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27章

作者:相吾 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古代言情

  荀引鹤坦荡:“我确实是,所以那酒更要搬掉。”

  江寄月瞪他。

  荀引鹤道:“又讨厌吃酒,吃酒后还会说胡话,我都说了不碰你,你何必还要为难自己。”

  江寄月没吭声。

  荀引鹤叹气:“卿卿,你试着相信我。”

  江寄月纠结地揪着锦被,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允许侍剑替我去买酒,买回来又要在我眼皮下让侍剑搬走,就为了展现你说一不二的威严。”

  荀引鹤道:“侍剑去为你买酒,是因为我把她给了你,服从你的命令是她的职责所在,我让她搬走是为你着想,这是两回事。”

  江寄月道:“如果我不想让侍剑搬走,她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她原本是想以此来反驳所谓的职责所在,但荀引鹤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听你的。”

  江寄月不信,荀引鹤道:“把她叫进来试试。”

  他果然把侍剑叫进来,当着江寄月的面让她把酒坛搬走,继而看向了江寄月,江寄月短暂犹豫了下,尝试道:“侍剑,你别搬,出去。”

  侍剑果然停了下来,把酒坛子放回了床底。

  荀引鹤道:“侍剑是我特意派来保护你的,命令优先级你在我之上。”

  江寄月道:“那她还和你汇报我的行踪,还威胁我不让我乱跑。”

  荀引鹤神色很淡:“她的最高级别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的安全,以及把你留在我身边,如果你的命令与此冲突,优先执行这两条。”

  江寄月兴趣就下去了:“哦,还是听你的。”

  荀引鹤道:“不要总是想着离开,卿卿,留在我身边不好吗?你无依无靠,江左杨又帮你树敌众多,离了我外面那么多的危险你一个人抵抗不了的。何况就算撇开这些不谈,陶都景变法留下了多少祸患,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勉强让百姓易子而食的局面有所改善,你一个弱女子又该如何养活自己?你可听说那些包子铺买不起猪肉,专杀过路人做馅子,多可怕啊。”

  江寄月默然不语,她是不愿做金丝笼里的雀鸟,可是荀引鹤说得那些也非哄骗之语,她一路随沈知涯从香积山到上京,沿途见识过许多惨景,她很清楚就算逃出来等着她的也绝非是自由。

  所以江寄月也是迷茫的,她想要自由,可是对于她来说,这个世界存不存在自由都还是个问题。

  荀引鹤见她没了话,也不想逼她太紧,见好就收,把之前的话题又捞起来道:“我一直都很钦佩张良。”

  江寄月答得漫不经心:“谁会不喜欢张良。”

  荀引鹤捏了下她腰上的痒痒肉,江寄月差点就从他怀里跳起来,就听荀引鹤酸酸地道:“哦,原来你喜欢那样子的。”

  江寄月道:“是啊,我就喜欢那样的,连相爷都会钦佩的张良,多值得喜欢,我能喜欢他,说明我眼光好。”

  荀引鹤差点被气笑:“你眼光好,你能看上沈知涯?”

  江寄月过不去“为老不尊”这一茬,荀引鹤也一直对沈知涯耿耿于怀,他始终是不服气的,江寄月看不上他却满眼都是沈知涯,一想到那时看到的她在树荫下为沈知涯擦汗的场景,荀引鹤心里就堵得慌,酸水直往外冒。

  江寄月被点到了死穴,不吭声了。

  荀引鹤只得又哄她:“好了,谁叫我们卿卿太单纯了,才被沈知涯那样的坏种骗,是他太坏了。”

  真真是实践了谁欺负哭的谁去哄这个道理。

  江寄月到底还是有点不服气,斜眼看他:“我敢说,换成是你,你也会被骗。”

  年少相识的沈知涯寡言少语,却很上进,明明身为下贱,却不似其他人般肯轻易认命,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有时候都累病倒了,还要爬起来看书。

  江寄月还记得有次沈母摔断了腿,小少年是如何用瘦弱不堪的肩膀背着沈母走了二十里的夜路,她那时提灯为他照明,看着他额头上的汗,却从未有一刻觉得他是如此高大可靠。

  大概人就是有点傻吧,看到沈知涯能如此照顾沈母,就以为他以后也能一心一意待自己。

  荀引鹤好脾气道:“是,你说得对,换我我也会被骗。”

  但其实荀引鹤知道他不会,香积山太过安逸,没有波澜,也没有诱惑,所以验不出人性,不似荀家。

  荀引鹤眼眸中的嘲讽一闪而过。

  这次是江寄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重新把张良捞了回来:“若换成是你,你会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刺杀始皇帝?”

  荀引鹤道:“你就这样肯定我会去刺杀。”

  江寄月道:“你既然能留下这样的批语,想来你是赞赏张良的行为,所以应当会。”

  荀引鹤却摇头:“不,我不会。”

  江寄月有些困惑。

  荀引鹤道:“比起大召的臣民,我更需要记得我是荀家的子孙,本朝的皇帝都是世家扶持起来的,没道理为他殉葬,所以如果大召真有日薄西山的那天,荀家会想办法扶持下一个君主。皇帝可以换,世家不能倒。”

  江寄月道:“不对吧。”

  荀引鹤道:“有何不对?我从小受这样的教育,从来不觉得这有何不对。”

  “你若是觉得都对,也不会读到此处觉得酣畅淋漓,而是会嘲笑张良的愚蠢,何况你现在也是这样做的,”江寄月道,“你分明在散荀家家财,刺杀世家,为大召续命。你没变啊。”

  荀引鹤听得觉得有雷在耳膜处震震作响,他道:“我没变么?”他把江寄月搂得更紧了些,抵着她的头顶,道,“其实很多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模糊,像是只是一个符号,一只没有思想的虱子,只要沿着裤缝乱爬就好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又何谈变还是不变。”

  “可是哪怕只是一只虱子,它也想有一颗太阳,想有光辉沐浴在身上,晒掉那些污秽浓垢,所以卿卿,你不要离开我,你无论去哪儿,我都会找你回来。”

第35章

  江寄月觉得荀引???鹤这话没法接, 便换了个话题引掉他的注意力:“你竟然看过《大人先生传》?”

  阮籍的《大人先生传》言辞辛辣,把虚伪的礼教与世家盛行伪君子风气痛骂了一遍, 虽然各世家秉持着你骂我又奈何不了我捧你还显我大度的心态没把它列为禁书, 但荀引鹤作为荀家家主竟然引了其中最狠的一句话来自我批判,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江寄月觉得越发看不懂荀引鹤了。

  荀引鹤眉眼很淡,道:“没什么不好看的, 不然还真以为是束身修行,日慎一日,其实不过是把裤/裆烂棉花当吉宅, 行不敢离缝际, 动不敢出褌/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 自以为无穷食也。”

  这是看过几次,才会那么长一篇文章, 连原句都背得下来,可江寄月觉得仍旧觉得割裂:“你认不认同阮籍说你们, 假廉而成贪, 内险而外仁?”

  荀引鹤道:“我无话可反驳。”

  江寄月双目圆睁:“你既认同, 为何不悔过, 还要如此行事?”

  荀引鹤在外高洁清正, 可私下所做的事样样不够光明磊落, 对她自不消说了, 就是沈知涯件事, 虽则江寄月得承认她有痛快到,但抛开私仇单看荀引鹤报复的手段, 也不能否认其中的狠毒凶辣, 是常人所不能想, 他却轻描淡写,并不当回事。

  江寄月不害怕他的手段,却惶恐于他的心境。

  荀引鹤道:“阮籍嘲讽的每一句话都认可,你还忘了后面那句罪至不悔过。”

  明明罪大恶极却不知悔过。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大约觉得实在无语,荀引鹤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卿卿,如果你与沈知涯恩爱,我尚且能说服自己放过你,给你自由与爱,可是你不仅识人不清,还孤苦无依,我便再也没有理由忍耐下去了。我试图做过真正的君子,可我做不到。”

  江寄月道:“你说你是虱子,没有一个人愿意做虱子,可若如果你罪至还不悔过,你就彻底做不了人了,这种罪恶,不是太阳晒晒就能晒没了的,得靠你自己啊,荀引鹤。”

  荀引鹤道:“卿卿你还是太天真了,江先生与陶都景是真正的君子,但他们一个为流言所伤,一个凌迟而死,反而是我这个伪君子登得高位,为他们善后。这不是一个能留住君子的世道,荀家也不是一个能养出君子的家族,所以我才只能做虱子。”

  荀引鹤是复杂的,他坏,他强辱逼迫江寄月,以阴毒的手段折磨沈知涯。

  可他也好,是他在变法失败后的两年做主开仓放粮,减轻赋税让百姓修生养息,在用人上也知人善用,绝不举贤为亲,也不排除异己。

  把林欢这个世家出身的高官扔进刑狱中彻查,又启用凌颂那种硬骨头清流,只在后宅中的江寄月还不知道荀引鹤为此面对着多大的压力。

  所以她不能理解荀引鹤话语里的沉重,她只是单纯觉得荒诞。

  荀引鹤却换了个姿势,搂抱着江寄月,把头抵在她的肩窝中,道:“我并不否认我的恶,我也尽力让自己向善了,可是我知道我做不了善人,恶才是我手中最锋利的长刃,能让我所向披靡。我一旦放下了恶,拿起了善,我会被生吞活剥的。”

  所以我才需要你。

  只有你在,在我拿起屠刀屠灭他人九族时,才会于血流漂杵中想起枝头颤颤巍巍开着的一点丹桂。

  *

  江寄月失眠了一夜。

  这次倒不是因为与荀引鹤睡觉让她不自在,而是昨夜荀引鹤说的话让她感到了惊心动魄。

  以恶为长刃去制恶这样的话,是她过往所不能理解的,在她看来,恶便是恶,善便是善,界限清晰,从不越界,怎么可能以恶行结出善果,荀引鹤此话不过是在为自己开脱。

  但他说到江左杨的死,又让江寄月伤心不已。

  江左杨生前虽得了个大儒的名声,可行事颇有侠风,除却娘子的死,没有什么让他放不下,慷慨助人,解囊济贫,于他来说更是常事,还有人问他,先生究竟是儒生,还是道门,墨门?

  江左杨哈哈大笑说,何必要区分儒道墨,我从心罢了,是心门。

  可是最后得到了什么?

  恩情散尽,白眼谩骂飞来,那一刻好像所有人都想明白了,他不属于儒道墨哪一门,他来自地狱。

  于是江左杨在深夜里孤零零把自己悬上房梁,独留她在人世苦苦挣扎。

  这个世界真的容不下君子么?

  江寄月想着嵇康死后,连阮籍都得出来仓促做官,向秀的《思旧赋》才刚开了个头却再不敢写下去,想了一个晚上。

  荀引鹤晨起时她也要跟着起身,荀引鹤把怀里的她又重新按回了被窝中:“昨晚都没睡好,便再多歇歇。”

  江寄月闷闷的:“可我睡不着了。”

  荀引鹤道:“一个人待久了也闷,你家与范廉走得近,他娘子也到了上京,你可以约她出来闲话。”

  江寄月没什么兴趣:“我约她,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范廉能顶住王府的压力绝不休妻,而沈知涯呢?江寄月都要呕血了。

  荀引鹤的官服已经穿好了,闻言道:“你会比她幸福的。”

  江寄月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点不想和荀引鹤较真的无可奈何。

  荀引鹤又走回床边,把江寄月睡得红扑扑的脸从被窝里挖出来,端详了两眼,修长的手指去抹她皱起的眉头:“晚上不睡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大早上的眉头皱得那么紧,都不可爱了。”

  江寄月闭上了眼:“都怪你。”

  荀引鹤微微疑惑:“怪我什么。”

  江寄月道:“明明是你们世家作的恶,偏要怪世道。你以恶破局,他也以恶杀人,到了后面恶只会永无止尽。”

  荀引鹤道:“你说得对,可是没有办法,即使没有世家,也有不少朝代亡于党政,朝堂不是谈善恶的地方。”

  他替江寄月掩了被子:“不要多想了,好好睡一觉,有我在,什么火都烧不到你身上。”

  江寄月索性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了他,荀引鹤在床边又站了站,这才推门出去了。

  他一走,江寄月便立刻掀身而起,今天太阳还不错,要把荀引鹤刚睡过一晚的被子拿去晒一晒。

  江寄月把被子挂上庭院的晾衣杆,倒抓了鸡毛掸子拍打着被褥上的灰尘,看着阳光下起舞的白色絮粒,她略微有些出神,因此转过身时被不声不响站在月洞门的沈知涯吓了一大跳。

  江寄月对他没有好声气:“你来做什么?”

  沈知涯遭了如此大祸,江寄月以为他至少会寻死觅活一段时日,可现实是,沈知涯这样的人总比她想得更开些,不吵不闹,静悄悄地养着伤,这么几天居然也养到可以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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