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嫔 第130章

作者:抒鹤 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复仇虐渣 古代言情

  “我来。”李文简温声说,声线里带着几分初醒的倦懒。

  昭蘅顺从地将眉笔递给他,扭过身体坐得端端正正,仰起脸对着他:“我要远山眉。”

  “好。”李文简一只手扶着她的下颌,一只手执笔,在她眉间细细描绘。

  昭蘅的脸颊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仰着脸聚精会神看他。他们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呼吸相闻,离得那么近。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刀削斧凿般的脸上。

  从他浓深的眉,到根根分明的睫毛,深如幽泉的眼睛。

  她定睛多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心欢喜,抬起手轻捧着他的脸,猝不及防在他唇角留下一个淡吻。

  那日光像是有声音一样,沙沙响动。

  李文简眉眼含笑语气也平和,只嗓音里含着一丝不明显的沙哑,捏着她下颌的手掌暗暗加了两分力道:“别调皮,等会儿画歪了。”

  她便不再乱动,乖乖坐着,只双手仍不肯老实,轻轻环着他的腰。

  *

  不过一日的行程,同去的人也不多。

  李文简扶着昭蘅缓步往外走,远远看见李南栖立在院中望着她。

  “阿嫂!”李南栖飞快地往她跟前跑来。

  李文简怕她跟往常一样不管不顾扑入昭蘅怀中,忙抬手护着她的隆起的腹部。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能逃开李南栖的眼睛。

  她贴着昭蘅的肚皮轻声说:“姑姑不会撞你的,放心吧。”

  昭蘅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夸奖她道:“小八越来越懂事了。”

  “那当然,父皇母后离京之前跟我说过,要当姑姑就是大人了,大人就要懂事。”李南栖说。

  提及帝后,李文简的眼神又黯淡了些许,庆州行宫最近传回消息,皇帝的身体已经很不好。

  前段时间他还能自己走动,入了春之后他走路都必须由人搀扶。

  徐太医看了他的脉象,也说情况不容乐观,情况好的话或许能捱过今年,不好的话或许今年都很难捱过。

  生离死别是最无可奈何之事,人人都避免不了,人人都得痛心承受。昭蘅纤细的指,穿过李文简的指缝,将他紧紧拉住。

  既然不能避免,那她就陪着他忍受、经历、度过。

  李文简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福至心灵的刹那,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对着她弯唇笑了笑。

  马车在东宫门前停下,李文简扶着昭蘅正要登上马车,谏宁快步从宫道另一头跑过来,呼道:“殿下。”

  李文简转过头,日光直射入他的眼,他不得不微眯了下,沉声问:“何事?”

  “找到梁大人了。”谏宁说。

  李文简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人在哪里?”

  “合江别院中。”谏宁抬头瞥了眼李文简,这才继续说:“他以利刃抵喉,要见您。”

  合江别院,当初年少时,他们经常逃学去玩儿,醉得不省人事时几人便纵马回到别院呼呼大睡,睡醒了再悄悄溜回阿翁府上。

  他们人生中最幸福、无忧无虑的那几年,都和彼此息息相关。

  李文简不知梁星延为什么会潜回合江别院,但他知道自己,非得去见他。

  他侧过脸看向昭蘅,眉宇间颇有几分愧疚,答应她的事情又要失约了。

  可是不等他开口,昭蘅先开了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殿下有事,我们改日再去吧。”

  李文简朝她笑了笑,他知道她很期待今日的出游,为此昨夜吩咐莲舟她们准备东西,今天一大早就起来换衣梳妆。他道:“你和小八去吧,待我见了梁星延就去找你。”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长命锁,塞到她的掌心:“这是父皇送给孩儿的礼物,是他和母后定情之物,你送去大相国寺请慧明法师开光,以后定能保我们孩儿平平安安。”

  等她送去开光,他约摸就见完梁星延回来了。

  昭蘅低首看着掌心的小金锁,收拢雪白的手指握紧,轻轻点头:“好,那我等你。”

  盛大的日光照得她发间的珠花光华流转,莹润华光里,他的眉眼始终平和温柔。

  *

  合江别院的这间屋子已经被东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那个衣衫单薄,身形清瘦的男人手持一把锋利匕首,紧抵着脖子。他始终目视院门的方向,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般,抿紧了唇线,一动不动,直到看到李文简穿着洒金色的圆领长袍从院角过来,唇角才轻轻扯起:“你还是来了。”

  梁星延静默地看着李文简走入院中,在人墙般的侍卫面前站定,他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似的,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你是觉得我会怕你?”李文简负手而立,被绚烂的日光照得睁不开眼。

  “不,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梁星延微扬下颌,屋檐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他苍白的面容上有几分掩藏不住的阴郁。

  李文简语气平淡地反问他:“我为什么不会来见你?你曾是我最好的朋友。”

  听到他这句话,梁星延陡然抬眼对上李文简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厉害,眼眶莫名憋得有些发红:“朋友?”

  “既然是曾经的朋友,那你可还敢进来喝一杯?”梁星延问道。

  李文简往前迈了几步,谏宁立刻去拉他,他抬手示意阻止。

  梁星延看着谏宁,忽的一声嗤笑,扔了手中的匕首,道:“羽林郎将这里围得跟个铁桶似的,我手中唯一的利器也没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文简撇开谏宁的手,在羽林卫的注视下走入屋檐的阴影下。梁星延让开入内的路,李文简走入屋中在茶案前坐了下来。

  梁星延似乎早有准备,茶案上设有两席,杯盏俱齐,而炉上的银壶内水翻天覆地冒着泡。李文简驾轻就熟地温杯烫盏,泡了一盏茶,倒了两杯,然后将其中一杯推到梁星延面前,才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他:“新政推行得很好,今年春闱,京中多了很多江南士子。”

  “天德十八年,我的父王提出天德新政,来不及实施就发生了随安之案,皇祖父忌惮父亲‘无忧太子’的声名,下令斩杀了父王的亲信随安……”梁星延垂下眼睛,抿了一下泛干的唇,却始终没喝一口捧在手中的热茶:“父王为了安抚皇祖父的情绪,不得不暂且搁置推行到一般的新政。”

  乍一听“无忧太子”四字,坐在对面的李文简蓦地抬眼。

  “及至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皇祖父越来越忌惮父王的权势,怕他在自己壮年生出不臣之心,对他多方打压、折辱。”梁星延停顿了一下,茶盏里冒出热气,一片雾气里,他的眼睛红得厉害:“皇祖父越来越暴戾,父王为了保全我和母妃,故意让母妃装疯,与她和离。再让王照送我们南下,坐船去南洋海岛。”

  “可是我们刚出京城不久,父王就病逝了。母妃与父王感情极深,生离已是摧心之痛,听到他病逝的消息,她悬梁自尽了。”他干裂的唇似乎浸出了一点血:“王照他们对我父王忠心耿耿,眼看山河凋敝、皇祖父暴虐无道,各方群雄四起,便想着带我回京,伺机趁乱夺回原本属于我父王的江山。”

  “在回京的路上,我生了一场重病,高热不止。当时我们和梁夫人一同借住在冀州大觉寺中,她用土方子治好了我。”言及此处,咬牙,慢慢地,艰难无比地说:“彼时王照正愁我们回京城不知该如何立足,就碰到了梁夫人。他们得知她是梁济在老家多年的家眷,就想出了个李代桃僵的办法。”

  “王照说我父王就是妇人之仁,才走到功亏一篑的地步。他怕重蹈他的覆辙,不允许我像父王一样优柔寡断,为了锻炼我的心智,他将匕首塞到我手里,让我假借道谢之名,杀了她。否则,他就将我扔在孤山中不管我。”他的声音,嘶哑哽咽,与平时那种清越温柔迥异:“我害怕被他们抛弃,所以趁梁夫人不备,亲手将匕首送入了她的心窝。她或许至死都没有明白,为何她救了我,我却要亲手杀了他们。”

  “从那一天起,我的人生就彻底坏了。”

  梁济明面上是普通富商,实际在京城为李氏叛军筹措粮草。为了妻儿安危,一直将他们留在乡下。直到那一年,梁夫人生病,看了很久大夫也没有好转,梁济不得不将她接回京城。

  却没想到在路上遇到返京的“皇太孙”。

  他从皇太孙摇身一遍,成了京城富商梁济的儿子。

  他从明月朝阳一样的皇长孙变成了个恩将仇报的怪物。

  八年朗如日月般的教养,一夕之间波澜颠覆,他的手中沾满了鲜血。

  恩人的鲜血。

  说来也真是讽刺,梁济因为他一直养在乡下,对他又愧又爱,宠爱得就跟眼珠子一样,将他送去安氏求学,为他铺了锦绣前程。

  全然不知,自己宠爱多年的儿子是杀了他亲生儿子的怪物。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梁星延想到梁夫人死去那日脸上不解的神情, 脸色仍然是苍白的,只唇角扯起一缕讽刺的笑意。

  “我在京城安定下来,王照原本打算等待时机扶持我重登高位, 可没想到,你的祖父和父亲竟然将这江山坐稳了。”梁星延声似喃喃:“我们都以为屠夫之后, 定然坐不稳江山,只等什么时候浑水摸鱼。却一直没有等待机会,到你亲政之后,气焰如日中天。王照告诉我,我们不能再等了。”

  “所以你与北狄勾结害死魏湛。”李文简的手用力执着杯盏, 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爆出, 一字一顿地问。

  梁星延听到“魏湛”两个字,愣了一愣,周围跳动的春光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层光,让他在乍明乍暗之间,惨淡无比。

  “是不是?”李文简的目光,隔着咫尺间的茶案, 落在了梁星延的身上。

  梁星延的身体抖动着, 抬手试图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太阳穴,竭力想让自己笔直、端庄地坐在李文简面前。可没有用,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太阳穴与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他不可遏制地以一种蜷缩、扭曲的姿态面对他。

  “是。王照跟北狄人密谋合作,北狄蛮子狡猾,不肯轻易信任我们, 要魏湛的性命做投名状。”

  李文简望着他, 一声不吭, 只用力地呼吸着,将自己心口积深的怨恨用沉重的颤抖地呼吸,努力地挤出胸口。

  他的手掌猛地用力,掌中的杯子碎成无数的碎片,坠落在地,发出泠然声响。

  “然后你知道魏晚玉约了我相会,便在她的酒中下了玉舌毒,一箭双雕,既破坏了东篱和月氏的盟约,又能让我被众人唾弃。”

  梁星延抬头,正见对面的李文简端着茶盏抿了口茶,那双历来温和清浅的眸子正在盯着他,如藏着利刃锋芒。

  “是。”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襟,因为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几绺碎发从额前散了下来,被汗水湿透,贴在苍白的面容上,黑发与白脸,异常地触目惊心:“他们说应该杀了你,我却觉得趁机拉你下马,扶持毫无根基的六皇子做太子,更划算。”

  “我应该感谢你的大恩大德,留了我一命。”李文简的声音响起。

  梁星延扯唇,却不说话了。他犹如失魂的人,双眼在明媚的春光里显得十分空洞,似乎没有半点温度。

  “我一直在想,要是那一次我听从王将军的话,在酒中下的不是玉舌,而是鹤顶红,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你已经死了,或许这天下已经如王将军所愿,被搅成一池乱水。”梁星延嘶哑:“可我还是怯弱了,将鹤顶红换成了玉舌。”

  他以为李文简喝了玉舌,会和魏晚玉苟且,坏了月氏和东篱的盟约,李文简从此声名狼藉,被废黜逐出皇家。

  可李文简跑了,撑着最后一丝清明逃去了清凉殿。

  此后他身边的侍卫增加了很多,王照用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再杀死他。

  有些机会,上天只会给一次,一旦错过,就再不会有了。

  再之后他得知了昭蘅,便将消息透露给心机深重的安嫔。安嫔当年得到王照相帮,顺利留在宫中,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她设计害死昭蘅的奶奶,让她入东宫成了他手中的刀。

  “你既有如此心机,却在这件事情上天真得很。”李文简双目泛红,盯住梁星延。

  梁星延沐浴在春光下,此刻发丝间透着光,他那苍白无比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轻声说:“魏湛死后,我三个月晚上不曾合眼,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被人剐成碎片,血淌满地的场景。所以,虽然没能杀死你,我也不曾后悔过,至少这一年来,我没有因此而失眠。”

  “梁星延……”李文简才开口,他就打断了他的话。

  “不要叫我梁星延,这个名字是我抢来的。”他转过来,去看窗外的湛湛春光,他抬起手想要抓住这光芒,再摊开手,掌心却只有一片虚无:“我父王为我取名皓安,那才是我的名字。”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那一双蒙着薄薄水汽的眼睛,凝望着他。

  他苍白的面容如同堆砌的冰雪,一双如墨黑的眼眸,一抹淡青的唇色,像黑白水墨画上的人物,徒有完美无缺的轮廓,却没有丁点色彩。

  他那一双眼睛深深地凝望着他。

  那些被他们捕捉过的鸟雀都已经死去,每年赏过的花开落了好几茬,他们追逐过的风花雪月擦肩而过。

  时光让改变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