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桃逢新
林博士连连摆手:“不敢不敢。理当驸马赐教才是。”
李耀就差把“意兴阑珊”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他笑了一声,随和的语气里,加重了几分认真:“我就不必了。”
林博士愣了愣,懂了。
好的,不勉强。
那还差一个人啊。
李耀的目光落在谢原身上,生了些趣味:“元一啊。”
谢原被点名,当即起身:“小婿在。”
李耀朝着一群学生比划了一下:“听闻你当年结业时,便是学院中成绩第一,长安城内,你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俊才,如何,要不要浅出一题,权当娱兴啊?”
谢原垂着眼,一直保持着恭敬的姿态,闻言也并无太大波动:“岳父抬爱,小婿却之不恭。”
商辞目光动了动,无声的看向谢原。
谢原垂手直身,眼神亦朝向商辞,两个男人的目光隔空对接,各含深意。
林博士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
这下布局优势就很明显了。
谢大郎谢原,那可是他们国院之光啊!
林博士想着,自己是三人中的长辈,怎么着也得压轴,正当他想着让这两个郎君哪个打头阵,国子监的胜率会更高时,李耀笑着开口:“林博士,尊长为先,不如由您起个头,剩下的,交给孩子们自己去切磋吧。”
林博士干笑两声:“不错,不错。”
于是,变成了林博士打头阵。
既然是头阵,那就不能太难,得由浅入深,由表及里。
林博士略略思索,清嗓开口:“众所周知,圣人近年来大行科举之制,科目众多,从前秀才科难得,而今进士科更为清贵,进士科基本便是帖经,诸位都是各方拔尖的学生,定已数背经传,这第一试,便由我出前句,抢先者作答,一刻钟内,答出多的一方为胜。”
此话一出,北山的学生们表情肉眼可见的裂了一下。
商辞看了他们一眼,眼神一柔,嘴角甚至轻轻提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还在北山读书的情景。
不错,身为学生,熟读经典,乃至背诵都是常理。
但李耀从不将背诵默写当做考核的重头,正如进士科里的帖经出题会相对简单,分数占比更少。
死记硬背没用,就算滚瓜烂熟,不明深意,不懂活用,就是白读。
所以,背书帖经的考核,在北山门规里,算是基本惩罚。
学生犯了小错,才会被罚背书、抄书、默写。
若犯了大错,就是前者都有,再加一个考问大义。
而李耀考问大义时,往往还没开口,就先让人紧张到死。
但凡北山学生,几乎都对这种处罚有了些抵触。
看到这些师弟们的表情,商辞倍感窝心。
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受过外界的影响,离开多年再回来,仍然是这样的氛围。
或许,正因这里隔绝了太多现实的恶意和磋磨,才易让未经世事的人犯糊涂,做错事。
可当他想要回头,想找回昔日最珍贵的东西时,却已与她相隔山海。
但没关系……没关系……
果不其然,随着林博士开始出题,国子监的优势一下子就凸显出来了。
他们答的非常快,仿佛一字一句都刻在骨子里,林博士话音未落,便已有人起身回答。
反观北山,学生们并非不记得,更不是不熟,而是作为处罚项目的诵书默写,是不能出错的,一旦出错,加倍。
所以每当回答时,他们会下意识停顿一下,逐字逐句思索,确定无误才会说。
这一迟疑,自然就慢了半拍。
霎时间,国子监生气势如虹,北山门生无语凝噎,委委屈屈看向商师兄。
商辞见状,非但不着急,反倒轻声笑开,整个人透出一股儒雅俊秀的从容气度。
另一边,谢原无声的将目光从商辞身上收回,眼珠一转,看向谢佑。
刚才的抢答里,谢佑答了,但并不多,往往是其他学生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才抢在北山那边之前起来作答。
那个张骁倒是很厉害,而且很出彩,看得出来,是非常认真读书的料子。
谢佑敏锐的察觉到了兄长的目光,他在热烈的气氛中,专注的观察起大哥的神情,仿佛想从中得到什么指示。
谢原笑笑,摇了摇头。
谢佑看的分明,若有所思。
一刻钟很快过去,国子监的胜利相当明显。
林博士高兴归高兴,可真的赢了头阵,他又有些发怵,担心国子监是不是过于喧宾夺主,惹长公主夫妇不高兴。
他们未必会对国子监如何,但给他一个小小博士穿个小鞋,绰绰有余。
正当林博士惶惶不安时,谢原忽然笑了一声,淡淡道:“每日熟读背诵经书十篇为国子监日常课业,也是基本课业,看得出来,诸位都十分用功。”
这话既夸了国子监学生的勤奋与基础扎实,也解释了他们为何这般丝滑顺畅。
北山这边被当做惩罚的项目,是人家的日常课业,更没有什么心绪恐慌。
这也是他们的赢面所在。
李耀也没有显出多么在意的表情,轻笑两声,敷衍夸赞:“不错。”
山长淡定,学生们却不淡定。
他们分明是被山长鄙视了!
山长就是如此,他只有对你寄予希望,觉得你可以时,才会倾注期待与目光。
如此态度,翻译一下就是——根本没指望你们行。
不行,他们必须翻盘!
为尊严而战!
第76章
接着是第一轮。
商辞本想谦让给谢原, 但第一轮林博士出题,已然让国子监占了优势,谢原又被视为更亲国子监的一派, 若叫他出题,总觉得是又偏向了国子监。
在北山师弟们的灼灼目光和谢原明确的谦让下,商辞只能当仁不让。
他起身走出两步,略加思索, 平声道:“‘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今朝切磋, 既有不涉批判妄议,不谈忌讳胡说的约定, 那不妨放下大义要务,只效仿此问, 谈些寻常道理。”
商辞走到最前方的书案, 取过纸笔,裁成两段, 边写边道:“人生在世, 忠孝大义不可违,人情义理却常常矛盾相对, 必舍其一。若人情、义理, 不得已而去其一,一者何先?”
商辞举起两张纸条, 一张上写“人情”,一张上写“义理”,“公平起见,两方随意抽签, 抽到哪张,便以哪张为己方立场。”
座下一阵轻微骚动,两方学生纷纷摩拳擦掌。
抓阄决定,非常公平,但严格来说,这类选择立场的论题,往往会有细微的优劣区别。
就说人情与义理,任何时候奉义理为先,原则上是不会错的,只要站住脚便可说得通,相反,人情的选择要更考验分寸尺度,稍微把持不好,便成私心,违背原则道理,被对方抓住破绽攻击。
双方各派一人出来抽签,国子监抽得“人情”,北山抽得“义理”。
刚才张骁表现出色,被林博士叫出来抽签,结果抽到这个,他有些懊恼。
若是抽到义理,会更容易站住脚,更好有说辞。
其他人虽没说什么,但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张骁对旁人的态度目光最为敏感,越发懊恼。
“抽得不错。”谢佑忽然说道。
张骁一怔,继而皱眉:“你是在讽刺我不成?”
谢佑抿了抿唇,不和他斗嘴。
第一局开始,北山率先表述立意,若义理与人情必舍其一,应选义理而舍人情。
国子监紧随其后,先驳再立,后北山再驳再立。
简而言之,就是要先反驳对方的说法,再强调己方的说法。
毕竟都是经过挑选拔尖的学生,双方你来我往,非常激烈,一时难分高下。
很快,北山的刁钻便显现出来了,他们抓准人情立场和准则不一的弱点,或偷换理念,或混淆标准,国子监生正沉浸在激烈的反驳中,一时竟没有察觉,渐渐被带偏。
谢原掀眼看向座中的谢佑。
若说第一轮时,谢佑还会主动回答,那么此刻竟像是完全放弃了一般,静静坐着听两边激烈争论。
察觉到兄长的目光,谢佑立刻看过来,谢原冲他挑了挑眉。
谢佑眼动了动,无声的深意在兄弟一人之间传递。
这时,北山这方的孙中文起身,开始终极反击:“综贵方诸多言论,要义之一是‘律法不外乎人情’,可你们谈及的,却是几桩特殊案例中,案犯因忠孝之隐情得大赦,既已‘特殊’,岂不正好证明,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当奉义理而舍人情?”
国子监忽然断线。
这……
张骁咬牙:“果然人情就是不占优势。”
他看向谢佑:“你竟一句话也不说?你往日里不是很能说?”
谢佑老神在在,充耳不闻。
国子监没能驳掉这一论,致使北山可以基于这一论点继续说下去。
“既然你们只能举特例来佐证,那敝方倒可以举个寻常之例。时人重孝,有容隐一说。若尊长犯罪,子孙告尊长视为大不敬,非人子之道,甚至要受律法惩罚。父为子隐,乃父慈,子为父隐,乃子孝。如此一来,尊长与子孙之间任一人犯错,另一人隐瞒,皆属律法认可,容隐更似一种义理。”
“父子、祖孙之间亦存亲缘,依照贵方的立场,若有容隐,必是因选亲情而舍义理的结果。然而,容隐尚且为义理所接受,更似一种义理,那是不是代表,这种情况下的人情,本也属义理的一种?那你们选择的,到底是人情,还是同时属于人情的一种义理?你们都选了义理,怎得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在舍义理?”
一连击破,北山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