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10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月贞觉得自己也不算这世界里的人,混在巧兰与芸娘中间送亲戚,像个孤魂野鬼。黄昏将她的影子吊得老长,是个吊死鬼。

  珠嫂子听了她这关于影子的论调直又好气又好笑,吊梢眼斜着嗔她,“还没听说这宅子里闹鬼,哪里来的鬼?八成是你心里有鬼。”

  “我可没说这宅子有鬼,我是说奇怪,白天如何热都好,太阳一落山,这宅子就有些凉。”月贞把嘴一噘,“我才是最不信鬼神的。”

  “雨关厢环山绕水的,夜里不凉才怪,没什么稀奇。”

  月贞一抬眼,瞧见芸娘在前头,因为不想搭腔,便刻意将步子放得缓慢。芸娘身边跟着个妈妈,她自己陪嫁带来的人。她也不与妈妈说话,自己前头半步,身条窄瘦,行若摆柳。

  “这两口瘦到一处去了。”月贞在后头望着,想起霖桥也是那样瘦,干柴似的,她便笑,“怎的霖二爷瞧着身子骨不大好?他是有什么病吧?”

  珠嫂子翻了个眼皮,“什么病?寻花觅柳的病!常泡在行院里头,就是好身子也叫人掏得剩个空馕子了。”

  月贞睐她一眼,欲问她什么是“空馕子”,又怕她非但不讲,还要笑话着臊她。她便不问了,假装明白地点点头。

  前头芸娘折身进院,珠嫂子赶着吃饭,因此拽着月贞疾步。

  进屋珠嫂子赶着给她瀹茶,月贞不好耽误她吃饭,便说:“我自家来,你去吃饭。瞧瞧厨房里有没有什么面果点心,替我带些回来,我席上没吃饱,夜里一定要饿的。”

  “吃席就是这点不好,当着人吃不饱。”珠嫂子答应着,掌上灯出去。

  月贞独自瀹了盅茶在榻上坐,把耳朵偷么竖起来,听隔壁的动静。风悄月寂,了疾还没回来,一定是给霜太太拉着说话去了。

  虽然他在隔壁的时候多半也没什么动静,但好歹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木鱼声,咚咚的,踩得稳妥安定。

  她将嘴角轻撇,呷了口茶。茶汤顺着喉管流到胃里,把里头那点中看不中吃的精致食物清洗一空,不等完全入夜,业已饿了。

  那头厅上还剩主席未散。老人家吃饭慢,吃两口茶佐一口酒,一席能用半晌。别的该散的散光了,霖桥跟着琴太太回房商议外头的事,只得霜太太领着两个儿子陪在这里。

  二老太爷欹在椅背上,刚搁下酒盅,晁老管家便在身后亲自添酒。他略微点头示意,注酒声一停,眼便斜到了疾身上,道:

  “鹤年,你父亲常年在京,钱庄上的生意只得你哥哥缁宣在操持,哪里忙得过来?你十九了,也要为家里这些人想想。出家人在何处不是修行?也该回家来帮衬帮衬。”

  了疾心知是他母亲的意思,将她娘瞟一眼,笑回:“既已出家,就不便再问家事,只好有劳诸位长辈多费心。”

  三叔公搭着边腔,“我们虽是同宗长辈,却到底不是一个家门的人,哪里好过问你们家里的买卖,不过是劝你两句。你这个孩子,当初是为生病才出的家,病好了,就仍该回家来。”

  了疾泠然道:“既结佛缘,当断尘缘。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闻言,霜太太“噗嗤”一声,当即捂着帕子哭出来,“二老太爷,三叔公,您二位听听,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偏他做了和尚,心肠硬的很,父母家业皆抛舍不管了。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敢劳您二位的神来劝他。瞧瞧他,劝也劝不动,真是樽石佛冷菩萨。”

  二老太爷与三叔公不过受霜太太之托劝了疾几句,也不抱什么希望,知道他是铁了心的人,只好跟着唉声叹气。

  缁大爷赶着下席来在霜太太身边宽慰几句,揿着霜太太的肩,睨向了疾,“鹤年,你不愿意还俗归家就罢了,只是不该常居庙里。出家人常说的话,心里向佛,不拘在哪里修行。别的事情我不要你过问,你只搬回家来住着,常陪着母亲。你说呢?”

  了疾更索性将两眼阖上,充耳不闻,任人劝说,全不能入他的心。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饿着肚皮呢你还不回来!

  了疾:就来了就来了。

第13章 不醒时(三)

  银河清浅,星斗斑斓,月亮发散着银灰的光,与白绢灯笼散出的光冷成一片。

  为治丧答谢乡亲,李家还在主街搭了个戏台子,请了一班昆山腔小戏在那里唱。厢坊不大,在老宅子里也似有丝丝缕缕的苏笛腔调,随风入堂。

  二老太爷坐不住了,要回家歇息。霜太太叫晁老管家知会了琴太太一声,两个领着儿子将几位尊长送出宅去。

  霜太太不死心,仍想劝劝了疾,拉着他归到自己房内,打发了丫头婆子,一搦腰扭在他榻上淌眼抹泪。

  了疾吹了灯笼,跟到对过坐着,却不说话。霜太太哭一阵,觉得无趣,便搵干了眼泪,把二老爷搬出来,“你父亲刚来信,一是问丧事,二就是问你的事情。你父亲跟我的意思是一样的,也要你还俗归家。你不听我的话,难道连他的话也不听?”

  月霜染在了疾的眼,显得态度漠然,“我早已出家,母亲不该再为我的事挂心。”

  霜太太接而道:“你父亲信上说得明明白白,要你回家来,认真读两年书,跟着科考。到京里去,在他跟前,也谋个官当。我知道你不爱做生意,难道做官还不合你的意?”

  听声音又要哭起来。

  “母亲。”了疾叹着喊了声,顿了顿,又说:“母亲,我出家修行,并不单是为我,您是清楚的。”

  说得霜太太脸色微变,一滴泪珠挂腮上,像银釭上凝固的蜡珠。她把泪渍慢条条地蘸干,声音渐渐委顿下去,“我知道你是为我,是我带累的你。”

  却在一个转瞬间,底气又提上来,“你不知道,你父亲在京的那个四姨娘生了个儿子,这话我连你大哥都没说,只告诉你。正月里的事情,你父亲还叫这头预备着,说等明年那孩子足岁,要带回来拜见祖宗。”

  了疾额心暗结,有些不耐烦,“回来就回来吧,您是正头太太,他们妨碍不了您什么。”

  话虽如此,可正头太太又如何,她的丈夫还是给人瓜分了,连个骨头也没给她留下,只留给她无尽的空虚和家业。这是前车之鉴。

  家业如今也未必能全盘保住,霜太太心里如临大敌。她急道:“你说得简单,本来好好的,随他在北京如何,留下这些东西,终归都是你和你大哥的。现在好了,又生个讨债鬼出来,还得来分你们一杯羹!”

  了疾淡泊地拨动持珠,“我是出家人,钱财不过身外物,母亲不必替我舍不得。”

  怄得霜太太一口气提上来,又是澜澜眼泪,“你这话是人说的么?是人说的么?!我是为谁,还不是为你们!我花得了几个钱?”

  她的确花不了几个钱,再奢靡也是有数的。可自己的东西,再不稀罕,要拱手让人,怎么也舍不得。

  她扑在炕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单为这事情实在犯不着,一把年纪的人了,就为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不过是逮着一个哭的由头,她知道了疾理解她的苦。缁宣虽然也是她的儿子,但他终归是男人,在男人的阵营里。了疾则有不同,他是尘外人,不在任何一个阵营。

  了疾却也无可奈何,只等她哭得舒心了些,还是硬了硬心肠,微笑着问:“那你们商议着给贞大嫂子过继子嗣的事,又是为谁呢?”

  霜太太把哭湿的帕子折一折,说得想当然,“自然是为她好,她一个寡妇家,无儿无女的,百年之后如何?总不能靠你霖二哥儿子,侄子哪有儿子靠得住?”

  “你们要真是为她好,就送她回家去。她和大哥虽然行了礼,到底没有夫妻之实,何必将她套死在李家。”

  闻言,霜太太顾不上眼泪了,肉圆的脸一挤,拉出个富贵繁荣的笑脸,“干我什么事?是你姨妈的意思,我不过帮着说两句话。你姨妈才舍不得放她,她要留她做个活字招牌。”

  “什么招牌?”

  霜太太避而不答,神秘兮兮地笑着。余泪给蜡炬熏干了,又露出那双有些软弱与哀怨的眼,“况且就是放了她回去,她家里肯要?原本就是八字不好砸在手里的。好容易嫁到我们这宗人家,她哥哥嫂嫂想好处还想不及呢。退一万步讲,就是接她回去,又叫她嫁谁呢?就是不嫌她二嫁,谁又嫌自己命长?新婚之夜,还没挨着身,就把丈夫克死了。”

  了疾只得默默立起身来。

  霜太太见他要走,忙一把拽住,“方才说的事,你仔细想想。就是你不争不抢,也当是为了娘。你父亲早把我忘了,你要是丢下这些家私不要,岂不是白分给人?我怎的咽得下这口气!”

  她那股气喘在腹内十几年,早酿成了怨念。她把两只眼睛向上可怜兮兮地扇动着,里头关着阴魂。

  然而了疾还是佛心不动,漠然抽出手走了。她的漫长枯寂的夜又来了,无声地将人分尸。

  夜是不同的,屋里孤灯难明,屋外却是一轮圆月,地上清辉亮堂堂的,连灯笼也不必点。霜太太怨归怨,还是心疼儿子,硬叫了疾提了个食盒回去。

  了疾待要寻个下人给他吃,一路没撞见人,走回院里来,恰听见窸窸窣窣地翻腾声。

  悄然走到中间那扇洞门后头看,原来是月贞与珠嫂子两个打着灯笼在里头小院翻墙根,大概是丢了东西。

  墙根下蕙草丛生,珠嫂子一面躬着腰翻,一面咕哝,“是滚到这里来了?”

  月贞也躬着腰,提着灯笼扒草缝,“就是啊。我才刚握在手里正要咬,不想哪里跳出来只野猫,吓得我将馍馍一丢,瞧着是丢到这里的。”

  “大约是给猫儿叼去吃了。”珠嫂子弯得腰酸,抻起来捶一捶,“算了吧,就找到了还能吃?屋里有新鲜果子,你将就着吃那个吧,睡一觉起来,明早吃早饭。”

  偏月贞饿的时候是吃鲜果胃里便泛酸,只想馍馍面果子白饭吃。这会厨房锁上了,要吃的就得惊动人,又怕底下人抱怨。

  她那一脸苦相,比黄莲还苦。珠嫂子稍稍扬着声道:“那就吩咐人做吃的来,抱怨就叫他抱怨去,横竖住不了多少日子咱们就要回钱塘了。”

  正有些拿不定主意,倏闻洞门外两声咳嗽,月贞回身举起灯笼,照见是了疾站在那里,将手里的食盒提一提,“大嫂,来,有饭吃。”

  月贞大气一喘,笑着向月亮拜了拜,“阿弥陀佛,真是我的活菩萨!”

  旋即笑嘻嘻地将灯笼塞给珠嫂子,吩咐她自己铺床先睡,跳着脚蹦到洞门外头去了。

  屋里灯影昏昏,了疾将食盒搁在四方桌上,一一摆出些精致素斋,另点了盏灯摆在当中,请月贞坐,“都是些素食,大嫂吃不吃得惯?”

  那些素食做得格外精巧,一样酿豆腐活做成了东坡肉的样子。月贞哪还管它素不素的,挽起袖口,先扒了口稀饭。抬眼对了疾一笑,“霜太太给你预备你的吧?霜太太真是疼你疼得紧。”

  “大嫂席上没吃饱?”

  月贞连着大啖大嚼几回,胃里的痉挛觉得好了些,得空搁下碗,改得细嚼慢咽,“那席上哪里吃得饱?你大哥才刚入土没几天,我就在那里吃吃喝喝的,你们家那帮子亲戚的唾沫星子还不得淹死我?况且一会这个媳妇来说话,那个媳妇来说话的,一桌子菜早就冷了。真是白糟蹋粮食。”

  案上的珍珠元子汤还冒着热滚滚的烟,了疾拨弄着持珠,望着她微笑,像一尊慈目的佛,在香火鼎盛的高堂上,四海青烟笼着他。

  望得月贞不好意思,抿到唇角有颗饭粒子。她暗暗红着脸,探出一截伶俐的舌尖,咻地将饭粒子卷进嘴里。

  作者有话说:

  月贞:吃饭很重要,爱上鹤年,是从吃饱饭,肠胃缓缓暖暖的蠕动开始。

第14章 不醒时(四)

  二更已半,厢坊的戏台子散场,敲了几声金锣,明日请早。

  月浓入窗白,了疾朝窗外瞅一眼,起身到罩屏外供了一炷香,“大嫂,快吃了饭回去歇息,天不早了。”

  月贞益发细口细口地捱延,端着饭碗,眼睛跟着他溜出去。罩屏的镂空雕花将他的侧影切碎,一并连月贞对他先前那点不满也粉碎了。

  他与别人也说笑,对旁人也和善,又怎么样呢?他只给她饭吃,这总能算一点“特殊”吧。

  她自己替他开脱,自己宽宥了他。笑吟吟地问:“今天在宗祠,你怎的先走了?”

  了疾将香插在炉内,摘下颈上挂的佛珠,神色有些肃穆地走进来,答非所问,“过继了子嗣,你在李家就不能再脱身了。按理说,你与大哥还完全礼成,原本还有退步抽身的余地。这会想走也晚了。”

  “我走哪里去?”

  “回家。”

  月贞舀了碗珍珠元子汤,噘着嘴朝碗口吹气,不以为意的态度,“就是没过继子嗣我也回不去。哪有嫁出去的女儿,又往回接的道理?”

  了疾听出她话里藏着淡淡心酸,眼定在她身上片刻,“大嫂,你到底懂不懂守寡是什么意思?”

  “怎么不懂?不就是一个人守着块牌位过一辈子?有什么难的。你不也是一个人守着几尊石像过一辈子?”

  了疾在榻上打坐,撩开眼皮笑了笑,“不一样,我心中有佛,你心内空空。人的心一空,什么也守不住。”

  炕桌原本有盏青灯,一并给他挪到了饭桌上。有片月光渗进窗,落满他的肩背。月贞看他像一块千年不倒的磐石稳在那里,她则是石头底下的一簇野苔,悄无声息地朝嶙峋怪石上爬去。

  “你怎知我心内空空呢?”她忙把汤喝一口,烫得龇牙咧嘴地挪到对榻,托着腮歪着眼睇他,“要不我也跟着你修行吧?心里也修一尊佛住进来,不就不空了?”

  了疾看她的眼睛在月光里轻轻荡了荡,须臾就静止了。他端回脸去,肩背挺得笔直,“傻话。”

  月贞应时应景傻兮兮地笑两声,走去将她的碗端到炕桌上来,把汤匙搅得叮当作响,“我问你,‘空馕子’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空馕子?”

  “珠嫂子讲,霖二爷在行院里给人掏空了身子,现如今是个空馕子。我不大明白,也不好细问别人,她们要笑话我。”

  了疾神色有一丁点难堪,瞟她一眼,她在对面似笑非笑,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模作样。他“吭”地咳一声,“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