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65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大夫说难好,看她的造化了。”

  琴太太“噢”了一声,又拣起箸儿,往月贞碗口敲了敲,“吃你的饭。”

  那婆子退身出去,月贞调转脸来,又对上琴太太与冯妈淡然的笑脸。在她们背后,是一张张古朴精致的家具,她们的笑就如同上头的雕花,尽管惟妙惟肖,却是死的。

第58章 迷归路(八)

  桂姨娘的事情办完, 琴太太还不肯走,领着月贞又在老宅里多住了几日, 像是有意在等待些什么。

  这日一场海棠微雨, 深院无人,琴太太在榻上看几处田田庄上的账,月贞陪在一旁剥胡桃, 预备给她瀹胡桃茶和喝。室内只得翻账篇子与剥胡桃的声音,慢悠悠的“簌簌“声,温吞吞的“嗑哧”声 , 仿佛是两种平和的较量。

  不一时见一婆子进来,还是来回桂姨娘那头的话, “琴太太,桂姨娘只怕是不好了, 腰底下的肉都烂了, 血止不住地流,今日连水也吃不进去, 人一日有大半日是昏着不醒的。”

  月贞心头跳了跳, 握着捏胡桃的钳子盯着那婆子看。琴太太却是头也未抬, 还在那里翻着账篇子,“那就告诉大夫一声,上些好药。”

  “一早就说过了,上的都是好药,可大夫说伤势太重, 又赶上炎天暑热的,实在是难好。我看呐, 大概是到头了。”

  琴太太默了一默, 阖上了账本, “好不好是她的造化,咱们还是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先把棺材预备下。”

  那婆子又道:“棺材倒是有现成的,只是听晁老管家说,二老太爷不许将这样的人埋到咱们家的祖坟里,叫太太裁夺着,另找一处埋的地方。”

  琴太太凝着眉看了冯妈一眼,“唷,这倒是,我怎么把这个忘了。你告诉老晁一声,在山上随便拣一块地方,现挖个坟。”

  冯妈按话吩咐那婆子,转头端上来两碗冰镇梅汤,在榻上坐着与琴太太闲话,“这女人呐身子骨就是弱,经不住打。就说那个给送到衙门去的男的,也是挨了一百板子,抬回来的时候一样是血呼啦撒的,可今日人家就能吃得进去饭了。”

  与其说是男人女人的差别,不如说是服侍的人的差别。人家那头,服侍的是亲爹亲娘,换汤换药无不勤谨周到。桂姨娘这头不过意思意思,使个老妈妈在跟前照看着,那照看也只是盯着她是死是活。

  月贞心里这样想着,便斗胆插了句嘴,“太太,我去瞧瞧她吧,看看她到底怎么样。”

  琴太太调转眼来,在沉寂中犹豫了一会。怕月贞去瞧了,又生出那些没用的好心。不过转念一想,去给她瞧瞧也好,上回她看见唐姨娘死,后头就老实了许多,少管了许多闲事。兴许这一回,就能将她股子劲头都磨没了。

  她便点点头,“也好,免得人家说我们不顾做姨娘的死活。”

  午晌还下着雨,细细密密的,几乎听不见动静,却在悄无声息中,吞噬了前几日的暑热与炎日。月贞走到那间屋子里,四处都阴阴的,那张架子床更是黯然无关,像口还没阖上盖的棺材。

  桂姨娘趴在上头,也像是个死人。床围子下头的脚踏板上隔着木案盘,托着一碗稀饭,两样小菜。知道她吃不下,也仍给她送,这是本分的事。

  饭菜却都喂了苍蝇,那两只苍蝇“嗡嗡”地盘飞在碗碟上头,渐渐又飞去桂姨娘的腰臀上空打转。屋子里有些血腥气,月贞走上前去,赶走了苍蝇,看见床上稠糊糊的,满是混着药药膏子的血。

  她心里有些振荡,但还不至于害怕,躬着腰喊她:“桂姨娘?桂姨娘?姨娘?”

  连喊数声,桂姨娘才微微抬起眼来,见是月贞,她那双迷蒙的眼睛便渐渐凝起一抹幽恨。其实她不该恨她的,但因月贞曾是她唯一的指望,指望落了空,自然就恨透了她。

  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把脸偏在枕上,张嘴也十分吃力,“我娘家来信了么?”

  月贞把眼皮垂了垂,心内一片惨然,“没有。太太倒是使人送信去了,还一并送去了一百两银子。”

  说的与听的都知道,这一百两银子送过去,就是买断了桂姨娘的命,从此她是死是活,娘家人都不再会过问了。

  她们彼此沉默着,都感到庞然的悲凉。

  那两只苍蝇又飞回来,看不清到底是在哪里打转,只听见“嗡嗡”的声音。桂姨娘仿佛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上围满蛆蝇。

  她那只露在枕上的眼睛提上来,盯着月贞,蓦地笑了两下,“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月贞知道她是怨恨自己,也没有激愤地去计较,而是认真想了想,也认真地笑了笑,“不会的。我看人的眼光比你好。”

  桂姨娘眼中迟缓地闪过一丝诧异,旋即有些不屑地笑起来,“我本来也不指望他能帮得上我什么忙。”

  轮到月贞诧异了一下,“那你还和他好?”

  桂姨娘连辩解的心也没有了,冷笑了一声,“我是霪妇嘛。”

  别人都是这样讲的,月贞本来听惯了,但此刻听见这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她忽然一阵鼻酸她慢条条走到榻去坐着,对着朝床上望过来,很平静,“你要死了。太太许我来,就是叫我来看着你死。”

  桂姨娘再没有力气与她说话,也没精神再睁着眼看她,她把眼慢慢阖上,呼吸也一点点慢慢延长。

  月贞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心中不免怅怏惘然,不过她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坐在那里。恍惚中,像是看见了自己躺在那里。

  比起这死的惨相,她更怕琴太太那活的木然。她情愿在这里看着桂姨娘,脑子思量着别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与蒋文兴,与了疾的事。

  在这种时候,她发现蒋文兴并没能替她抵抗掉多少空虚,那短暂的满足后,空虚仍在无限膨胀。终归还是了疾,在心里给了她许多安慰,令她可以不惊不慌地坐在这里,面对这惨然的景象。

  坐到下晌,雨停了,墨云里放出些微弱的阳光来,透进窗内。架子上的两只玉瓶又反照出几点光斑,投去架子床内,在那猩红的帐子扇轻轻浮动着,像是一种轻柔的抚慰。

  那侍奉的婆子推门进来,看了月贞一眼,又走到床前去看桂姨娘,才发现桂姨娘早没了气了。她惊了一声,“贞大奶奶,姨娘是几时断气的?”

  月贞恍恍惚惚回过神,说了句“不知道”,便立身走了。

  回去告诉琴太太,琴太太也只是“噢”了一声,没别的话,倒是扫了月贞好几眼,道:“才打个死人的屋子里出来,浑身都不干净,快回房去好好洗一洗,咱们明日好清清爽爽的回钱塘去。”

  月贞笑了笑,也是“噢”了一声。

  琴太太对她这情状似乎很满意,蔼蔼地微笑着,在月贞去后,那笑容渐渐隐没在雨后的微光里。

  钱塘的雨也连着下了好几日,刚落停,太阳冒出来,却是一副日暮途远的景象。街上的人稀疏不少,随处都是湿哒哒的,缁宣转到徐家桥钱庄来,进门便将脚狠狠跺了几下,跺下满靴的泥垢。

  雨天的缘故,铺子里显得有些冷清,只听见一阵一阵算盘珠子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如同珠玉落盘。柜上只有那位安插过来的小川管事,不见蒋文兴。缁宣趁此功夫,便将这位小川管事叫到后头厅上去问蒋文兴的事。

  小川管事虽然占个“小”字,可已年过三十,面庞里藏着些老练与圆滑。他一行奉茶一行照实说:“这大半日都不见他,也没使人传个话,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喜欢与咱们钱庄的主顾来往,常与他们请客吃酒,大约今日也是约了哪位主顾在外头吃酒吧。”

  掌柜的私底下与主顾来往,原没什么稀奇,就是要笼络住他们叫他们把银子放进钱庄里。可听小川的意思,那种交情又像是超出了这一范畴的,似乎有什么别的干系。

  缁宣思来不对味,把茶碗盖子“嗑”地落下,又问:“钱庄里的定银一向有什么岔子没有?

  小川道:“那倒没有。蒋掌柜每日都核对得很清楚。不过我偶然听见过一两句,好像是他想同咱们那位做药材生意的严主顾搭伙做个什么买卖,正在愁本钱的事。”

  “什么买卖?”

  小川干笑两声,“不大清楚,就是听见那么一两句。”

  那位严大官人的生意做得杂,常往苏州扬州去,又是贩布又是贩药材,哪里有生意往哪里钻。蒋文兴想与他搭伙,本钱哪里来?少不得就要打钱庄的主意。

  缁宣不得不警惕起来,嘱咐小川,“你把柜上的银子给我盯紧些,账也要时刻查着,不要出一点纰漏。”

  小川躬着腰,笑容里透着点为难,“盯紧些是没有问题的,可时刻查账,只怕掌柜的多心怪罪小的啊。这一家铺子里,拿事的到底是掌柜,小的,啧,小的要过问掌柜的做下的账,这……”

  缁宣睇他一眼,“你是我安插过来的,他不敢为难你。你尽管放心,既然将你安插在这里,自然是对你有打算的,不叫你白得罪人。”

  小川立时深深作了个揖,“得,大爷这样说,小的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话未说完,就听见帘外“吭吭”咳了两声,是蒋文兴笑着打帘子进来,走在厅中向缁宣作揖,“我在前头就听见缁大哥的声音,还说路上个湿漉漉的,大哥怎么也不嫌泥泞,想起转到徐家桥来了。”

  缁宣搁下茶道:“我在前头河边赵妈妈家院子里约了人谈事,谈完了顺道走过来瞧瞧。这一阵忙,不得闲与文兄弟坐下来好好说说话,文兄弟在这里做得还惯吧?”

  蒋文兴择定张椅子坐,向那小川笑一笑,“小川,也给我倒盏茶来。”

  一句话将那二人皆惊了惊,谁不知道小川是缁宣安插到这里来的?也算是这铺子里的二号人物,别说旁人不敢轻易使唤他,就连蒋文兴也不当使唤他做这端茶递水的活计。

  蒋文兴有自己的盘算。自打当上这掌柜,就分外憋屈,方才外头零星听见几句,就知道缁宣是彻底靠不住了。账上的银子盯得紧不得挪用,往后做到死也就是个掌柜,还有什么可指望?还不如一门心思合计与严大官人的买卖要紧。

  至于这本钱,蒋文兴望着小川打帘子出去,笑着把眼转回来,“缁大哥,我听见些闲话,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

  缁宣脸色已有些不好,仍提了提嘴角,“什么闲话?”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是芸二奶奶这次上山祈祝,名目上是为岫哥,实则是为肚子里的另一个孩子。”

  缁宣“呵”了一声,笑道:“要是真的,那可就要恭喜霖兄弟了。”

  蒋文兴低一低头,把身子挪正一些,“我看,还是不要恭喜霖二爷了。倘或孩子是他的,怎么他到南京去之前,竟然一点风声没漏出来?这样大喜的事,应当早就传开了,怎么芸二奶奶反倒要避着人躲到庙里去?缁大哥,有的事情暂且还是你知我知,过些日子,还不会有别人知道,那可就不好说了。”

  沉默中,缁宣渐渐冷透了脸,“你又想要些什么?你做掌柜才半年,要接手更要紧的事情,别说我不答应,给老爷知道,他头一个就要写信回来骂我。文兄弟,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也不要太强人所难。”

  蒋文兴略略笑起来,“你放心,我也知道你的难处,许多事情看着是你做主,其实还要问过二老爷的意思。我也知道,我在你们李家是没什么大前程可谋的,眼下我另有出路,不过需要些本钱。只要你肯助我,我自去发我的财。我离了李家,你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是情感?”

  闻言,缁宣倒暗里松了口气,因问:“你要多少本钱?”

  “不多,五千两。”

  缁宣想了想,点头应下,“银子我想法凑给你,不过你得容我些时日。家里的钱都在太太手里,外头的钱,我要调用,也得先把账抹平。”

  “缁大哥是个爽利人,我自然也爽利。我等你,什么时候拿到了银子,什么时候我就从你们李家抽身。”

  缁宣吃了个哑巴亏,心里不大痛快,可更叫他不放心的还是芸娘那头。事情既然漏到蒋文兴这里,保不齐有一日又会走漏到别人的耳朵里。于是打徐家桥出来,缁宣便吩咐马车往南屏山去。

  那截山路更是泥泞,缁宣走到庙里时,已给路上的林木浇了个透。甫进门,芸娘先是喜出望外一阵,话说了几句,就忙着给他烧水瀹茶。

  缁宣在榻上坐定,看见她行动已有些不方便,弯腰躬身间,总把个肚子扶着,显得吃力。他心下有些不好过,埋怨道:“你那个丫头就不该打发她回家去。和尚们也不好近身服侍你,凡事都得你自己来,你自己不累么?”

  芸娘提着茶壶走过来,一面倒茶一面笑,“哪里有累的?不过是些倒茶烧水的小事情,每日的饭菜还是小和尚从饭堂端来给我呢。我又不能漫山去逛,再不给我点事情做,我都要坐死在这里了。真不知道鹤年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他也不嫌闷。”

  说话间摸到他湿漉漉的袍子,蛾眉便紧蹙起来,“这样的天你还往这里跑什么?身上都湿透了。我去叫鹤年给你拿身衣裳换一换。”

  “算了,你坐着,我去叫。”

  缁宣在屋外头朝上喊了一声,未几就见了疾拿了身袍子到屋里来给他换。

  兄弟俩寒暄两句后,缁宣又将蒋文兴那桩事说给他听。了疾默了片刻,倒是说了几句赞同的话,“像蒋文兴那样的小人,长留在家中反倒是个祸患,给钱打发他出去也好。”

  其实他也有些私心,想着不论蒋文兴同月贞有何瓜葛,只要他走,两个人再有什么自然也就断了。他来不及知道前因,能先斩断后果也是好的。

  缁宣眼下却是头疼银子的事情,“可他要五千两,这不是笔小数目。你是知道的,要在家里头支钱,母亲就要过问。母亲那个性子,给钱是爽快,可凡事打听个清清楚楚她是不会罢休的。倘或要在铺子里支钱……”

  话未说完,了疾便攒眉睇住他的背影,“在公账上支钱不大好吧?账终归是对不上,往后父亲查对下来,岂不是要叫那些老掌柜来背担这个责?这事情到底与他们不相干,何苦带累这些无辜的人。”

  缁宣掉过身来,张着胳膊任芸娘给他系着衣带。他脸上有些不好看,端着兄长的架子,“那你说怎么办?他们原本就是咱们家的奴才伙计,不替主子背这个责,每月白放他们那么些薪俸做什么?”

  了疾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微微挂起脸,“理不是这样论,奴才伙计也是人,主子东家也是人,谁的命比谁的值钱不成?”

  缁宣懒得听他这论调,把手摆一摆,“你这些‘众生平等’的话留着跟那班和尚讲吧,我是个俗人。你倒是有心处处为外人打算,怎么不替你亲大哥打算打算?”

  见此状,芸娘理罢他的衣裳,两头笑劝,“怎么兄弟俩说话老这样夹枪带棒的?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嘛。鹤年又没说不替你想法子,他要是真不为你这个做哥哥的打算,又何必帮咱们这么多?”

  赶上缁宣心烦,便叱了她一句,“你少插嘴!”

  了疾不禁动了怒,拔座起来,“大哥最好少在我这里摆什么大爷的架子,二嫂怀着身孕还成日关在这屋子里,她心里也烦闷,可没见有你这样大的脾气。”

  一时间沉静下来,三人都有些尴尬。缁宣更是满脸消沉,坐到榻上去别着脸不讲话,也有些不能面对芸娘的意思。

  芸娘见他如此,一时半刻顾不上委屈,反过头来劝了疾,“鹤年,你哥哥是心急的,不是有意要发火,你不要怪他。”

  了疾到底是修行之人,怒气一霎湮灭,就事论事地考量,蒋文兴走了于他也是有莫大的好处的,只是这好处不便说明,只好全借缁宣的名目来掩盖。

  他将走不走的,在门首掉过头来,“我还有些使不着的钱锁在家里,大哥只管到我从前的屋子里去取,我拿钥匙给你。”

  家里的月份银子从不短了疾的,只是他出家在外一向用不上,都存放在箱笼里,十几年下来,也是不小的数目。缁宣暗里松了心弦,面上却还堵着气道:“这钱算我借你的,回头我再还给你。”

  了疾不置可否,旋踵出去了。芸娘略送一送他,走回榻上来坐着,一时更是尴尬。

  芸娘成日在这里足不出户,生怕香客里有熟人撞见,未必不委屈。只是这委屈不曾对缁宣说,因为知道他心里也不好过。今日蓦地给他吼一句,那些委屈就似决堤,静静的坐这一会的功夫,竟从眼里直往外流。

  缁宣听见她哭,扭转头来,一面暗恼自己的不是,一面又更觉心烦意乱。

  理不清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的,他个好端端富贵大爷沦落到受人胁迫;她一个好端端闲散奶奶沦落到这山上来避祸;两个好端端人,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竟来受这些冤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