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42章

作者:关心则乱 标签: 豪门世家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这种抱厦一般是丫鬟奴仆住的,为的是就近服侍住在隔壁主屋的主人,不曾想这屋子布置的精致舒适异常,连中厅的桌布用的都是上好的锦缎,上头摆放的茶具更是昂贵的纯色玉瓷——所以,究竟是这帮人实在太有钱,以至于连仆人都能过上豪奢的生活,还有另有含义?

  蔡昭脑子有些乱,常宁倒听见门外发出极轻微的动静,二话不说拉着蔡昭躲进了屋后净房旁的一个暗阁,让重重厚实的幔帐将他们遮蔽起来,同时留出细细的一条缝,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形。

  不多时,门被推开了,进来一名华服青年,同时还有一阵奇怪的铁器响动。

  这人年约二十三四岁,身形中等,面目清秀,就是精气神极差,皮肤惨白,双眼发红,既疲倦又厌烦。他身上明明穿的是最名贵的布料,头戴的是万金难买的羊脂玉冠,却一副愁眉苦脸,活像被人追债到穷途末路却发现自己没有妻女可卖的烂赌鬼。

  他蜷缩着坐在桌旁,看着不知何处呆呆出神,这时半掩的门又被推开,进来两名锦衣侍卫。其中一人道:“千公子,请伸出脚来。”

  千公子浑身一抖,身上再度发出铁器响动,“……才刚吃完饭,就不能叫我歇歇么?”

  锦衣侍卫道:“上锁后,公子一样可以歇息。”

  千公子无奈,认命的伸出双脚,脚踝处赫然是一幅森冷漆黑的铁镣铐。

  锦衣侍卫从墙上拉来两条拇指粗的铁锁链,啪嗒啪嗒两声,扣到两只铁镣铐上,然后再上锁,并将钥匙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蔡昭与常宁对视一眼,看见对方的眼中俱是一样的了然与疑惑。

  ——能住在这样精致豪华的房中,显然房间主人多少有点身份,然而镣铐一露出来,他俩立刻明白了,这位千公子应是一名十分要紧的囚徒。

  为了看好他,那帮人还弄了个障眼法,故意让他住在奴仆才住的抱厦中。

  身为囚徒,不待在牢狱中反而这么受优待,不是对这位千公子的身份有所忌惮,就是他对这帮人别有用途——蔡昭隐隐觉得是后者。

  那么是什么用途呢?

  两名侍卫上完锁就离去了,徒留千公子一人继续坐在桌边唉声叹气。

  还没叹气足十下,只听吱呀一声门再度被推开,千公子犹如惊弓之鸟般差点跳起来。

  ——常蔡二人已看出这名‘千公子’脚步虚浮,身形平直,武功不会很高。

  从门外进来三个人。

  第一人目光炯炯,气蕴于内,肉眼可见是位一名内功强劲的高手,他进屋后双手负背站到侧面,长长的鹰钩鼻子格外注目。

  第二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颇为俊俏。

  第三人是个低头垂眼的矮个中年男子——蔡昭觉得这人很是面熟,仿佛哪里见过。

  常宁忽然按上她的肩头,另一手做了个打算盘的动作。

  蔡昭无声张大了嘴——她想起来了,这名矮个中年男子不就是中午在戚云柯屋里报账的管事之一么?所以是这管事被人买通了,还是他本来就是敌人派来的奸细!

  她心烦意乱,差点没听清下面的对话。

  千公子看见那鹰钩鼻子十分激动:“你们想累死我啊,就是口骡子也该歇口气吧,我有几分几两难道你们不清楚么,半月前那个几乎耗尽了我所有功力,你们还来!还来!”

  “你也说那是半月前的事了。”鹰钩鼻子阴阴一笑,“这些日子好汤好药的伺候你,别说一点功力也没恢复,糊弄谁呢。”

  千公子立刻泄了气,垂头丧气的坐下。

  鹰钩鼻子又道:“千公子放心,我们也舍不得真把您累死了,这回这个只要三五天就成了,还烦请千公子施展神通吧。”

  千公子抬起眼皮:“这次是哪个?”

  俊俏的年轻人上前一步:“我。”

  千公子无语:“谁问你们的人了,我问的是这回要变成哪个倒霉催的?!别再给我一张画像啊,忘记上回弄成三不像了么。我早说过一定要见到真人,而且要活的,活的!”

  这几人一来一回,言语中透出来的信息让蔡昭生出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一个她甚至不敢仔细去想的恐怖念头。她扭头,看见常宁也露出一样惊异的神情。

  鹰钩鼻子笑了:“这回要多谢老陈了,若不是他把人骗下山来,千公子也无法可施了。”

  陈管事拱手:“我武功低微,还是多亏了‘迷魄针’,才能手到擒来。”

  “好说好说,陈管事知情识趣,我们定然不会亏待了你。”俊俏年轻人道。

  随着鹰钩鼻子一声令下,又有两人扛着只重重的麻袋进屋来,看形状麻袋里应是个人。

  这次来的人常蔡二人都认识,正是他们尾随了一下午的那两家伙。

  两人将麻袋放到一旁的躺椅上,解开口子后慢慢露出一张昏迷的清秀面孔……

  蔡昭捂住自己的嘴巴,同时感到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掌一紧。她抬头侧眼,看见常宁也绷紧了下颌——麻袋里的人正是樊兴家。

  鹰钩鼻子对那两人道:“等我们这儿完事了,你们就陪着小宫回山上去。老陈毕竟是外院的,鞭长莫及。若是小宫言行举止有什么疏漏,你们要及时给他描补。”

  那两人抱拳应命,随后关门离去。

  千公子起身走到躺椅旁,看了会儿后疑惑道:“这人手脚细嫩,骨骼纤脆,看着不像武功很高强的人,你们为何要变他?”

  鹰钩鼻子哈哈一笑,甚是得意:“这你就不用管了。小宫,你过去坐好,等千公子给咱们来个‘大变活人’,哈哈哈。”

  俊俏的年轻人笑笑,端正的坐到桌旁。

  千公子从躺椅旁的立柜中取出一把剪刀,缓缓剪开麻袋,然后他开始‘摸’了——从樊兴家的头顶颅骨,至后脑,双耳,再额头,鼻梁,脸颊,脖颈,一一而下……

  仿佛屠夫在抚摸待宰的牲口,看看从哪里下刀合适,又似是正骨师傅在给客人推油过劲,顺着肌肉纹路仔细缓慢的摸索。

  ——场面说不出的诡异,蔡昭不自制的泛起了恶心。

  趁千公子‘工作’的当口,鹰钩鼻子回头道:“老陈,这姓樊的小子是戚云柯的亲传弟子,真的非要换他么?”

  陈管事低声道:“非换不可了。你们的人一上山这小子就起疑了,偏偏他又分管庶务,总有打交道的时候。今日中午蔡家小丫头在戚云柯面前一通胡说八道,旁人是半信半疑,可我瞧出这姓樊的是上了心。幸亏我留了个心眼,午膳后溜去客院看看,果不然逮住这小子在偷偷翻查你们人的行囊。”

  鹰钩鼻子神情一紧:“他翻查出什么了?”

  “还没有。我借故将他引了出来。”陈管事道,“不过,若是继续留着他,被他寻出破绽是迟早的事。这小子看着整日乐呵呵,其实心细的很。那位叫李得标的壮士,刚上山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他看出是练毒蝎指的。呵呵,这等功夫,咱们名门正派可不练。”

  鹰钩鼻子喟叹:“我已经叫他们只带刀剑上山,那些阴损的毒镖还有镰钩叉拐什么的一概留下,没想到还是露了破绽。到底是青阙宗弟子,眼力不凡啊。”

  这时,千公子已经摸完了樊兴家的双臂和手掌,连指尖都摩挲了半天,现在开始摸樊兴家的胸膛了——看着男人摸男人,蔡昭一阵鸡皮疙瘩掉满地。

  难怪她怎么也看不进书铺里的那些男风话本,她果然不好这一口。不过她是个宽容的鉴赏家,自己不喜欢没关系,主顾喜欢就行。

  小宫有些不耐烦:“天色不早了,千公子快些吧。这小子尚未成婚,是个连相好都没有的童子鸡,又不爱精研武艺,不会动不动脱了衣裳练功的。”

  千公子转回头:“你能不能别插嘴,易身大法是能随便含糊的么?习武之人收弟子为何非要讲究天资天赋什么的,因为每个人的肌理经络还有骨骼丹田都是不一样的,甚至连关节都有些许差异,是以有些人适合练刀,有些适合练剑,还有些适合流星锤……”

  鹰钩鼻子道:“千公子莫恼,不过小宫说的也有道理。其实这回就是应应急,不必那么较真,千公子还是尽快动手吧。”话虽说的客气,然而胁迫之意毫不遮掩。

  千公子无奈,只好再从立柜中取出一个半尺见方的黑色檀木扁匣。他将扁匣放在桌上,打开后一阵银光闪过,里头竟是排的密密麻麻的银针,足有几百根。

  蔡昭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针,长短粗细五花八门,有针头扁圆形的,有针尾楔形的,有前细后粗的,甚至还有长得像细长的三棱锥……

  千公子选了二十七八根形态各异的银针,用一种弥漫着奇怪气味的油水逐枚抹过,然后走到小宫背后站定,吩咐他褪下上衣。

  一切就绪后,他凝神静气,忽的双手发力,一气不停的将银针往小宫的头顶后脑肩背脊柱腰椎几处扎去,后面扎完又迅速跃至小宫前面,在脑门脸颊脖颈几处扎上银针。

  这千公子看着武功不高,然而这套指法快的令人难以置信,十指翻飞几乎晃成了残影。

  扎完针后,他立刻双手按住小宫头顶的百会穴,屏息运功。

  这功法甚是邪门,运功的千公子除了额头一点冷汗,全身没有一丝气劲泄出,反而小宫身上热气腾腾,扎针处冒出缕缕白气,好像一只没盖严实的蒸笼。

  白气模糊了小宫的面目,隐约间蔡昭似乎看见他的相貌与身体发生了变化,有些地方的皮肉微微鼓起,有些地方的皮肉却塌陷下去,甚至连肩膀都拉宽了几寸。

  小宫生了一把水蛇腰,在千公子运功之下,腰身竟然生生圆粗了一圈。

  屋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看小宫身上发生的诡异变化,仿佛故老相传的鬼故事中的画皮妖魔真的现身人间,撕开血淋淋的人皮披到了自己身上,迷惑世人。

  蔡昭觉得后脊一阵寒气冒了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千公子低声说了句‘行了’。

  他似乎疲惫至极,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到后面的躺椅上。

  小宫周遭的白气缓缓散去,露出一个熟悉到令人惊恐的轮廓——樊兴家!

  他兴奋的抚摸自己的脸,还从腰囊中掏出一面小银镜左看右看:“真的变了,哈哈哈,真的变了,有趣极了……”

  在樊兴家的脸上看到这种兴奋而妖异的陌生表情,蔡昭仿佛看见一万只蚂蚁从自己枕边爬过,浑身难受。

  鹰钩鼻子走到小宫面前看了会儿,笑道:“千公子好手艺,果然分毫不差,哪怕睡在枕边的婆娘也未必分得出来,哈哈哈哈!老陈是头一次见吧,快过来看看。”

  陈管事弯腰细看小宫的面庞,赞叹道:“一模一样,果然一模一样,真是神乎其技啊。我以前一直当‘千面门’的传说是言过其实,没想到是真的。”

  他站直身体,疑惑的看向鹰钩鼻子,“这般神技,九十多年前为何会被黑白两道联手灭门?”

  鹰钩鼻子神秘一笑:“就是因为太过神技了,才不能放心啊。你想想看,若叫这个门派发扬光大了,江湖上哪家哪户能安心入睡啊。不怕一觉醒来枕边换人了么,不怕吃顿饭的功夫心腹弟子换人了么?”

  陈管事心领神会,视线往千公子身上一溜,随即大声道:“多谢千公子出手相助,待来日成就大事,必然重谢公子。”

  蔡昭在心中切了一声——拉倒吧,还重谢?你拾根棒棒当香烧,骗鬼呢!你们‘成就大事’之日恐怕就是这千公子的死期。

  但是千公子似乎没想到这点,只疲惫的摆摆手:“不必客气了。我先说好了,这回最多五日,就会现出原形的。”

  小宫笑道:“放心放心,三日之内‘我’就会坠落深渊,尸骨无存。到时咱们的人就不必提心吊胆了,哈哈哈哈……”

  “是万水千山崖下的深渊么?”陈管事有些犹豫,“那里可凶险的很,不会有事吧。”

  鹰钩鼻子笑道:“老陈真是菩萨心肠,这是在心疼小宫呢,小宫还不谢谢老陈。”

  小宫忙道谢,随即又道:“两位放心,我别的不行,牵丝壁虎功却是自小练大的,别说是风吹日晒的崖壁,就是面镜子也能攀附住。过上两个时辰,我自会慢慢爬上来的。”

  老陈点点头:“既然如此,就将樊兴家除了罢,莫留后患。”

  蔡昭心下一沉。

  千公子似乎也很惊讶:“至少再多留几个时辰,学学他的说话走路吧;变成另一个人,不是只皮囊相像就成了啊。”

  小宫满不在乎:“这小子每隔数日就要下山采买,我在镇上潜藏了那么久,已经偷偷看他不下七八回了,每回都盯牢他一个多时辰,他的言行举止我清楚的很。”言下之意,樊兴家已经没有留下的价值了。

  “你们早就想换了这人?”千公子惊异道。

  小宫得意道:“不只是他。青阙宗上有头有脸的人,咱们都有身形相仿的兄弟暗中盯梢,一旦情形有变,立刻就能换人!”

  千公子不满的轻哼一声。

  鹰钩鼻子笑道:“当然还得千公子出手。”

  听到这里,蔡昭觉得自己手心湿冷一片。

  常宁仿佛有所觉,拉了拉她的小手——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

  蔡昭牵来他的大拇指握在手心,这稚气幼童般的举动只是为了找些信任和依靠。

  常宁静静的看了女孩一会儿,转回头。

  他已经对心口涌起的温热十分熟悉了。他知道,不论外面是妖魔横行还是恶鬼遍地,他总要护住这女孩的。

  四人说话间,小宫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利刃,狞笑着朝樊兴家走去。

  千公子不悦道:“这是我的屋子,弄的血花四溅我可住不下去了。”

  鹰钩鼻子拍拍小宫的肩:“我来罢。”说着提掌运气,走向躺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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