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77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她洋歪歪地道:“不告诉你,反正是实现了。”

  了疾猜到那夙愿,心里不由得泛起一抹蜜意。马上又咬牙想,这女人是个人精,身心异处,哪头都不愿意亏待自己!

  他冷淡地瞟她一眼,“你就得意吧,煮熟的鸭子也有飞的一天。”

  “嗯?是么?”月贞追着他跨入山门,挑衅似的在后头嬉笑,“煮熟的鸭子还怎么飞呀?我看是煮熟的鸭子嘴硬还差不多。你说是不是?你说嘛,你说嘛……”

  天色已成极晦暗的蓝了,错落在山间的屋子递嬗点亮了灯,像林间的萤火。禅房留宿着大做佛事的人家,了疾只得将月贞安顿在他精舍脚下的空屋子里。

  月贞在后头看着他掌灯,两只笑眼慢慢燃起眷恋不舍的火花。

  两人好容易避开了家里人到了这里来,不出点什么事,总是不甘心的。她把包袱皮抛在榻上,一脸哀怨地嘀咕了两句话。

  了疾没听清,掉过身来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真叫她说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哀哀切切地睇了他一眼,踟蹰一会,低着脸道:“我真就不能住在你的屋子里么?”

  了疾的心跟着烛火弹动一下,却说:“胡闹,这是佛寺,不是家里。”

  有一半是事实,另一半还是心里存着气,故意要折磨人似的。

  “在家里才不便宜呢。”月贞在背后剜他一眼。

  了疾擎着灯放在炕桌上,明明该走,却立在榻前。其实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但贪恋这空气,不肯走。待月贞转过来坐在榻上,他冷淡淡地下睨着她,“你果然是真心悔过了?”

  月贞点点头,“再没有比这还真的了。”

  继而又无话可说了,他只好向外头走去。走到罩屏底下,又看她一眼,“你,真的不用请大夫来瞧?”

  月贞走到跟前拉他的手,慢慢地晃着。那新燃的烛火把屋子照得半明半昧,有些话就是要在混沌不清的光线里才能以玩笑的方式好意思出口,“要不,你领我回去你屋里,保不定过些日子就真要请大夫了。”

  两个人一时都红了脸,不过烛光照不明。

  了疾心里虽然想,可脸上看着还是冷冷的。月贞自觉无趣,尴尬着把他松开,徘徊着步子踅回罩屏内,“我说笑的。”

  了疾在门前站了会,终是硬下心肠走了。月贞把脑袋探到窗户外头,直把他的背影送入黑暗中,才望着那月亮慨叹——原来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啊。

  次日月贞睡醒起来便到精舍内寻了疾,谁知他老早就与众僧往殿内做早课去了。做了早课,又忙着为香客做佛事解迷惑,连轴转着,将她冷置在这里。

  其间还打发了个小和尚往家里告诉了琴太太一声,说他接了月贞到寺里去。

  琴太太听见后非但没疑心,反松了口气,与冯妈说:“鹤年接了她去也好,在她娘家给左邻右舍看见,也难保要议论。鹤年那孩子心善,就爱揽这些事,上回是芸娘,这回又是月贞。”

  冯妈挨着榻沿坐下,“那来的小和尚还说,为贞大奶奶请过大夫了,贞大奶奶的身子无恙,只是前些时肠胃不好,有些没精神。看来,那就是件子虚乌有的事情。”

  “请过大夫了?”

  “来的小和尚原话就是这么说的,鹤二爷是懂事的人,总不好叫人家明着传话。不会有假的。”

  琴太太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底,原来是虚惊一场。一切总算往它该去的地方去,月贞这头没事,里于家那头有了回音,朝廷的荣耀也就要下来了。她松懈了一口气,憔悴了许久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点往日荣光。

  冯妈也笑着吁气,“还弄得咱们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子……我看呐,太太您看人是不会有错的,咱们贞大奶奶不是那样没规矩的人。”

  她愿意这么说,是因为知道琴太太心里愿意这样想,谁都不想再生是非。

  琴太太笑着点头,另外又问:“鹤年还说什么了?”

  冯妈想了想,咂嘴道:“噢,还说他过两日辞干净庙里的差事,带着大奶奶一道归家,咱们不必费心去接。”

  “也好,也好。”琴太太如释重负,操心起别的事情,“这些时我也没功夫管,霖哥还是成日吃得醉醺醺的?”

  “听屋里的丫头说,每日都是吃了酒才能睡,否则就睡不着。我看身边还是要有个女人,太太还该替他相看位小姐,一出孝,就把亲事办了。”

  琴太太才刚恢复的一点荣光顷刻又黯淡了,“我是他亲娘,难道不为他着想?只是惠歌这头的事情急,要先将惠歌的事办了,才能为他打算。”

  于是且将月贞这头悬的心搁置,细细筹谋起惠歌的亲事与霖桥续弦的事情。

  月贞就暂且成了放出笼的鸟,得以在山林间自在些日子。她身边既无家人盯着,也无下人跟着,简直如鱼得水,成日逮着时机歪缠了疾。却因前头碰了软钉子,要皮要脸,不肯直说,每每只是眼波含怨地睇住他。

  这怨也怨得风情袅绕,像是勾引人似的。偏偏了疾心里还有气,又不能在别的地方出气,只好在此处磨折她。每每不是装作听不懂看不懂,就是推说还有事。

  也的确是有些事情缠身,那位巡抚郭隶在大慈悲寺浅住了些时日,要搬回山下去住了。因郭巡抚不喜玉芳,所以一应行囊打点都是了疾派僧人去办。

  这郭隶回到钱塘住处,寥大人早应在那里,嘘寒问暖,殷勤备至。二人闲来说话,郭隶便捋着一把三寸长的胡子赞了赞了疾,“不是我轻狂,想我也是六部的人,这一路过来,许多官吏见着我,不是卑躬屈膝就是献媚过分。倒是那个和尚,在我面前举止言谈丝毫不怯,很有些大家之风,不像是一般门第出身,怎么年纪轻轻的就出家了呢?”

  寥大人听见前头说那些官吏之词,立时端出了一副温文尔雅的笑脸,“大人不知道他,他原我们钱塘李家的二公子,叫李鹤年。他们家虽不是什么礼乐之家,却也是钱塘第一大户,是见过市面的。出家不过是因为小时候患了恶疾,大夫没法医治才跟了他师父去修行。”

  郭隶点着头听一阵,斜在椅上回过神来,“嘶,你说的这李家,是不是就是上回你向朝廷请牌坊那个李家?”

  “可不就是他们家。”

  郭隶慢慢将身子歪正,放下手,“我在大慈悲寺那佛塔的功德碑上看见头一个捐款的香客,也是姓李,难道也是他们家?”

  “也是他们家!”寥大人满面春风地笑着。

  这郭隶沉吟片刻,想起李家为请牌坊打点的那些银子,以及功德碑上的捐赠,咂了咂舌,“他们家怎么这么有钱呢?”

  寥大人便谈笑,“他们李家世代行商,在杭州府,差不多的买卖都沾着边,那些大的钱庄,典当行,茶行,还有些大的酒坊,几乎都是他们家的本钱。买卖做得远,好几个省都有他们的字号。他们家还有位二老爷,名玉朴,字叔白,一向在京里头做官,大人难道不认得?”

  郭隶登时惊了惊,“你说的可是通政司的李玉朴?”

  “就是他,大人认得?”

  郭隶恍然忆起来,“原只是听说过,可这回我南下巡察,春天在南京落脚的时候,凑巧他也从南京返京。他给我递了个拜帖,我就略见了见。原来他是这李家的二老爷!这倒从没听说过,我们虽同朝为官,却一向没打过什么交道,还不知道他原来家底如此之丰。”

  这郭隶四十出头的年纪,虽位极人臣,在工部做官,却因祖上几代都是穷苦出身,纵有兴旺之意,到他这里也难凭一己之力发达起来。何况他家人丁稀薄,少有助力,素日虽有官员孝敬,可不过是左边接来右边出,他也要打点上位之人。因此做了十几年的官,也是空有权而无大财。

  他这里一回想,想到李家的钱,便想得两眼渐渐露出贪婪的光。

  寥大人在下首窥了窥,洞察了先机。想到他膝下只得一位年方十五的小姐还未婚配,他郭家有势无财,李家又是有钱轻势,两家联合不是正投了两位大人之好?倘或成此之美,两家哪里会忘了他个中间人的好处?

  于是这寥大人便搁下茶碗,半真半假地玩笑,“那位了疾禅师就是这李大人的次子,今年二十岁,是老爷太太的掌中之宝。他们家太太,成日哭得泪人一般,只为求他还俗归家,成婚继业。今年总算是说动了他,上回他还跟我说,不日就要蓄起头发来回家去孝顺父母。”

  听得郭隶心中一亮,立时想到他那待字闺中的女儿,“那李家可为这鹤年公子谋定了婚事没有?”

  寥大人投其所好道:“李家眼界高,虽然也做着生意,可到底是官宦人家,断不会同那些跑坐贾的人家结亲。这事情,大约还要与二老爷商议了才能着意相看。鹤年公子大人是见过的,相貌谈吐,品行涵养无可挑剔,又是太太老爷的心头肉,哪里会急呢?一定是慢慢地看。”

  那郭隶胸中有了数,又见这寥大人乐得牵线,踟蹰片刻,仰在椅上笑起来,“我看这鹤二公子不错,是个人才。我在京见了那么些王孙公子,竟都不及这鹤二公子一半的风度。到底是出家修行的人,不像他们似的,一身的污浊之气。也是我和他有缘,偏叫我走到这里来,遇见了他。”

  想他到底位高权重,不好直言,寥大人便立起身来搭了这话,“大人既如此看中他,下官便斗胆说句笑话。我想大人膝下也有位小姐尚未婚配,以大人之眼,未必瞧得上京城那些俗流子弟,不如我替二位大人牵个线,做了这个媒?”

  郭隶笑了笑,“只怕人家李大人另有打算呢。”

  “嗨,李大人最是器重这位鹤二公子,自然是想为他定一位知书识礼的小姐。若大人家的千金当不得这知书识礼四字,谁家的小姐还敢当?”

  那郭隶未置可否,只管刮着茶碗微笑。于是寥大人回去便斟酌修书,言辞上略透了丝这郭隶的意思,又替他遮掩了贪心,还保着他上官的颜面。只说,郭大人于大慈悲寺偶会鹤二公子,赞其品貌,褒其气度。又问,二老爷何不趁此良机,与郭大人结个秦晋之好?

  作者有话说:

  月贞:拿捏~

  了疾:反向拿捏~

  这位郭家小姐不会出镜,请放心。

第69章 别有天(九)

  飞信自去秋自浓, 西湖上的画舫游人依旧络绎不绝,由山林间望下去, 那些画船不过米粒般大小, 船上的人更是渺若浮游。

  月贞立在雕阑前长叹,“唉,人算个什么呢?不过是浮萍落花, 随波逐流罢了。”

  昨夜下过雨,晨起正是晴明风冷雨干时,背压低的松枝上坠下露珠, 掉进她的脖子里,冰得她“哎唷”了一声。了疾忍着笑看她一眼, 剪起胳膊,“你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了?”

  她摸着后脖子剜他一眼, 满目溢怨, “你不知道么,人有不如意的时候, 最容易伤春悲秋。怎么, 我难道就是个麻木不仁不知道愁的人?你当谁都像你似的, 就是个木头!”

  一扯到这话,了疾便说:“我该上早课去了,你自己在这里伤情吧。”

  月贞恨得牙根痒痒,“你都要还俗回家了还装模作样做什么早课?要背离佛主的人,还在佛主跟前讲经论法, 就不怕佛主看不起你?”

  了疾斜她一眼,笑道:“别说我要还俗归家, 就是从未出过家的人要修行, 佛主也是乐得高兴。饭堂开了斋, 记得把饭吃了。”

  月贞跺脚道:“我不爱吃你们庙里的饭!”

  他自转背走了,“那我叫逍遥天送饭到庙里来你吃。”

  月贞在后头恨不能拿眼将他的心剜出来,这人面上豁达,实则小肚鸡肠,很是记仇!蒋文兴的事情他虽然没再问起,可成日将她干晾在这里,好比把一朵绽开的花冷摆在一旁。

  她还能在山上与他独处几时啊?过些日子家里去,又是处处的眼睛与嘴巴,连亲一下还得四面八方哨探一回。她想来就很是不甘心,生气转背往屋里去了。

  可巧给底下山腰里打哈欠的秋海法师看见,只等了疾由长阶上走下来,便迎去问:“小子,上头那位女香客好像在咱们庙里住了好些日子了,也没带个家人下人,独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什么缘故?”

  了疾搀扶着他一路下去,“她是我家里的大嫂,前些日子身子不好,我家姨妈要她静养,因家里人口多不得清静,才搬到这里来小住几日。”

  秋海扭头望去,只得一只眼睛,早晚都是个看不清,“我看她似乎还年轻,身段也好,就是你们家那位寡妇大奶奶?”

  “正是她。”

  “她什么日子回去?我可不是赶人,只是她一个独身女人住在这里,也没个下人伺候,总是不便宜。况且香客来来往往的,倘或遇见那起有贼心没王法的,咱们一时看顾不周,岂不吃亏?”

  了疾趁势对他说明,“等过几日我就领着她一道回去。师父,我正要告诉您,家中母亲这几年催促得厉害,要我还俗回家帮衬家里。因您这几年在外远游,我便没应。如今您既已回来,我只等把主持的事务交还给您,我就要回家去了。”

  秋海听后,不惊不怪,斜着一只眼睇住他直笑,“少把你们家里人抬出来哄我,小子长大了,思凡了,自然就想着往尘世里去了。”

  说得了疾心怀愧疚,不好意思,待要辩解两句,秋海又笑着将他拍一拍,“不必多说,这才好呢。你从小就像个呆子,总以为离尘出世就能修行,哪里知道,这尘未沾过,情未尝过,何谈修行?谈也是空谈。我叫你开门关门这些年,除了那些烟非烟雾非雾的鬼话,你总算看出些别的来了。”

  谈笑风生间,二人下到殿内,不时山间便是梵环绕,金钟长鸣。伴着雁雀背人飞,各方香客递嬗进入山门,里头有位眼熟的,正是那珠嫂子。

  珠嫂子闲来奉了琴太太之命来探望月贞,给她捎带了几样吃的穿的来,一壁归置一壁说:“太太说山里凉,叫我把秋天的厚衣裳给你带两件来。又说既然来了,就多清清静静的歇两日再同鹤二爷一道回家去。还说,你在这里闲时也抄些经文养养性情,回到家里,愈发要行止小心,别再闹出闲话来了。”

  月贞捏着根银簪子在炕桌上百无聊赖地划拉着,“噢,我知道了。”

  珠嫂子归置好东西走来榻上,略略思索后,开门见山同她说:“我看这些闲话也是你自己作弄出来的,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你早前同那文四爷……是不是?”

  月贞吃了一惊,把眼避开,没说话。珠嫂子拂裙坐下来,乜着眼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瞒得死?我告诉你,也就是芳妈她拿着架子,也懒,不肯日日在屋里近身伺候你,否则,连她的眼睛也逃不过去。如今文四爷既然已经走了,你往后可踏实点吧,别再叫人捏出个错!这回也就是家里连番的事多,太太没有早前那些精神了,要不然,岂会这么容易就饶了你?”

  月贞歪垂着头,又将那簪子划拉起来,“哧……哧……”地响,好像是怯绵绵的认错的声音。

  珠嫂子便不再说了,转头说起别的,“崇儿连日在问娘几时回家去,你凡事不管不顾,难道也不管他?他本来就是过继来的,哪日又没了娘,你叫他再靠谁去?”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才使月贞醍醐灌顶,人活在世上,除了图个痛快,还要讲责任的。她收起簪子,瘪着下巴问:“崇儿这几日在家听不听话,吃不吃得好呢?”

  “听话倒是听话,只是家里没先生,好些日子不曾认字读书了,成日和岫哥在屋里逗澜姑娘玩耍。”

  说到此节,珠嫂子想起一桩事,捂着嘴笑起来,“没看出来咱们缁大爷的胆子那样小。前日他到咱们这头给太太请安,在园子里撞见奶母抱着澜姑娘在外头逛,他看了澜姑娘一眼,吓得狠狠摔了个跤!这两日走路还有些瘸呢。”

  月贞陪着笑一笑,脸上有些离魂的萧索。澜姑娘是长得古怪,小孩子又长得快,如今皮肉撑开了,胖了些,那一边的唇角就仿佛咧开得更大了些,连着嘴角的那条红色胎记愈发扬到耳根底下去,像是歪着一边嘴在笑,那笑直裂到腮上。

  但看久了倒也能看习惯,况且除了相貌生得怪,她同旁的孩子一样的,如今连家下人都渐渐不再议论她了。唯独缁宣见着她像见着鬼,每回都吓得失魂落魄。

  珠嫂子搡了她的手一下,“霜太太问,鹤二庙里的事情交托好了没有?告诉他师父没有?”

  月贞回过神摇头,“我没问他,他师父我还没见过呢,住在下头那间屋子里。我想大概是说了吧,等我下晌遇见他再问问。霜太太急什么,鹤年既然说下了就一定是要回去的,犯不着急在这一日两日的嘛。”

  “霜太太想为鹤二爷提前相看人家,所以想知道个确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