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56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他没收回眼,盯着她稚气未消的腮帮子看。蓬松的发髻环住那片鼓出来的腮,衬得上头的肉饱满圆润又不觉多余,而那些蜿蜒的千丝万缕,则是女人的万千心绪。他觉得她是介于女人与孩子之间,妩媚里含着稚气。

  就这么欣赏她一会后,他放下手把炕桌敲敲,“你预备着就这么静静同我坐到天亮?”

  月贞稍稍回首瞅他一眼,“可不是我请你来的。”

  蒋文兴蓦地觉着自己吃了败仗。这还是少见的事,凭着这副好皮囊,他还一向没在女人跟前吃过亏。旁的男人花几个钱不过换一份虚情假意,他换得一份真情是常有的事。这也是令他得意的事情。

  此刻受挫,又想起上晌月贞绊在庙里的事,倏叫他有些失而复得的快乐。

  他欠身掣下她撑在案上的手腕,拉着她转头,“是我自己要来的,没打算白来。”

  月贞在他眼里看见自己,几分羞赧,几分坦然,几分不像自己。但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她知道她也会变,不是在昏天黑地的日子里麻痹,就是在苦闷的日子里堕落。她不愿做唐姨娘,也不愿做两位太太,就只有堕落下去。

  这堕落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能听见扑通的心跳。这心跳尽管是因为身.体的颤.动引发的,也没什么不好。这样一想,就半推半就地贴进他的怀抱。

  蒋文兴一面亲她,一面拥着她往床上去,最终倒向目的地。摸着她的一刻,他觉得绕这半夜的弯子真是不值,白白虚耗了时光。可在亲她的间隙里看见她的眼睛,这念头又转变了。他一直以为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其实也未必,来路上的一切风景都令他高兴。

  因此也没那么急.色,一改常态地关心起女人的感受来,“怕不怕?”

  箭在弦上,月贞打定主意了,有点慷慨就义的意思,瞪着眼反问:“我怕什么?”

  他呵呵笑着,把她的衣裳.解.开,“可别嘴硬。”

  “你才嘴硬!”

  “那你尝尝。”

  他动作熟练,和了疾是全不一样的。月贞回想起来,了疾只是依仗男人的本.能,还因为药性,行动全没章法,甚至鲁莽。蒋文兴则是克制着的。这两个人其实在这件事上,同平日的作风都是反其道而行之。

  月贞一时也辨不出高下,心里只觉好笑,都是快乐的,只是两种快乐有细微的不同。那点差别,其实没有必要过分去计较。

  次日一早,月贞还是卯时初便起来,卯时中收拾停妥,卯时末到了琴太太屋里请安。也不知是天长夜短还是年纪越来越大的缘故,琴太太起得一日比一日早。月贞到时,天色初亮,那屋里业已开始摆早饭。

  惠歌在桌上陪着琴太太用饭,见了月贞,起身问月贞好,又拽了根梅花凳出来请她坐,“大嫂一道吃吧。”

  开了年,惠歌敛了些脾性,益发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归功于冯妈孜孜不倦的教导。她的婚事暗里打算起来了,既然是嫁到官贵人家,琴太太自然要拿她当个书香门第的小姐一样培植。

  她看月贞带着鄙薄和轻蔑的意味,可较之从前已是敛锋藏芒了许多。月贞赞了两句,又问起芸娘。

  惠歌道:“芸二嫂子一早就来请安,母亲见她脸色有些不好,叫她回去歇着了。”

  “她病了?”

  “她说昨晚上起了几回夜就没睡好。”

  月贞点点头端起碗,又听琴太太吩咐,“方才她来我忘了说明日过那边去裁衣裳的事,月贞,你一会吃过饭回去时往她屋里告诉一声。”

  这哪是忘了,分明就压根没放在心上。芸娘在琴太太眼中一向案上供的花,处在看得见看不见之间。平常是看不见的,一旦有错就能精而准地挑出来。如此看来,她倒比月贞还难为一些。

  饭毕月贞到芸娘这里来,到廊下听见岫哥在哭,芸娘在训他,“男儿有泪不轻弹,文四爷没教过?你就晓得个哭!崇哥还比你小几个月,怎么不常见他哭?”

  难得见芸娘发这样大的脾气,月贞忙踅进屋劝,“怎么大早起的就教训孩子?岫哥,快别哭了,去找崇儿玩去。”

  她推着岫哥出去,连带着将屋里伺候的人也一并追了出去。芸娘那陪嫁的老妈妈还拉着她说:“难得大奶奶来,陪着我们二奶奶多说会话,她近来总存着些脾气,我们也不大敢狠劝。”

  月贞答应着走回去,见芸娘坐在榻上,冷着脸憋着气。月贞跟着坐下去打量她,“你还真是没睡好?怎么这样大的火气?”

  经此一问,芸娘慢慢转过脸来,只盯着她不说话。渐渐的,那眼里竟兜满了泪。月贞吓一跳,伸过手去晃她的胳膊,“怎的了?”

  芸娘给她晃下两行泪,神情却仍是呆呆的,“我这回真格是活不成了……”

  月贞登时郑重起来,“什么事情?”

  芸娘掩面啜泣起来,“还是孩子的事。”

  月贞反应了一回,才去掣开她的手,“你上回不是讲没事了么?”

  她又是摇头又是咬嘴,哭了好一阵,适才慢慢道来:“我上回也当是没了事,就没怎样留心。那回行经,只行了一天,我也没细想,只想着回头请个大夫来瞧瞧。后头赶上过年,忙来忙去的,也忘了请大夫的事。直到接连两个月没来,我才想起来害怕,一摸肚皮,一日比一日还大起来,”说到此节,她呜一声伏到案上去,“都近五个月了!”

  一时惊得月贞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隔定须臾,把眼珠子转一转,转到她身上去,“五个月?可这,可这真是一点也瞧不出来啊。”

  芸娘端起腰来,一把一把地揩泪,“我怕给人知道,拿了条宽布带子,勒得紧紧的。”

  月贞朝她腰上看,是比先前粗了些,不过又是年关又是元夕的,大家都长了些肉在身上,见谁发胖都不奇怪。

  她一时些无所适从,“那,他知道么?”

  芸娘点着下巴,洒了满榻的泪,“他说想法子,偷么弄了副药来,我吃了,肚子疼一阵,却没坠下来,还在里头长着呢。这孽障,也不知道是什么托生的,命竟这般大!”

  她恼得捶了下肚皮,继而道:“他也急,我也急,我们俩不知想了多少主意,快折腾了我半条命去了,这孩子还在!后头我心一横,想着索性就赖给霖桥。可霖桥日日不在家,好容易在家一回,我们也是不挨身的,各睡各的被窝。”

  月贞听得发急,“那你钻到他被窝里去啊。”

  芸娘捏着帕子抬起眼来,面上泪水涟涟,满腹辛酸从肠子直绞到眉头,目中又是恼又是恨。

  作者有话说:

  了疾:头发还没蓄起来,就先绿了……惆怅。

  渠大爷:我还没说什么呢!

第51章 迷归路(一)

  有些事情的发生, 就是不讲道理,意外一到, 任凭盘算得再好, 也不过剩下满盘乱子。

  月贞嫁到李家是意外,成了寡妇是意外,有了元崇是意外, 遇见了疾与蒋文兴也都是意外。恰如芸娘,也结满浑身的意外。

  谁又知道这些意外里哪个是对的?

  却说回二月间,芸娘百般施计, 肚子里的胎还是死活坠不下来,仍旧一日一日在长。她只得另想法子, 想来想去,决计赖给霖桥, 到日子就说是早产, 横竖都是没准的事。

  她将这念头说给缁宣。缁宣听后沉默一阵,脑子里一霎冒出个奇怪却是本能的念头, 岂不是要他的孩子认别人做爹?

  夜里风吹的凉, 两个人藏身在人少到的一处假山后头。背后是一片院墙, 墙根底下开着大簇大簇的夹竹桃,衣裳蹭上去,难免沾霜带露,又觉心冷一些。两个人这阴冷冷的罅隙里,都感到彷徨绝望。

  缁宣渐渐在心里苦笑, 连女人都不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也得记别人的账。

  芸娘还在那里催促, “你怎么不讲话?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缁宣回过身去看着她, 目光落到她腰上去。这孩子也怪, 吃了两副方子也弄不掉,像是故意报复他们似的,偏要活着。他只好万般无奈地点点头,“再折腾下去,只怕你的身子也经不住。只能如此了。”

  原本芸娘还为这事情急得有些怨他,也吵过几回。时下一听这话,见他那萎败得要哭的神情,又觉得两个人都不容易。

  正好他来拥她,她便顺势偎到他怀里去,揪住他胸怀里的衣裳,鼻子猛地一阵发酸,“就怕生的时候日子瞒不住。自打生下岫哥,我同霖桥就不亲近,近两年来几乎是没有的事情。”

  缁宣搂着她,口里的话刚要溜出来,又给他咽了回去。鼓励她去同别的男人亲近,他还有些说不出口。况且芸娘为这事心烦意乱,若是表现出鼓励的态度,只怕更要惹她多心。索性就不说了,由她自己拿主意。

  偏巧开了年即要预备采茶的事情,霖桥常日不得空。好容易那日盼到霖桥黄昏归家,芸娘一改往日的冷态,驱散了下人,又是张罗酒饭又是替霖桥更衣,可谓百般殷勤。

  倒给霖桥吓了一跳,一面将胳膊从袖管子里抽出来,一面拿斜眼看她,“我说二奶奶,你是哪条经脉牵错了?”

  芸娘在背后替他掣着袖管子,蓦地一阵尴尬,还是竭力地温柔噙笑,“你成日都在外头忙,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妈妈近来总是唠叨我,说我放着你不问,半点也不知嘘寒问暖。我坐下来想想,这些年还真是我的不是。”

  她老早就编好这一套说辞,在心里默诵了不知几回。可此刻说出来,仍然满心的不自在。

  连霖桥也不得自在,不信她的话,却也不多说什么,扭头接了衣裳自己挂到龙门架上头,走到榻上去吃饭。

  见她也跟着出来,他反宽慰她,“这些老婆子就是爱小题大做,也管得宽。我们夫妻关起门来的事,犯不着他们外人来指手画脚。”

  炕桌上摆了酒菜,霖桥提起牙箸。她也在对面坐下来,拂着袖口替他斟酒。他心里愈发诧异,玩笑起来,“二奶奶,你可别这样,你这样服侍我,我倒吃不下了。”

  芸娘怀着不屑想,谁乐得服侍你?面上却益发温柔,添上一声悔过的叹息,“你这样说,真是叫我无地自容。咱们夫妻几年,我没有一处周到的地方,你却从未说过我半句不是。怪道太太常常看不过眼去,你是她亲生的儿子,在我这里受了委屈,她自然不高兴。”

  “是太太寻你的麻烦了?”

  芸娘不擅扯谎,搁下壶来摇头,“没有。是我自己这样想。”

  “怎么突然想这些没头倒脑的事情?”

  她一时答不上来,拈着帕子瞥下眼,“难道不该这样想?这不是应当有的想法么?从前是我想不到,经妈妈一说,如今想到了。”

  那妈妈也不是如今才说,怎的如今她才想到?霖桥愈发觉得怪,却也不去追究。这是他的好处,两个人夫妻一场,不多话,他知道她不爱同他讲话,免得去招她的烦。

  饭毕,芸娘正盘算着如何早些哄他到床上去。谁知见他套上外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芸娘忙立起身来问:“天都要黑了,你还上哪里去?”

  霖桥又是一怔,古怪地看她,“我到窦家院去一趟。他们莺姐年前就使人请了我好几趟,我一直没得空去。”

  芸娘要说留他的话,憋了半晌方支支吾吾地说出口:“改日去不成么?好容易在家一回。”然而她自己也心虚,说完便扯出个笑来掩盖。

  霖桥终于问:“你是有什么事情么?”

  芸娘有些六神无主,“没,没什么事情。”她仗着自己有些姿色,想诱引他一番,可那笑脸不见半点妩媚,倒是一脸的慌乱与窘迫。

  “那我出去了。”

  她到底没留住人,入夜只好又来与缁宣商议。缁宣照例是不好多说什么,鼓舞她与别的男人睡觉他是做不到,可要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他也没能力去兜揽。

  看他是那边当家的人,实则不过是名头,除了生意上的事,别的事他都做不得主,上头还有玉朴和霜太太。

  就连生意上的事情,也未见得从此都是他做主,全凭玉朴说了算。玉朴此番回京,仍预备着要带着虔哥回去,他一心要将那儿子养在身边,可见是对他寄予厚望。今朝一切还是缁宣的,明朝还会不会是他的,就难说了。

  芸娘半晌等不来他的意见,恼得直哭,“孩子不是长在你的肚子里,你自然是半点不晓得急。我都要急死了!你还是这默不作声事不关己的样子。”

  缁宣心下也觉委屈,可又不是与她争谁委屈的时候,只得一半坦诚一半藏,“我怎么能事不关己呢?只是你要叫我怂恿你去与他怎么样,我说不出口。我非但说不出口,连想一想,心里就觉得疼!”

  女人也是这样怪,天大的烦难压在头上来,急得那样,不过一句贴心的话倒又都抹平了。她渐渐平静下来,在月亮底下细细啜泣。那月光照透了他脸上一圈新冒出头的发青的胡茬子,衬得他的皮肤满是苍白的惓态。

  他是个男人,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含着屈辱的,他受的委屈并不比她少。她这样想,也心疼起他来。便将泪痕蘸干,“可,可总要想出个法子呀。”

  缁宣闷不作声,一副隐忍的表情。芸娘由他这表情里忽然受到激发,“有了!他有些乱七八糟的药,回头趁他不备我喂他吃一些。”

  她只管盯着他看,像是求他的同意。缁宣呢,表示认同也不好,不认同也不对,只好把眼稍稍别开。他知道这些药吃下去是能觉察得出来的,要是霖桥事后问起,她怎么答他?

  可他没能问出口,想着先度过眼前的难关要紧。她同霖桥到底是夫妻,这一列问题,总有法子蒙混过去。

  他有些帮不上忙的挫败感,一条花枝垂在他肩上,仿佛把他压低了,整副精神都跟着委顿。此刻芸娘忽觉他像个犯错的孩童,她为他心酸,也为自己心酸,好像肚子里那个,正是彼此心酸的联合,庞然却见不得光。

  半个月亮在花枝乱影里倏明,倏暗。倏明,又倏暗。芸娘看他看得恍惚,这时心里已有了一丝预感,浮在黯然的夜里,倏明,又倏暗。倏明,又倏暗。

  凉月迷离,霖桥在枕上辗转几回,总算定下身来,望着纱窗外模糊的月亮出神。心却难定,想的是芸娘今番的巨变。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横竖她怎么变都好,也绝不会是她口里说的那番景象。

  他们是好不了的了,打起头就不对。他不是没有争取过,也曾嘘寒问暖,也有温言软语,只不过她一早就认定他是错的人,选择不听不看。他在她视若无睹的目光里磕得头破血流,渐渐就认了命,慢慢避身出来,以免这厌恶最终被光阴酿成仇恨。

  怀恨的女人他见识过,恶毒起来能要人的命。他虽然不愿意怀着如此恶意去揣测芸娘,可也不得不防范着。总不能一颗心不明不白地埋没在她手里,连一条命也莫名其妙的交代进去吧?他还不至于昏头到这个地步。

  因此一连半月他都避在外头,有些避祸的意味。

  直到那日不得不归家一趟,芸娘比先前愈发殷勤,吩咐着丫头摆了满案珍馔,连霖桥素日爱吃什么酒都向小厮打探出来,刻意使人预备好了温在桌上。

  霖桥望着满桌子的金齑玉鲙,只觉是场鸿门宴。便推说:“我在外头吃过了,往家来拿身衣裳,还要赶到茶山上去。”

  芸娘提着玉壶呆了一瞬,忙搁下壶,拽他到案前坐。又恐他起身,双手揿在他肩上,“才回来又要走?眼见天都要暗了,还到山上去做什么?不如在家睡一夜,明早再动身不迟。你总这样奔走,我瞧你又像是瘦了些,别说太太看见心疼,连我也心疼。”

  霖桥回首瞥一眼她的脸,神色仍是慌乱迫切的。可这番话却说得十二分的贤良体贴,任那百炼钢也能化为绕指柔。他心里不禁有些触动,看着眼前的精致肴馔,仿佛是看见一个苦尽甘来的梦,心酸得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