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桃逢新
流言传的快慢,看的是推波助澜者卖不卖力。
事情今日才发生,谢原在宫中上值,下值时就听说了,可见传播之广,速度之快。
岁安在院子里等谢原回来,她捏着团扇,扇沿轻轻敲打鼻梁,低声道:“不简单呀。”
此事绝不止是表面上所见,是谢佑与一寒门监生因成绩问题有争执,后者在回家路上被打,谢佑成为嫌疑人。
自圣人推行科举提拔寒门以来,朝堂上的声音归结起来分为三类。
一类是以皇后母族王氏为代表的反对态度;一类是以谢太傅为代表的赞成态度;最后是以袁、赵两家为代表的中立态度。
而无论哪种态度,一旦新人能够为己所用,各自都乐见其成。
这件事一出,流言会努力打谢氏的脸——
你谢氏作出这有容乃大一心为朝廷社稷的姿态,可到头来,压根还是不能容人啊。
如今只是一个文章成绩压了谢氏郎君的寒门监生被打,来日在朝堂上,若有人与谢氏针锋相对,那不是连命都没了?
所以,若推波助澜者是打着要让谢家立场崩塌的目的来的,哪怕谢家此刻帮着张家把凶手找出来,流言风向也可能变成——瞧,这是见事情闹大,主动找替死鬼了。
阿松怔然道:“找出凶手都没用?”
岁安:“也不是完全没用,得看这个凶手的身份。”
除非这个凶手是谢家鞭长莫及不可控制压迫的身份,亮出来之后,能让人相信,这绝不可能是谢家安排的替死鬼,比如赵、袁、王氏,比如圣人。
“若这事真是他们做的,能叫我们轻易找到线索破解吗?”
阿松已经感到了个中艰难。
流言这种东西,只有在最热乎时最具杀伤力,最无奈的,是无辜含冤者为自己洗清冤屈,可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这就是一盆脏水,水干了,还会留下痕迹,谁粘上谁倒霉。
见阿松眉眼深沉,岁安又笑了:“别着急呀,这事若不是二郎做的,对方想栽赃嫁祸硬塞给他,也没那么容易。”
阿松:“就怕流言败名誉。”
岁安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又等了会儿,岁安没等到谢原,等来了鲁嬷嬷。
“夫人,大夫人让您去劝劝大郎君,他下值回来便去找了二郎君,也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关在书房,似乎吵起来了,还有打砸声,二夫人吓得直哭,大夫人正在宽慰,郎主和太傅都未回府,没人敢闯进去。”
岁安愣了愣,是没想到谢原会在这事上和谢佑有什么争执,忙道:“我这就去。”
等岁安赶到谢佑的院子时,外面已经站了好些人,孙氏正在安慰郑氏,全氏一脸复杂的站在一边,几个郎君娘子面面相觑,见到岁安来,纷纷松了口气。
谢宝宜拉过岁安的手,怯道:“大嫂,你快去看看吧。”
刚说完,里面有什么东西撞到的声音。
“哎呀,他们不会打起来吧。”郑氏吓了一跳。
“大郎会功夫,二郎不会呀,他们若打起来,二郎哪还有命啊!”
孙氏忙道:“不会不会。”然后看向岁安。她们是长辈,却也是妇人,干涉不了男人们在外面的事。
谢原过来应是为处理此事,她们不好贸然闯入责备谁,让岁安去探听最合适。
岁安留阿松陪着几位长辈,自己走向谢佑的书房。
廊下无人,没被谴走也该被吓走了,房里有低吼,不是谢原,是谢佑。
岁安想的没错,谢原并未与谢佑争吵,大多都是谢佑在说话。
人的情绪一旦豁了口子开始崩溃宣泄,就容易翻来覆去说同样的话,岁安听了会儿就理顺了。
谢佑一直想尽早入仕为官,为的是帮谢原一道撑起谢家。
谢原看出他的急躁,一直在压着他这份心思,让他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来。
谢佑明白道理,也只能接受。
可为何按部就班也会招惹是非?
同样的事情放在从前,世家贵族连一个眼神都不会赏给这些人,在意他们等于自降身份,晦气。
可如今局势不同,祖父谢升贤在朝中亦有一番立场,谢佑自问是个有担当的人,张家想要如何,他奉陪便是,甚至可以前往张府探望,替张家抓出凶手。
他渴望在面对质疑时,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姿态和行动去回应。
可是,谢原否定了他的想法。
他要谢佑一如既往该干什么干什么,除非这事真是他做的,证据确凿,朝廷追责,否则就不必花费太多心思在这件事上。
按部就班,又是按部就班,为何无辜受冤的人反而要像缩头乌龟一般沉默,而不能痛快反击!?
“若我不表态,外人只会觉得我在逃避!面对质疑,我连正面反驳都不敢,算什么大丈夫!”
谢原面无表情,语气平冷:“造谣你的人,会盼着你反击,你越来劲对方越高兴,因他们能发现更多破绽,一次又一次攻击你,你以为的堂堂正正,其实是正中对方下怀,被人牵着鼻子走。”
“那也不能毫无作为任由污蔑!”谢佑搬出祖父:“若此事影响了祖父和谢家的立场,也要继续沉默吗?”
“怎么影响。”谢原十分平静:“证据呢?”
“流言可杀人!”
“光阴可败流言。”
“大哥!”谢佑红了眼,委屈攀升到了极致,已经不再关乎这件事本身。
“你到底是真的为我好,还是你根本不信我!?”
谢佑这个信,显然不是指对他清白信任。
“你总要我按部就班慢慢来,可祖父现在已经快退下来,朝中局势瞬息万变,我们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慢慢经营?还是你当惯了一言九鼎的谢家大郎君,习惯了一锤定音无人敢质疑,所以你不相信、也不希望我能帮你?”
“是,你坦然,当日外界传言你与大嫂关系匪浅,北山或与谢家联姻,你的确是半句解释都无,而是迎合流言求娶大嫂,叫众人无话可说!”
谢原彻底沉默下来,连话都不回了。
岁安站在门口,虽然没有看到谢原的脸,但她似乎能想象他此刻的脸色。
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冰冷又恼火。
叩叩叩。
几道叩门声响起,轻缓而温柔。
谢原眼神一动,大步走过去拉开房门,果见岁安在门口。
“岁岁……”
“大、大嫂……”谢佑浑身一僵,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脸色更不好看了。
岁安扫过屋内两兄弟:“你们吵什么呢?这么大声,母亲和婶婶们都吓坏啦。”
谢佑垂眼,紧抿着唇。
谢原和声道:“没有吵架,只是在谈事情。”
他回头看了眼谢佑,眼神冷了片刻:“你好好想想,若你做不到坦然应对,不妨告假在家安心读书。”
这与坐实心虚一说有何区别?!
谢佑刚想反驳,抬眼间撞上岁安投来的目光,顿时喉头一堵,忍住了话。
谢原牵着岁安离开,出来时对众人道明原委,强调此事与谢佑无关,不要作无畏的揣测和担忧。
他发了话,就算定了论,郑氏再想为儿子争论辩驳,也只能忍住。
回去的路上,岁安轻声道:“二郎正值少年热血,遇上这种事难免不忿,一心求清白。”
谢原“嗯”了一声:“我明白。”
顿了顿,他目光微沉,低声道:“他是一时激动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岁安完全没有胡思乱想:“嗯,我知道。”
“对了。”岁安扯扯谢原的手:“我已让玉藻沿着二郎归家的路线去找线索,至少能证明张生遇袭时,二郎是完全置身事外的。”
“这种无凭无据的事,对方想借无中生有嫁祸定罪未必容易,若他们真敢这么做,反而给了我们抓住破绽的机会。所以,我觉得此事更偏向于借人言来攻击谢家。”
她并未被谢佑刚才那番话影响,反倒在琢磨这件事,谢原心中一软,语气跟着放软,“不错。”
所以他才让谢佑不要理会。
敌不动,我不动,这种没有真凭实据的污蔑,往往会在回应之后矛盾升级,甚至真的说错话做错事。
不予理会并不代表心坐以待毙,而是暗中蛰伏,做足准备,一旦对方发现他们不接茬,再想有动作,对方就成了极易露出破绽的一方。
岁安瞄谢原一眼:“你这会儿倒是温和耐心了,刚才怎么就不把这些分析说清楚?”
谢原:“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他根本听不进去?”
岁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你觉得二郎根本没心思听你的话之前,可曾想过,是你言行表态在前,让他对你的言行,都有了一个刻板的理解?”
谢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岁安脑袋一歪,靠着他肩头走:“当大哥哥真难呀。”
谢原正在思考,冷不防她蹦出这么一句,直接被这句话逗得笑了一声。
他反问:“那当大嫂嫂难不难?”
岁安脑袋在他肩头滚动,“如果是配你这样的大哥哥,那就有点难。”
谢原伸手把她靠着的脑袋推开,斜睨道:“你再说一次。”
岁安侧首看他,倏地笑道:“还有功夫跟我计较,看来这事也没那么麻烦。”
谢原才明白她是故意分他心思,别开脸,无力的笑了一声。
忽然,他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盯着她看。
岁安察觉他眼神,将他胳膊一抱,慈祥道:“有什么话要同大嫂嫂说吗。”
谢原失笑,捏住她下巴轻轻晃了晃,咬着牙道:“这么能贫呢。”
她明明比二郎还小一岁,可无论是面对流言蜚语还是突发状况,她表现出的冷静和成熟更胜二郎。
追本溯源,其实也有据可依。
昔日岳母辅佐圣人还朝掌权,临朝听政,就引起过不小非议,后来岳母远离朝堂长居北山,岳父这位山长又引起了外界注意,岁安作为两人独女,少不得被波及。
谢原并不了解过去的岁安,但现在来看,外界议论对他们一家来说还真是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