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蔻痕在背后噙着笑望她一阵,便打帘子出去了。撞见董墨正递药方给斜春吩咐抓药,她迎面喊他:“三墨,梦姑娘身上不爽快,你进屋去陪着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天睡到书斋里去了,真是一点不晓得体贴人。今天务必就搬回来睡。”
董墨不大理她,随口应了声,踅进卧房里去了。
这两口子则辞回房去。路上湿哒哒的,处处是不平的小水洼,蔻痕提着裙,走得小心翼翼,那双月魄色软绸鞋硬是没弄脏一点。头上密树横枝,淋漓地滴着水,秋生往她肩上头发上一看,也仍是精致得滴水未沾。
他都有些佩服她了,只是这种佩服里,却带着些不相为谋的隔阂。他不由得笑一下,“你似乎很得意嘛。”
蔻痕斜仰上眼来,又澹然地落平,“是么?你哪里看出来的?”
“你撺掇着我来给梦姑娘瞧病,好像早就猜到她身子不好,不大能生养,偏要给舅兄知道。我看舅兄一点都不惊,人家大约早就知道了,用得着你来多事?”
“他是我兄弟,我受祖父祖母之命,来管一管他的事也算多事?”
秋生轻蔑地挂一挂唇角,“我说不过你,你通篇都是道理。我只不过想劝一劝你,并不是天下女人都要像你一样活得规规矩矩才叫好,你也不要管得太宽了些。”
蔻痕不看他,别有深意地“噢”了一声,点点头,“倘或你真遇到个不规矩的女人,还能坦然受之,我才信你这话。”
言讫,她自顾加快了脚步朝前走,陡地抬手打了下头上的树枝。淋淋漓漓的水落下来,打湿了秋生满身。他心里是狠了狠,却只站在原处无计可施。
粉红凋零,烟汀狼藉,头上的阴绵绵的天微微往两边浮动,有了些要晴起来苗头。下晌果然放晴,只是风雨洗过,晴也晴得别有一番凄凉意。
蔻痕倒有一点好,经她一说,董墨有了台阶下,下晌便将东西搬回屋里。梦迢吃了药,腹痛好了些,要下床帮他归置东西,被他阻在床上,“你不要下来,还睡着。”
梦迢嘟着嘴抱怨,“睡了一天了,骨头都要睡散架了。”
“那你起来坐着,叫丫头收拾就成。”
丫头们进来归置他的衣裳鞋袜,他照旧目中无人。将梦迢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孩子一样,“饿不饿?姐夫说这药吃下去饿得快,我让他们提早摆晚饭。”
梦迢好容易提起些精神来,并不觉得饿,只觉嘴里发苦,偎在他肩上要蜜饯果脯吃。董墨吩咐丫头端来。他摸进被子里,仍要给她揉腹,谁知摸到她底下垫着厚厚的草纸,便拧着眉低眼看她,“怎么不垫些棉布?垫这些纸哪里睡得舒服。”
梦迢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往他肩上埋了埋,“这回有些多,垫着布也恐怕渗下去。好好的布,洗不干净又得丢,多费呀。”
“丢了就丢了,省得搬来搬去的,还麻烦。”
“搬到哪里去?”
董墨叹道:“去河北,十月动身。朝廷的旨意早上到了济南,这头将孟玉押送回京,摧我尽早启程去河北。我早上正是要来与你说这个,你这一痛,给我急得忘了。过两日该吩咐下人们收拾东西了,你娘与妹子,一并这里的熟人,你也要去告诉她们一声。河北的事情了结,咱们直接就回京,也不再转回济南来了。”
其实早知道是要先去河北后转回京的,但忽然定下日子,好像一个浪头扑来,让梦迢有些猝不及防。她在济南十来年了,所有的过去与牵绊都在这里,往常并没有觉得这里有多好,但倏然间要到别处去,整个人像是在这里扎了根似的,有些拔不出脚。
不论河北还是北京,都太陌生。她不能想象那些陌生的日子,总觉得未知的繁华里也充斥着未知的恐怖,如同蔻痕那种富丽堂皇又幽寂冰冷的可怖。
她枕在董墨肩上,久久没说话。董墨也沉默下来,仿佛在等她的答案,却突生一种分离的预感。
他将她紧抱几分,不愿撒手的架势,“别怕,不论到哪里,有我在的。”
梦迢空张张嘴,又阖拢,隔了须臾才笑着说:“咱们走,库里那些东西都带来带去的也麻烦。我有熟悉的门路,往前使不着的东西我都是在他那里典当,等过两日我把咱们园子里那些料子瓷器都折换成银子,带着便宜。”
董墨“嗯”了声,不见得多高兴。
他知道她此刻说的这些话是有些勉强的,其实她对未来的惶恐多于期盼,她并没有下定决心,只是出于不能辜负他的责任。
即便如此,梦迢一好起来,便忙着打点那些东西。请来从前相熟的典行掌柜,将一应料子香料都使家下人抬出来请老掌柜过目检算。
屋里满是打开的描金箱笼,遍地琳琅,有使不着的布匹首饰,古董瓷器,香料药材。一大半是她从孟宅里搬挪出来的,一部分是董墨在济南收的礼。梦迢引着老掌柜绕箱走着,像是检点她大半生的基业。每走一步,就多一分惘然之意,好似一生兜兜转转,顷刻即要烟消云散。
她捉裙弯腰下去,拣起只官窑精品酒壶看。那老掌柜也在身后蹲下去,扯出一匹料子摸了摸,不住咂舌,“您这些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只是都典了,恐怕我这里一时拿不出那么些现钱来呀。”
梦迢恍然回身,搁下酒壶,笑着回首,“唷,您老快不要说这种话,济南府谁不知道您家的典当行,别说这四五千银子的东西,就是上万您也拿得出。”
“嗨,瞧您抬举得。原本勉强能拿得出,可是巧了,姑娘前头夫家的那位姨娘前两日也典了好些东西,我手上的现银子都付给她了。姑娘这里要是不着急,容我周转几日。也不必多的,容我十来日,我去凑些现钱来。”
“您说银莲?她也典东西?”
老掌柜笑着与她坐到椅上去,“叫什么小的还真是不知道,姓张嘛,孟家被封了,现住在云生巷里那位。说起来,听说孟大人前两日给押上北京去了,您知道不知道?”说着,大恍着将自己的额头拍一下,“你瞧我问的,他的事情就是您家巡抚大人办的,哪里会不知道。”
梦迢笑一笑,请他到椅上吃茶,“姨娘典东西做什么呢,孟家被封了,她那点好东西还不说留着?”
“她是急着脱手,说是要上京去。您想想,这一趟上京,少不得要打点,要现银子使嘛。”
梦迢着实惊诧一下,孟玉这一去,尚且生死难定,好在朝廷还没追究到银莲身上来,她不说避避风头,又赶着上京去做什么?况且还带着个路都走不稳当的孩子。
难免的,又想到孟玉。近来总有些逃不脱过去的意思,兜来转去,她不过是在爱所赋予的期待与恐惧里轮回,走到哪里都有着茫茫无措之感。
她在椅上端着茶碗,与老掌柜两边对着刮茶沫子。那声音“嗑哧嗑哧”接连响着,仿佛一串串脚步声,曾经相熟又陌生的人踩在雪里,纷纷走向无何他乡。
隔日梦迢乘坐软轿出门,先去洪家告诉彩衣。彩衣如今做着体面媳妇,虽不算大富大贵,日子过得也滋润,挺着个肚子倚在门首瞻望,直望见梦迢的影,急吼吼甩了丫头的手便迎上来挽住梦迢,“我中秋时候本来要去拜见的,不想肚子里闹腾起来,疼得我不好走,只使他去请安拜礼,您见没见到?”
“他那时在书斋里见过了章平,我在里头忙,倒没见着。”梦迢将她的肚子抚一抚,目中有些黯然的羡慕,“快到产期了吧?”
“还早呢,明年春天呢。”
“那肚子这样大?”
“是两个。”彩衣伸出手比了比,眉眼俏皮,还是那副长不大的少女模样。
进到屋里,彩衣忙得不知怎样,又是端茶奉果,又是拉着梦迢将她的屋子里里外外都瞧过,话篓子似的畅谈着她的婚后生活。最后说到梦迢身上,提起眉来,“我听说平哥哥的姐姐到济南来了?她待姑娘如何?瞧见姑娘住在那里,她没说什么吧?”
梦迢零落一笑,走到榻上去坐,“你瞧,连你都知道我在那里住着很没规矩,她会不觉得?只是嘴上不说罢了。人家是名门千金,许多跌脸面的话不挂在嘴上而已,心里厌都要厌死了。”
说着,她翛然地挥挥绢子,“不说这些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一声,我与章平要到河北去了,十月里就动身。”
彩衣惊了惊,忙拽了根杌凳来坐在她面前,紧握她的手,“那还回来么?”
梦迢忽然一阵心酸,笑着摇首,“还回来做什么呢?到了河北,朝廷的事情一忙完,就要与他回京述职。运气好,就跟他在北京成亲,运气不好,又不知要流落到哪里去。”
“什么流落到哪里去!”彩衣把绢子甩一甩,“姑娘一定是要与平哥哥成亲的,只看他等了你多少回?”
可不是嘛,他等了她多少回。细算起来,总是他在等她,在怀疑中抱死一颗决心,从没埋怨过她胆怯的不确定。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两三章正文完结。
会在一起的,会HE的,我保证。
第78章 有憾生(八)
午晌梦迢在洪家用罢饭出来, 彩衣捧着个肚子执意要送,除了梦迢, 仍旧谁的话也不大听。梦迢想着从此一别, 余生难遇,也不劝她,任她挽着, 两人慢条条往门上行去。
走到途中,彩衣忽然两腮挂泪, 啼哭不止。梦迢拈着手帕替她拭泪, 笑了笑, “好好的你哭什么呀?人家说有身子的女人一会哭一会笑的, 脸变得快得很, 看来果然不错。”
彩衣咻咻地抽几下鼻子, 脸低了半晌,泪涔涔地抬起来, “姑娘,您迟早会有个好归属的,您是个好人, 好人会有好报的。”
这话说得梦迢倍感心酸, 她一向看人很准, 却不知道该怎么评判自己。论坏, 也不至于大奸大恶,但说是个好人,无论如何也谈不上, 只不过沦落人间, 是个满身污点的平凡人, 说不清配不配得上一个好结果。
她噗嗤乐了, “谁说我是个坏人了?”渐渐的,她也有丝哽咽,寂寞地笑着,“我晓得了,谢谢你,没亏我养你一场。往后我人不在济南了,你受了欺负,可没人替你出气。你留神点,要做娘的人了,别还像那样傻兮兮的。”
彩衣碎碎地点着头,梦迢复拉着她往门上去。太阳轰轰烈烈地照着,站在门盖下的浓阴里,身上还是凉的。梦迢几番催促她进去,彩衣就是不肯走,“我望着姑娘走。”
梦迢只得捉裙下来,走到轿前,回首望,长街对朱门,日照映彩衣。那仿佛是她的一段过去,曾有些天真懵懂的自己,站在遥远的回忆里,向她招着手。
她迫不得已地硬着心肠朝前走了,丢掉那些天真,以求在这世上顽强地生存。
顺道走到云生巷来,进院见着从前孟府里的老管家正指挥着小厮搬抬东西,局面乱哄哄的,果然像是预备往哪里去的样子。
那老管家见了梦迢,仍旧尊称“太太”,扭头朝屋里禀报了声。末了见银莲抱着孩子由门首迎阶下来,笑盈盈地先福身行礼,又握着小儿的手与梦迢作揖,“叫太太、叫太太、说太太纳福。”
梦迢握着他的手笑着,“要换从前,你还要喊我声‘母亲’呢。会讲话了么?”
银莲引着她往屋里进,“还不会呢,只会咿咿呀呀地嚷嚷,偶然蹦出两个字,倒有些似模似样。姑娘怎么想着到我这里来?我这里不好找,没绕弯子吧?”
“我从前来过的。”梦迢旋身落在榻上,俏生生地冲她挑下眉,“你不知道吧,那年你被土匪劫了去,孟玉带兵去救你,我就到你这里来过一趟。”
银莲正将小儿抱给奶母,回身过来,登时有些尴尬局促。一紧张,便冒出从前的称呼,“原来太太都知道……”
“知道。”梦迢点点下颌,一脸释怀的怅意,“你坐。这是你家里,你站着我坐着,什么样子?”
银莲发着讪坐下,屁股沾了半边榻,两手搭在腿上,小媳妇见婆婆似的规矩,甚至有两分胆战心惊。梦迢忍不住好笑,“你为什么这样怕我?你我相识以来,我似乎连句重话也没对你说过吧。”
窗里斜晒来一片光,熨帖在银莲面上,轮廓变得更加柔和,但似乎又消瘦回去了。一瞬间,像回到从前,坐在她对面的是孟玉,萧条地笑谈着关于梦迢的一切。
她对梦迢的恐惧起初就来自孟玉的描绘里,还不认得梦迢,就感到她尖刻的锋芒。后来,又添了愧疚心虚,更在梦迢面前抬不起头来。
她将下颌低一低,蚊子似的细声,“好像是欠了太太什么,有些惭愧。”
梦迢明白她说的是孟玉,这倒检算不清了。谁欠谁的都不要紧,横竖已成定局。她遥遥头,说起来意,“听典当行的梁掌柜说你要到北京去了?我也要到河北去,来同你道个别。”
银莲朝窗户上瞥一眼,“是,正打点东西呢,月底就动身。”
“倒比我早些,我十月才动身。孟玉知道你要跟去么?依我看呢,你带着个孩子,山高水远的,哪里方便?不如就在济南等消息,朝廷如何处置,总有信送来的。”
“玉哥也是这个意思。”银莲笑一笑,看她一眼,目光又垂下去,“他说他死不了,说不准是放到哪里去,叫我在济南等他,他一定来接我。”
梦迢一颗心没由来地往下落一落,继而笑道:“你瞧,我说过的,总有一天,他会全心全意爱你的。”
“我想一想,还是不放心,叫我在这里等,简直度日如年,还不如跟着去。路上跟着管家下人,也累也不着什么。到了北京,先租一处房子住着,好歹是在一处。”银莲脸上有点羞赧,被金光照得暖融融的。
“也是,你要去,谁也拦不住。”梦迢说。
默了片刻,银莲想起件事,搭过脑袋来说:“太太,前两日我在福顺大街上瞧见梅姑娘了,她坐着马车,停在了盛满客栈门口,我见门上有个小厮接应她,不认得是谁家的。我也没敢招呼。”
梦迢从她抑低的音调里听出些端倪,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梦迢能想到的,只怕她也想到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得太明白。
只是那个男人会是谁呢?梦迢攒眉忖度,思来想去唯有秋生,只怕两个人是在客栈里私会。梦迢立起身来,待要去柳家。
因怕银莲瞧出她发急来,忙和软地笑笑,“我要走了,还有些田产上的事要去向人交代。”
银莲起身欲送,梦迢将手压一压,“不要送了,有缘再见吧。”
话虽如此说,谁知还有没有缘呢。梦迢走出去,在院墙外听见庭树摇曳,哗哗哗的,震耳欲聋,仿佛是那年到这里来扑了个空,孟玉还在里头畅快地笑着。
她和孟玉,不知是谁先走出的困局,反正如她所料,孟玉到底是爱了银莲。也正因为她早有所料,所以老早地便却步抽身。此刻想起来,总觉得自己是被挤身出去的。
按到柳家,想不到董墨也在这里。柳朝如与董墨皆在廊庑底下迎着。柳朝如拱手打趣,“姐姐与章平就是约好到我家汇合的?”
董墨迎阶下来牵梦迢的手,“你不是去看彩衣?”
“去过了,在洪家用的午饭,出都出门了,索性就过来瞧瞧娘与梅卿。”梦迢走到廊庑底下,向屋里伸着脖子看看,“梅卿不在?”
柳朝如笑道:“出去了,说是去马通判家里与太太说话,岳母在房里。”
梦迢便不进去了,“你们说话,我去娘屋里坐一坐。”
廊下绕转进了东厢,老太太像在归置东西,听见有人进来,忙“啪嗒”阖上了箱笼盖子,见是梦迢,适才松了口气。
“娘多少家当,还怕人看见?”梦迢调侃着阖拢门,走到榻上去。
老太太也弹弹衣裳迎来,“我有多少你猜不着?不是怕你们瞧见,是怕底下的下人看见。这年头,不见着钱都是厚道人,见着了钱保不准易生歹心,还是防着些的好。”
梦迢自顾蔑笑一下,待她坐定,便问起梅卿:“梅卿到哪里去了?我方才从银莲家里出来,听见她说,前两日她在盛满客栈门前遇见了梅卿。她到客栈里去做什么?去找谁?”
老太太心头一跳,装作不经意地咕哝,“我哪里晓得?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也不见得会告诉我。大约是手上有了些钱,又盘算着做什么买卖,到哪里见什么跑商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