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 第74章

作者:梅燃 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爽文 古代言情

  屋内灯火被秋风拂灭,陷入了彻底的黯淡,霜雪之姿的身影寥落得如矗立的一方灯台,傅银钏在栖蝶撑伞下,慢慢地步入雨里,路过前堂时,还能看见他侧身向里坐着,眼帘向阴翳里垂落。

  傅银钏在雨中凝向他,瓢泼的雨点落在伞檐上,噼啪溅开来,少焉,傅银钏新换的罗裙又是一片濡痕。

  他不会说话了,也不会挽留。

  傅银钏扯了一下嘴角,转身接过了栖蝶递上来的竹骨伞,留意着脚下离去。

  转身之际,她好像听到有人,焦灼而热烈地唤着自己“蜜儿”,她仔细去辨认,好像那声音又消失了,周遭只有秋雨敲打着一切的沉闷动静,不闻有其他,栖蝶也根本毫无反应。

  原来,那竟是一场幻觉。

  傅银钏嘲讽地笑开。

  夫妻一场,他虽不让她留下共患难,好在没有完全丧良心,还知道安排她出路,教她投奔太后,打算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雷暴?

  傅银钏让他称心如意,她入宫。

  上了马车,栖蝶见夫人一句话都不说,心里也担忧,孕妇本就不能情绪太过波动,对胎儿不利,再加上夫人身子弱,几个妇科圣手都断定她不能怀孕,否则也不会以国公的那种所求无度法,十年了才怀上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

  现如今,岁皇城的几个名医看顾夫人这个尚在萌芽中的孩儿,都蹑手蹑脚的不敢有所动作,下药保胎都得瞻前顾后,不敢用大分量,还曾切切叮嘱过夫人,万勿忧思、操劳,前三个月,以静卧安养为宜。

  栖蝶惶惶不安地握住了夫人的手:“您,您若是不想出来,咱们便回去吧,也犯不着和国公爷怄气,十年夫妻,您是最了解他的人啊……”

  侍女不在场,不知道,这不是怄气,而是死结。

  当年她和姜月见走得近,武帝陛下都不会高兴,就是因为她的夫君,和姜月见的夫君之间,横着一个厉王。

  傅银钏缓缓摇首,坚定地道:“不回去。径直入宫吧。”

  姜月见因为看久了奏折,正仰面躺在软靠上安神,眼睛上敷着一条热帕子,热意熏熏然沁入皮肤,缓解了用眼过度的疲劳。

  宫人侍女来报,说是安国夫人请见入宫。

  姜月见将眼上搭着的热毛巾徐徐地扯下一角,露出一线天光,神色是宫人看不明白的,也不敢妄自揣测。

  太后娘娘幽幽一声叹息。

  “该来的,迟早会来的。”

  傅银钏到了坤仪宫脚下,以命妇拜见太后的礼节,行请安礼,姜月见摆了摆手,让栖蝶赶紧将人扶着,人才起来,姜月见柔声道:“身子重,不用多礼了。”

  傅银钏唰地吃惊地看向她:“太后怎么知道——”

  细想,她怀孕的事一直非常小心,谁也不曾告诉,若说对谁提了,那便是回春局的几个老大夫,和抓药的几个小伙计,但她都下了封口令,谁也不能外传,尤其是传到国公耳朵里。

  她十分确认,目前连景午都还不曾知晓。

  而这事,却已早先一步落入了太后娘娘的耳朵里。

  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可能。

  太后也是从回春局的路子得知的,偌大的药局,其实已经在太后娘娘监视,或者直接的掌管之下了。

  这不稀奇,太后娘娘有这个权力魄力,能耐本领。稀奇的是,太后娘娘为何如此做。

  难道景午猜测是真,暗中他们早已交锋?

  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个,身份都不明朗,极有可能罪及欺君的苏探微么?

  还是,因为已经被沉压下去,早成过眼云烟的昔时厉王?

  无论哪一种,傅银钏都不觉得这能解释得通。

  “银钏,”姜月见微微一笑,纤白的套着护甲的指慵懒地敲击在酸梨木漆绘面红案上,有种掌控一切的威仪,“既然入宫了,便住下来吧。景午信任哀家,哀家还他这份信任,无论如何,绝不拿你当作棋子和筹码。”

  傅银钏怔忡:“你们,真的要……一定要吗?”

  她想说,能不能罢手。

  能不能,就为了她,停这一回手,不知她可否有这个薄面。

  姜月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惋惜道:“银钏。倘若是别的事,哀家看在你的面上,无论如何都不会计较,但景午实在是犯了哀家的底线,决不能姑息,也不容哀家姑息,倘若连这个案子都不能结,哀家枉为太后,更枉为人妻。”

  一直到此刻,傅银钏都不明白,为何太后对景午的态度急转直下。往昔她也只是和自己,一道调侃自己那个活死人一样的夫君,言辞间并无半分恶意。

  “娘娘……”

  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滚热的地方,是一个新的生命,亟待降临。

  傅银钏瞳孔中溢出不尽热泪:“真的不能通融吗?到底是因为什么?”

  姜月见不答,只是垂落下眼皮仿如在沉思。

  半晌,太后娘娘嘲弄地一笑。

  “他当年是怎样对楚珩的呢,通敌泄机,可曾通融?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亦敢当,楚珩是哀家的死穴,谁也动不得,包括哀家自己。”

  作者有话说:

  蜜儿,武帝陛下不高兴不是因为你老公,是因为你夺走了老婆属于他的时间!啧。

第76章

  空落落的射箭场, 只有小皇帝手把着只有他半人高的弓,沮丧地看着箭箭脱靶的凌乱场面,懊恼之余, 又有几分不服输。

  他不相信, 离了“苏探微”,他不能射中那显眼得几乎连瞎子也能射中的箭靶。

  可他拉开弓,试了一次又一次, 还是没能如愿大展风采。

  这让一群随侍的宦官们很尴尬,因为哪怕陛下的箭术就是一坨屎, 他们也能吹捧出花来。

  但陛下的箭术吧, 就真的让人吹不出来。

  想当年武帝陛下亲射虎,没石棱,何等雄姿英发, 可惜就是英年早逝, 没能等到陛下长大, 亲手教他射术, 才至于陛下的箭术是如此——惨不忍睹。

  楚翊冷哼,将弓一把掷落在地,扭头脱掉披风抛给孙海,孙海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猜出陛下兴致不高, 是因为今日未能满足玩心, 便斟酌着道:“陛下, 如若不然, 咱们便去寻起居郎, 让他带着陛下, 去骑马?”

  谁知陛下当即拉下小脸, 讥笑道:“骐骥院没人了,还是天驷监被废除了?朕要骑马射箭,就非他苏探微不可了?”

  “起居郎”这三字就不能提,一提陛下便窝火。

  他正要再去找那个苏探微,敲打敲打,一定教他自己灰溜溜滚出宫去。

  也罢,他不就是攀附权势么,他就给他权势。

  这天底下,谁做宰辅,谁下牢狱,还不是他堂堂天子一句话的事。“苏探微”进士出身,有功名,几番救驾也算有功,赏他个滔天富贵,他一定感激得跪下来大呼万岁。

  主意既定,忽见箭术场那人姗姗而来,一袭竹青色忍冬团花银线锦纹圆领及膝袍,腰间系金玉牡丹鞶,挂一条白珠玑嵌火珊瑚垂璎珞穗子的短佩,面孔英俊得不像话。

  陛下看到他来,先是莫名其妙,睖睁了一瞬,但旋即念起他的可恶之处,唰地背过了身。

  楚珩上马厩牵了他最喜爱的那匹宝驹,手握缰绳,缓步迎陛下而来。

  路过孙海时,那心肠柔软的老内侍,不得不向他提醒道:“苏郎君来得不凑巧了,陛下正因为您在气头上呢,这时过去,只怕更触了陛下霉头,今日还是不要骑马了,您过几日等陛下气消了,再来吧。”

  楚珩微笑:“无妨,在下知道轻重,陛下看在太后娘娘面上,不会对在下痛下杀手的。”

  见这年轻人不听劝,孙海心内道:这可说不准呐。

  楚珩牵着马来到了陛下身后。

  陛下的小身板梗得像一尊礁石,但背后男子修长的影,伴随夕阳余晖渐渐落山,斜斜地抛下来,正将他笼罩在阴翳里。

  马儿打着响鼻,蹄铁在柔软的草地上踩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因敌在暗我在明,陛下心里毛毛的,手背直起鸡皮疙瘩,可为赌一口气,硬是不回头,冷冷地道:“朕不去找你,你居然还敢出现朕面前。”

  楚珩缓慢悠长地笑:“太后娘娘说,臣要赢得陛下的心,才能做陛下的爹。”

  楚翊回绝:“死心吧,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狗东西,如何配做朕的阿父。”

  说罢,想到这人其实一直对自己不错,楚翊又有些懊悔,于心不忍。

  身后果然漫长地静止,没有一丝声息。

  楚翊愈来愈恼,不该那样说。

  可“苏探微”为何一直这样不识好歹,执意要和母后在一起?他过往骗自己,哄自己,说了一堆曲意逢迎的场面话,原来都是目的不纯的,堂堂天子要如何原谅?

  他差一点儿,就把自己的整颗心都挖出来,和“苏探微”推心置腹了。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真的,就像父皇和那些文臣武将相交莫逆般,把全部的信任,尝试着交给一个人,那个人便是“苏探微”。

  但“苏探微”辜负了这份信任,他甚至将之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一串彼此对峙,探听着呼吸声的规律的沉默中,陛下尝试放慢心跳,正准备转身。

  忽然两肋被人插起,一道巨大的,不可撼动之势,将他从地面提拽,小皇帝如飞翔的雏鹰似的,张开了幼嫩的胳膊,猝不及防地飞到了马背上。

  而他的背,就靠向身后那个炙热宽广的胸膛,宛如岩浆般,有什么将要喷薄而出,楚翊几乎受不得这种火热焦灼的感觉,挣扎得厉害。

  一双结实紧致的臂膀,绕向他身前,以一种不可阻挡、不容拒绝的勇力,拽后马缰,红色鬃毛的汉血马在如此娴熟的御马术下,听话得犹如提线木偶,前蹄朝上扬起。

  神骏的宝马,如有灵性,完全地服从操控。

  两只前蹄的蹄铁刮擦地面,卷起一股扑面而来的风沙,就那么涩疼地拍在脸颊上。

  陛下已经顾不上讨厌了,他惊慌失措地要抱马脖子,扯住马背上梳成小辫儿的红鬃毛,好保持稳定的姿势不摔落下去。

  “苏探微!”

  陛下暴怒大吼。

  可是孩子气的声音,再怎么愠怒,也只如同乳豹嘶鸣,其势,与奶猫无异。

  楚珩勾了薄唇,笑了下,一手握住了他的身体固住,攥缰策马,双腿一叩马腹,唰地,在他胯.下好似一个听话的小玩物似的汉血马,飞驰如电,在射猎场上撒蹄绕圈飞奔起来。

  岁皇城凛冽的秋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又干又冷,打得陛下脸蛋生疼。

  这是从未有过的新奇的体验,既新鲜,又刺激,更教人惊悚。

  陛下早就忘了别的事,专心在马背上坐好,直到汉血马不知疲倦地载着两个人绕着箭术靶跑了一圈又一圈。

  陛下已经掌握如何在奔驰的马背上保持平衡的技术要领,能够稳稳当当的,让自己在没有他的保护下,也不会被摔出去了。

  这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天赋,孙海看得艳羡,心里暗暗地想。

  远远地,他瞥见起居郎向自己打了一个手势,请他递上弓箭,孙海连忙会意,教一旁小内侍送上长弓和箭筒。

  马经过时四蹄不停,楚珩飞身长臂一揽,抄走了弓与箭,在陛下甚至都来不及有所反应的时候。

  接着,汉血马在他御术催动下,绕场不停。

  楚翊微微回头,只见他长臂轻松自如地扯开了弓弦,不用借助任何外力,便是弓如满月,离弦之声一经弹响,陛下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支羽箭笔直地穿过了射箭场上碍事的秋风,强劲地钉向了远处几乎看不清的红色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