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这不是戴在手上么?”他微笑着看她,目中大片大片的霪.意,偏偏又闪烁着一点浄泚波光。如同夜天中的星,黑水里的月。
梅卿心下有些好奇,她见过的男人,如章弥连通判之流,色即是色;或如柳朝如一般,空即是空。他们眼里或者没有她,若有,便是赤.裸的她。没有人像眼前这个人,在一片霪.心里,竟然有些许一点珍重。
她止不住想笑,抽了两下手,抽不出,便任凭搁在他掌心,“不是这枚呀,我那枚是红宝石的,还是那年我出嫁,我娘陪给我的嫁妆。”
“噢,那是难得的东西了。”秋生攒攒眉,带着惋惜的口吻,“我打三个抵你这一个,不知抵不抵得上?别找了,找得人脖子酸。”
其实他心知肚明,丢了戒指不过是个由头,否则他也不敢跟到这里来了。
梅卿把嘴一撇,向着窗畔走过去,“你是说笑,打戒指,不知要费你多少日功夫,你不是节后就回京的?”
“也没定下个准日子,还说不好到底是哪日回。况且打三个戒指,满破半月。”
秋生跟着走来,窗外一片池塘,衰荷轻颤,残蛙乱鸣,反而分外寂静。云天以外,隐隐的戏腔,将两人围在窗内。
忽是这时候,对面案上有两个婆子打着灯笼走过。秋生一把将梅卿拽到墙根底下,吹灭了灯笼,贴墙听着动静。那两个婆子说说笑笑地过去了,他们却没起来,趁势就贴着墙根挨坐在地上。
梅卿睐他一眼,笑着,“你是个太医?”秋生点头。她一坡嘴,露出些不屑,“太医不都是长着花白的胡子,上了年纪的人么?人家说,瞧病就要专找这样的大夫瞧,年轻的连脉也摸不准。”
“那是谣传。”秋生携起她的腕子,三个指端搭在脉上,阖上了眼。
“你把出什么来了?”
“哎呀,不好。”秋生睁开眼,微微转身面向她,“你的脉象有些快,恐怕有心疾。”
梅卿凝重着眉头搭腔,“啊?我别是得了什么恶疾,要死了吧?”
“待我再切一切,别动。”秋生又再阖上眼,指端往上移,摸到她袖管子里去,在小臂上摩挲两下,“有些浮汗,这样凉的夜,你怎的还发汗呢?你有没有觉着身上哪里不适?”
梅卿嘴角暗挂,望住他微阖的眼皮,“我的心的确是跳得有些快,骨软筋麻,有些使不上力。恐怕,这是人家说的相思成疾吧?”
倒是秋生心猛地跳一下,睁开眼来,正对上她月中清澈的眼波,懵懂地眨着。他转向将她贴在墙上,目光在她唇上动一动,亲了上去。
浅浅的一下,他退开了,“外头街上有家盛满客栈,后日我那里等你。”
梅卿到底是梅卿,毕竟受老太太教养多年,她欠身将他也亲一下,蜻蜓点水一般。秋生没想到,反手撑在地上,半身仰着,望着她爬过来。
她向前爬了两下,拾起他身边的灯笼,起身弹弹裙,没应也没拒,月痕一样移出水榭外。
秋生忙起身往窗外瞧,望着她在桥上曲折迂回,几番脸斜身侧,却没有扭回来看他一眼。她方才的那股热情似火是她手里挑的灯,熄灭了,外头罩的白绢布散着冷的月光。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老太太和蔻痕,谁才是PUA高手。
第76章 有憾生(六)
小楼斜看, 月影中宵,长笛玉笙像月旁袅绕的几缕浮云, 飘飘荡荡的腔调, 有些凋零,听得人无端端起了些愁绪。
梦迢扭头看,董墨在那席上歪身凭几, 颇有几分醉生梦死的意思,一樽接一樽地吃酒。柳朝如像要拦他, 给他抬手挡住, 懒靡靡地笑一笑, 依旧将酒杯往口里送。
她知道他是为她伤神。夜风四野里吹着, 吹得她鼻子发酸, 不忍再看, 转回脸来,正瞧见蔻痕跟前那年轻媳妇俯身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梦迢忽地警惕起来, 这席上梅卿还未回来,那席上秋生亦未归。这两个人,可别是逮住什么空隙勾缠到一处去了吧……
梦迢暗窥蔻痕的脸色, 她那张精致出尘的脸在半黄的烛火里没有丝毫异变, 似乎那媳妇说的不是什么要紧话。
谁知蔻痕给那媳妇搀起来, 向梦迢与老太太淡淡招呼后, 折身进了轩内。甫进门,蔻痕的嗓音便冷冰冰地浮起来,“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媳妇将她搀坐在根杌凳上, 挪来一盏烛火, 搁在手边的圆案上, “我亲眼瞧见的, 咱们爷先奔着水榭里去了,在里头呆了好一会,不知做什么。过了会,梅姑娘出来,再过一会,爷出来往屋里换衣裳去了。不过我估摸着,两个人还没上手,只不过勾搭在一处说几句话。”
蔻痕往风窗外一望,恰见梅卿打着灯笼回席,对上目光,梅卿还对她点头示意。蔻痕也莞尔回礼,拨转头来,对媳妇说:“这几日盯紧着爷,他去哪里见谁,都要来告诉我。”
那媳妇一面答应着,一面笑了下,“太太何必费事?我亲眼瞧见的还怕爷不认不成?一会回去拿了他直接了当地问他的话不就是了?”
蔻痕又向席上望去,目光飘来浮去,最终落在梦迢身上,满不在意地笑着,“问他做什么?一点男盗女娼的事,有什么了不得的,只盯着他就是了。”
席上梅卿坐定,也在交头接耳与梦迢说话。梦迢盯着梅卿的手问:“寻到了么?”
梅卿撇撇嘴,“没有,黑灯瞎火的还哪里寻去?”
梦迢不大信她,冷眼睨着,“既然知道黑灯瞎火的寻不见,还去寻什么?”
梅卿隐约意会,顷刻挂起脸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的东西丢了去找一找还有个错处不成?”
“你是去找东西还是找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清楚你倒是说说看。”梅卿音调蓦地高了两分,四下里看一眼,恐怕给人听见,又降下来冷笑,“你不用防贼似的防我。别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给我们那些钱,哪里是为我们好,还不是怕我和娘做出什么事来给人抓住,坏了你的好前程。盯着人像盯个贼似的,这还不是你的家呢,就是丢了什么,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犯得着你来发急?”
梦迢狠狠怄住,横着她半日讲不出话来。眼瞧着蔻痕打轩厅内出来,梦迢无计可施,只得咬着牙警告,“你给我规矩些,再有什么,你此刻就不要在这里!”
梅卿心头窜上来好大的火,陡地拍案而起,“不用你赶我,我此刻就走!”
“啪”的一声,屏风后头的戏戛然而止,满地的人都向梅卿望了过来。恰遇秋生换了衣裳回来,走过她身边,亦是频频疑惑回眸。
这么多眼睛落到身上来,疑惑的,轻蔑的,冷漠的,惊诧的,敌意的……
忽然似坠入前尘旧梦,当她还是个小叫花子的时候,衣衫褴褛地走过长街,身上滑过去的也是一双双相同的眼。又或是后来,有吃有穿,穿身射魂的也是同样的目光。
他们尽管这样看她打量她,仿佛她是异类。在这党同伐异的人世间,她感到一种恐怖的孤独。
众人如此侧目,梦迢顿觉尴尬,略微将脸撇到另一边去。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姊妹拌了嘴,旁人倒不好来劝,柳朝如只好离了那席过来将梅卿拉到家一边树下问:“怎么?与姐姐吵嘴?”
梅卿像是要哭,狠狠地吸了下鼻子,嗓子有些含混,“我要回家去。”
“这会?”原是说好今夜还歇在这里,明早回去的。柳朝如有些为难,暗扣着眉劝她,“近三更了,闹着回去,又要麻烦人家套车赶马地送。就是主人家不说什么,底下的下人也要抱怨。”
梅卿沉默着,黑魆魆的,也看不清她的神情。柳朝如歪着试探着问:“又是为什么和姐姐拌嘴?”
不问便罢,一问,梅卿提起嗓子来,“我要回去!你走不走?”
柳朝如最恨她这莫名其妙的脾气,随时随刻,说来就来。他别过身,有些不耐烦,“这里不是你使性子的地方,这是别人府上。”
梅卿狠狠看了他一会,转背便走。走出去一段回头,望见柳朝如是背影向席上回去了。那两张矮几边坐着人,外头又围一圈伺候的人,再外,屏风附近又是一圈人。
案上许多明烛像熊熊的篝火,在溶溶月夜,仿佛他们是同族庆贺,在跳她看不懂的舞,在唱她听不懂的歌。而她立在远岸,听见身畔鬼森森的密林被风拂过,唰啦啦、唰啦啦,这声音格外荒凉。
她再转背,面上已是泪如泉涌,却倔强地往更深的黑暗里走去了。
这一走,席上哪还得安宁自在?梦迢头一个后悔起来,她是知道梅卿的,不听劝,又要强,这会打定了主意要走,哪还管什么三更半夜,除非她先去低头。
然而叫她低头她是不肯的,坐在那里苦瘪着脸,想着喊小厮去套车送梅卿。抬头寻一眼,但见个小厮由董墨跟前跑来,俯着腰在她背后笑道:“姑娘别担心,爷吩咐了人送梅姑娘回去。”
梦迢大老远地瞅董墨一眼,忽然满腔委屈。董墨隔着人影瞧见她脸上的颜色,哪还有什么心思赏月,便吩咐众人散席。
巧在月儿也有了满腹愁绪,无心再照人间,躲到云里去了。月光如同是从纱里透出来,成了雾,成铱誮了烟,成了古老的心事,千年万年一个沉默的迷。
不时回到房里来,丫头们在外间收拾,小厮来回说派了四个小厮套了马车送梅卿小姐归家。梦迢稍觉安慰,因问:“柳大人跟着回去了么?”
“柳大人原是要陪着回去的,谁知在门上,梅小姐还在生气,不要他跟,将他赶下车来。两口子吵了两句,柳大人便回客房里安歇了。”
那小厮出去后,董墨在榻上歪着笑,“你这妹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脾气,比你的脾气还大。方才你们又是为什么吵嘴?”
梦迢回身瞥他,见他有些醺醺的醉意,去倒了盅热茶与他,“没什么,一点小事。”说到此处,便是一声长叹。
董墨将丫头们赶出去,歪着醉眼窥她良久,忽然嗤笑一声,“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小事,没什么事是要紧的。”
“什么意思?”梦迢心里本就憋着气,听他语气有些微微的嘲讽之意,益发来气,“你们男人为官做宰,手上过的桩桩件件都是国家大事。我们女人手里能有什么要紧事,还不都是鸡毛蒜皮的琐碎。”
董墨冷笑着,他还是为她露出的那一点丧气念头耿耿于怀。也难怪,倘或他们单是面对一些阻碍,他倒不觉得什么,但他知道,实际上他面对的,是她遇难则退的胆怯。
他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咱们俩的事似乎在你看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梦迢心头一堵上来,便又是那丧气的洒脱,“能有多要紧?是干系着江山社稷还是百姓疾苦?无非是一点男男女女的私情。”
董墨怒上心头,盯着她的侧脸,那横扫入鬓的长眉,比其他女人细细弯弯的眉目更显得有些绝情的意味。
他很是感到挫败,低下头苦笑一下,“说得不错,不过就是点儿女情长的小事。这天下离合聚散那么多,咱们凭什么能长相厮守?”
“是呀,咱们凭什么啊。”梦迢笑叹一句,尾音悠悠缓缓地延下去,轻轻地散了。她拔座起来,打帘子进了卧房。
董墨迟迟没进来,大约也是堵着气。好半天,梦迢看见帘子上隐隐映着的烛光熄灭了,听见外头开门的声音,“咯……吱……”那声音拖得很长,跟着一阵沉寂的停顿。似乎有两只颓败的手在月色中依依不舍地挽着的长线,在等待什么。
终未等到,又是慢吞吞的“咯吱”一声,门在落寞中阖拢了。
梦迢猜他是往别的屋子去睡,没去留他,独个睡在枕上,阖眼半日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走到榻上装烟。园中远远近近的,偶尔有些归置东西的响动。今夜玩得格外晚,下人们自然忙活得晚,那些动静此起彼伏,隐隐约约,渐渐都归寂下去。
明天这些动静又能递嬗响起来,日复一日的。其实想想很没意思,她不是没成过亲,对婚姻没多少好奇,只不过是冗长繁重又单调的日子。偶然有件新鲜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不得不提起全副精神来应对,还不如不发生的好。
或许是因为她所走过的路太不寻常,是别的女人一生也未必能经历的惊心动魄。人家的一生,她只用半辈子就历经了,难免觉得乏累,有些没精神再去历经又一次坎坷与失败。
她吐着烟,锅子里的烟草“嗤嗤”地烧两下,火光在烟雾与月光里亮一亮,奄奄一息。
晴丽和风的天气一过了中秋,也有些奄奄一息了。更兼下过一场雨,红消翠残,花落叶调,骤添一股寒意。
梅卿使丫头翻出件稍厚实些的妃色软绸长衫,比在身上,又搭了条嫩鹅黄的裙,一双珍珠白软缎绣鞋。匣子里翻翻拣拣,择定一对红珊瑚镯子套在腕上。
老太太在后头看着,替她扯扯衣角,一面托着烟杆往椅上去坐,一面夸赞,“拣这对镯子倒好,你皮肤白净,红的戴在手腕上,衬得又精神又细嫩。”
这样说来,仿佛有人能顺着梅卿的袖管子望到她衣裳里去似的。梅卿神色微滞一下,继而笑转过身,“娘预备要他多少钱啊。”
“这邝秋生不比别个,我预备向他开八千银子,他肯定拿得出。他们这回扶灵回开封,身上肯定也带着很多钱。”
“八千?太狠了吧。要是像上回连太太那一桩,咱们岂不是又吃亏?”
老太太咂了口烟,说话间那白白的烟一团一团地往外蹦,“你听我给你说呀。连太太的事上咱们也没吃什么亏,只是少赚了些。秋生他们不晓得什么日子回京,恐怕也在济南停留不了多久,你前头能在他身上套多少钱?我后头多要些,也算补你前头的亏。况且往后天涯海角,再难相逢,不要他多些,往后就没机会了。”
梅卿莲步移来,坐在对面杌凳上笑,“不见得就难再相逢了,往后姐姐在北京与董章平成亲,少不得还要接咱们去主持呢。”
“你姐姐这事,成不了。”老太太笃定地笑一,些微蹙起眉头,“那个董蔻痕你也见识过了,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这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比的。你想想,这不过是他们家的二小姐,一位二小姐都这样难对付,何况他那祖父祖母,大老爷二老爷,中间兄弟妯娌。”
正说话,见丫头打帘子进来回,“姑娘,轿子请来了,在门口等着。”
梅卿与老太太一道说着话出来,老太太自回了东厢,梅卿坐上软轿到福顺大街的盛满客栈。因福顺大街住的非富即贵,客栈自然也是最好的,来往出入不是那些人的亲友便是各路富商,只是梅卿兀突突一位女客来,难免引人侧目。
秋生跟前的小厮早侯在外头,只等梅卿下轿,便引着朝后院房间里去。那房间没关门,梅卿走进去,也还过得去,虽无什么金银玉器陈列,床榻案椅倒都不缺。梅卿没出声,使丫头小厮都在门外等候,蹑手蹑脚地阖上门,秋生在罩屏内的榻上吃茶,不知在发什么呆,一点声音没听见。
梅卿隔着镂空雕花罩屏望他一会,笑盈盈地走进去,“这屋里可没有什么跳蚤虱子吧?”
“咦?你来了?”
那日梅卿虽未拒绝,也没答应,秋生不敢笃定她会来,抱着必然失落的心意等在这里,想不到她竟然来了。
梅卿款款走到榻那头,拿帕子将铺的裀垫扫一扫,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你敢来,我怎么就不敢来呢?”
她拿眼四面环顾,微微攒眉。秋生笑道:“我来前使人将这些垫子帘子都换了新的了,叫伙计扫洗了好几遍,你放心,干净的。”
“姑爷倒是体贴。”梅卿渐将眉头舒展,自己倒了盅茶吃。
陌生的房间里散着沉水香,大概也是熏过的。窗户的棂格上糊的桐油纸,滗得阳光有些泛黄。秋生斜眼看她在对面小口呷茶,知道她是跑不了了,可他却一时不知从哪里起头。
向来在外头做这种事,女人多半是含羞带臊,半推半就。而男人强势一点,假意欺压,正好水到渠成。可梅卿如此主动,不慌不怕的,反而叫他有些手足无措。
沉默得尴尬,沉默像无声的热潮,漫到人脸上。秋生正要开口,梅卿先摊出一只手来,“我的戒指呢?你不是讲要打三个戒指抵我丢的那一个?”
秋生恍然想起来,“噢,我给忘了,真对不住。”只怕她认为他小器似的,他忙摸出几张票子来,“我是不得空,有两个同科在济南,昨日我还与他们在一处吃酒,就把这事情忘了。这钱你拿去,你要什么样的,使人去打吧,我也不清楚济南哪家铺子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