如今他阖族将赶赴黄泉,他如失群的雁、落孤的鹿,在刀钺斧戟外哀鸣盘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观察着他的反应,以作痛快或挞伐。

昨日雨后的乌云尚未消散,天瞬间阴沉,刮起阵阵冷风。

裴衡高昂着头,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他看见了裴望初,厉声喝到:“不肖子,上来拜我!”

裴望初迈出去一只脚,又硬生生定在原地。

“怎么,你怕死?裴家满门忠烈,竟养出你这个贪生怕死、甘伏居妇人裙下的东西!你可记得你姓裴?你姓裴!”

裴衡高声痛骂,裴望初僵直而沉默地站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他身上——哀戚恐惧的裴家人,评头论足的围观百姓,居高临下的监斩官崔缙,还有遮在帷帽之后的谢及音。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哭,低声窃窃的私语,听在裴望初的耳朵里,似乎都在重复一句话。

你也姓裴,你怎么不去死呢?

裴望初转身朝谢及音一拜,低声求她道:“求殿下允我到台前一拜。”

谢及音对识玉说道:“你去与驸马通传一声,就说簪英士族,断头台上饮兰椒,此乃国礼。裴七郎要去与他父母送行,让他不要阻拦。”

识玉去监斩台上传话,很快面色不善地回来,谢及音问道:“莫非他不同意?”

识玉小声道:“驸马说……要您亲自去求他。”

“求?”谢及音抬起头,与崔缙视线相对,那人一身凛凛红衣,正目光不善地盯着她,仿佛正等着她服软,上前求拜。

“真当自己是掌生杀的判官吗?本宫乃大魏公主,还求不到他身上。”谢及音将一红色锦盒交给识玉,缓声道:“此乃本宫金印,你捧着此印,为裴七郎开路,本宫看谁敢拦阻。”

“喏。”识玉接过锦盒,一路捧至刑台上,守刑侍卫不敢阻拦,见监斩官没说话,便将裴望初也一同放了过去。

崔缙心里颇有些恼火,他倒是要看看,谢及音能为裴望初做到什么地步,她连金印都拿出来了,若这件事传到太成帝耳朵里,她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裴望初屈膝跪在刑台上,稽首叩拜,向裴衡及裴夫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的额间被碎石子划破,眼眶也红若充血,高声对裴衡夫妇道:“不肖子望初,来为爹娘送行……愿爹娘身灭罪去,无悲无憾,一别尘世虚苦,往登三仙极乐!”

他端起兰椒酒一饮而尽,此酒极苦极辛,咽如吞刀,裴望初将酒杯搁下,端起另一杯奉给裴衡。

裴衡神色冷厉地睨着他。

“你可知裴家这一辈中,你长兄英武勇毅,二兄儒雅正派,三兄高风亮节,四兄威武不屈,五兄克己奉公,六兄冰清玉洁,唯有你——心志不坚,德行不明——”

裴望初道:“儿知道。”

“我裴家不负君臣恩义,宁做兰摧玉折,不做萧敷艾荣,此乃我裴家气节。你长兄、二兄、五兄战亡,三兄、四兄、六兄今日赴刑殉道,唯有你——贪生怕死,谄媚求欢——”

裴望初声音微颤,“儿知道……”

“我裴家人活着时操履无玷,死后只愿图个清净,你若还有几分孝心,往后勿自称河东裴氏,我等尸骨宁为野狗拖啃、乌鸦啄食,不愿为你手所侮,不许你为我等收尸——”

裴望初几乎要端不住手中酒杯,迟迟不肯答应。

“你若不应,我不喝这杯兰椒酒,死后宁下九幽地府,来世宁转为畜生道!”

裴夫人在旁闻言而泣。

裴衡高声逼问裴望初:“你应是不应?!”

裴望初闭了闭眼,一滴泪珠砸在地台上。

“不肖子……谨遵父命。”

裴衡这才接过酒杯,将杯中兰椒酒一饮而尽,摔在地上。

裴望初深吸了一口气,端起另一杯酒,奉至裴夫人面前。

裴夫人哽咽问道:“我教你收好的东西,你收好了吗?”

“已仔细收存。”

裴夫人欣慰地点点头,满眼含泪,目光哀愁地望着裴望初。

“娘从前待你不好,如今却再无补偿的机会,若来世有望,娘在黄泉路上等等你,你我来世还做母子……我交代你的事,你要好好去做,切莫忘了……”

裴望初哽声道:“儿子记住了。”

裴夫人接过兰椒酒饮尽。

第12章 夜雨

崔缙端坐在监斩台上高声道:“人终有别,不要误了行刑时辰。裴七郎若真依依不舍,大可一刀抹了脖子,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裴望初依然跪在刑台上,裴衡夫妇的对面,像一尊无声无息的石头,一棵枯萎的白树,连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冷的。

崔缙冷笑一声,扔下红头令签,刽子手高高举起了鬼头刀,刀刃上照出刺目而阴冷的光。裴家的家主裴衡怒目圆睁,挺直了脊梁,只一瞬间,鬼头刀齐齐落下,裴衡与他夫人的人头落地,鲜血自颈间霎然喷出,溅在裴望初的脸上与身上。

一袭白衣染成半边红裳,而他仍脊背挺直地跪立着。崔缙自高台上往下望着他,只见一双沉目如死水,却隐隐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他大概是疯了。崔缙想。哪个正常人敢亲眼目睹父母赴刑,却又无动于衷。

就连隐在马车里的谢及音都在浑身打颤。她活这么大,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旁观杀人。

她不敢去看滚落尘土中的人头,目光落在裴望初的背影上,只见他缓缓动了,将裴衡夫妇的头抱进怀里,为他们合上眼睛,拂拭脸颊与鬓边的血污。

那一幕,令所有旁观者都毛骨悚然,默然失语。

崔缙本想看裴望初失态,看他崩溃,看他对谢氏恨之入骨,恨不能以牙还牙,与之不共戴天,好让谢及音尝尝自作多情的滋味。

可是裴望初没有,他的反应出乎崔缙的意料和掌控,让崔缙觉得不安。

崔缙声音冷硬对随行官吩咐道:“把裴七郎带下去。”

侍卫上前拖起裴望初,谢及音使了个眼色,公主府的府卫上前将他接过来。裴望初始终一言不发,仿佛被摄走魂魄的行尸走肉,缓缓停在了谢及音面前。

谢及音有些担心他,低声问道:“你要继续看,还是随我回去?”

裴望初说:“我想送他们一程。”

裴家问斩两百七十多人,裴衡夫妇之后,是裴望初的叔祖、叔伯,堂兄弟、堂侄。哀嚎哭泣声遍彻午门之外,不过片刻功夫,刑台上尸首成山,血流成溪。

而裴望初目红如血,面白如纸,行尸走肉般望着这一切。

直到他哥哥裴道宣的夫人、他的嫂子也被押上刑台时,裴望初突然目光一震。

本不忍直视的谢及音也发现了不对,颤抖着拨开面前的垂纱。

那女子不是裴道宣的夫人,而是裴道宣的妹妹裴星罗。是本该没为奴隶,而非推上断头台的裴家未嫁女。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是她?

裴望初下意识向前一步,谢及音低声喝止他:“裴望初!你站住!”

刽子手手起刀落,又是十几颗人头落地。裴星罗的眼睛没有闭上,空洞洞地朝裴望初的方向望过来,她应该是看见了裴望初,被砍断脖子的前一刻,仿佛轻轻笑了一下。

二百七十六人,连押带拖,砍了将近两个时辰。尸体和头颅在木板车上堆积成山,拖往城外乱坟坑,围观的百姓也早已散去,刑台上空荡荡的,只留下满地血污。

秋风刮过来,有种刺骨的冷。凭吊的人仿佛要同血尘随风而去。

谢及音在马车中蜷得双腿发麻,挑开一角车帘对裴望初道:“回去吧,天要黑了。”

裴望初动了动,仿佛终于有了一丝活人气,识玉刚要吩咐他走到车衡右侧,却见他突然踏上马车,掀开帘子钻进了车厢。

他浑身血污,面苍目沉,识玉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抽出车上的短刀对着他:“你想做什么?!”

“我有话对殿下说,”裴望初声音极哑,像一根崩坏的弦,“你放心,我不会伤她。”

识玉看向谢及音,见她点头,将手中短刀交给她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车外候着。

谢及音望着他叹了口气,问道:“是为给裴家人收尸的事,还是为了裴星罗的事?”

“星罗同我大嫂关系一向不好,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替死,可能是因为我大嫂怀孕了。星罗替她赴刑,大嫂或许顶了星罗的名,已经被没为官奴婢。”裴望初微微一顿,声调终于有了几分不像死人的波动,“恳请殿下……帮我找到她。”

谢及音问他:“裴家都没了,你自身难保,还在乎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的孩子吗?”

裴望初默然片刻,“因为星罗想保下这个孩子。”

裴望初在裴家的这些兄弟姐妹中,唯有裴星罗与他关系最好,在裴望初刚游学归家的那几年,亲近他,照拂他,让他对裴家有了最初的归属感。

谢及音曾见过裴星罗一面,对这位让裴望初眼瞅着学会了挽发的女郎印象深刻。谢及音默默在心里想,幸而裴星罗不常在人前露面,否则被人发现她们偷天换月,只怕裴星罗与裴道宣的夫人,一个都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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