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36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董墨抬起的手终归是没圈到她脖子上,倒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他在她头顶阖上眼,只好对昭然若揭的真相视而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多病骨(九)

  乱雨惊拍, 黑云蔽日,屋子里香冷玉篆, 风一卷, 空气又湿又冷。

  董墨抱着梦迢在罩屏底下,身前是门,身后有窗, 皆大敞着。雨滴撇湿了衣裳,但他有些一厢情愿相信是梦迢的眼泪给打湿的。

  老天爷真是长了嘴也说不清, 大约也有些瞧不上他这股自欺欺人的劲, 愈发把雨偏着朝门窗里打, 溅了他一身。

  梦迢呢, 也不知哪里来这些泪, 扑在他胸怀里一哭便收不住。哭到最尾, 倒不像单是为他了,也为她自己, 长年累月不敢爱也无从恨的愁闷。

  “哟,姑娘身上湿得这样!”

  两人一惊,瞧见斜春进来。梦迢忙抽身退了一步, 胡乱抹了一把眼泪, 像是恍回神思, 满身淋漓地站在罽毯上。这时候她才想起难看来, 挂着一连涕泗朝董墨讪笑,“我把你家毯子也踩脏了。”

  斜春早在门外站了一会了,实在是怕梦迢身上湿衣裳捂久了要生病才进来。这里已病了一个, 再病一个, 岂不是两副病骨, 药罐子都不够换的。

  她笑笑, “脏了毯子什么要紧?姑娘快到里头去,别站在门口吹风,我拿身衣裳来给姑娘换。”

  又看董墨,还站在罩屏下,里头的直身也湿了半截。斜春瞅他一眼,“爷不顾自己,也得顾着姑娘啊,先到榻上坐。”

  董墨大半日不说话,披着氅衣到小厅榻上坐,眼不知望在什么地方。梦迢心里有些毛毛的,想起方才脑子像被大雨拍散了似的,净是些没头没脑的悲情,还在他身上哭了这样久。

  她觉得难堪,坐也不好坐,只在他面前湿漉漉地站着,“你怎的不讲话?”

  “讲什么?”他一开口,嗓子倒了一大半,沙得不成样子。

  梦迢忙躬下腰窥他,近近的,红红的眼圈里还含着一泡泪,一说话便抖落下来,“你是不是给人把嗓子毒哑了?”

  “我是病了。谁能给我下毒?”

  梦迢又忙把湿淋淋的手搭到他额上去,“好烫,真是病了……”

  此刻倒有一大半放下心来,忆起来时那些好没道理的猜测,她自己也觉好笑,果然站在他面前笑起来。

  那一张原本清艳妍丽脸这一会又是挂着眼泪又是粘着发丝,又是傻里傻气的笑,从未如此狼狈的丰富过。笑眼一低,见董墨又沉默下去,眼瞥在了别到地方。

  她忽然噗一声,吹出个鼻涕泡来,“我一定丑死了!所以你不看我!”

  董墨由始至终不大讲话,这会却点头,“的确是丑。”

  慌得梦迢四下里寻镜子。一个男人屋里,哪来那么些镜子,又不好私自进他的卧房。寻了一圈,终归又走回他面前,低着脸有些生气,“你永远别看我才好。”

  董墨两手撑在膝上,交握着拳抵在下巴上,看罽毯上拖着的那些缭乱的水渍。一圈又一圈,好像千万里的行路,她走到他面前。

  其实是真或假,终归都是场缘分,阴谋或诡计,她总是这个人。她肯为他惊惶哭一场,那么骗他又有什么要紧?横竖她要不了他的性命。

  这样想,便叹息了一声,撤下一只手握她裙边的一只手,“好冰。”

  梦迢看不见他的脸,居高地看着他低垂的后脑,觉得是沉痛地垂着,好像是对什么无奈地妥协了。她忽然心里发急,认为他的无奈与她有关,她想辩解,匆匆忙蹲在他面前,仰着面看他,“我要给雨淋病了!”

  她又哭出来,把半张脸贴在他的手心,“真的,听说你病了,我连伞也没打,一路跑来的。”

  董墨点点头,拉她起来,要她坐,她不肯,“我身上全是水,把垫子打湿了。”

  他也跟着站起来,肩上的大氅掉到地上也没管,把梦迢抱进怀里,眼睛有些干涩地往向对面墙上,“一会叫丫头烧水你洗个澡才好。”

  斜春这会大约正是在忙着吩咐这个,久不见来。梦迢衣裙上的水滴完了,只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怕带累他的病愈发重,忙退出身来,绕着圆案闲踱。

  董墨落回榻上去,等她转到背面,才抬眼看她。那衣裙底下的皮肤忽然活了似的往他心上跳,她转到哪里,他的眼就挪到哪里。

  小厅给她慢悠悠地转完了,锦罽拖着漓漓的水渍,也在他身.体里拖动着一线心猿意马的慾望。

  梦迢也觉察有一线目光静悄悄地跟着她,她侧目一望,董墨却在盯着手上的扳指。他将它左右意态闲散地转动着,仿佛在想什么凝重的事。

  其实他还是有些不敢看她,总怕看着她,忍不住去追寻一个真相。他倒丝毫不惧怕孟玉,也不管她本来是谁的妻。只怕她是抱着要害他的念头来,到现在也没有一点更改。

  但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就算有再大的存疑,也没能阻挡一个男人的霪心。

  暴雨渐疏,帘卷风恶,梦迢只顾着暗悔自己今日之反常,哪还有功夫追究他有些不寻常的态度?她只当他是因病才愈显疏淡,于是拿出些殷勤照顾。

  之后初昼又长,荷花满池塘。董墨的病往后再拖拉了三两日。这几日,梦迢晨起在家打算玉莲嫁妆的事情,下晌便换了衣裳往清雨园来。

  一干事情并不要她做,她只陪着董墨说话,把小时候可笑的事情稍加删改,当成趣事说给他听。

  这日说到她七岁上头的一桩事情。那时候还在无锡,没有梅卿,只得她与老太太相依为命。老太太也还年轻,诱引了一个买卖人家的少爷,成日诓那少爷送银子来给她开销。

  那少爷到底是做买卖的,转念一打算,如此不明不白的厮混,哪日她翻脸不认人,银子岂不白花?不如抬了她回家做妾,钱一样花,却终归是他的人。

  说到此节,梦迢伏在书案上笑,“可我这表姑妈是个怪脾气,打定了主意一生不嫁人。两个人谈不拢,那少爷恼了,回去告诉家里头的奶奶。奶奶气不过,带着人来寻我表姑妈,说你既不愿意嫁,就该把从前花在你身上的银子还回来啊。”

  董墨坐在书案后头,脸色还有些惨白,手上翻着本书,沙沙簌簌的,也不知在没在听。

  庭内的动静也是沙沙簌簌的,那一场暴雨后,济南天气些微转凉,风里夹着暗荷香,吹着两排箭竹,锋利的叶落了几片在太湖石上。

  常有人家喂养些鸡鸭鹅,也不知在哪处墙外,咯咯咯咯地叫着,轻和蝉鸣。唤起梦迢那些遥远的记忆,年幼时候虽然苦些,但没有这些芜杂的人与事。倒不像如今,那些繁珠重翠仿佛压得人心里重重的,要跳也不能轻快地跳起来。

  她说得兴起,也不管董墨听没听,拔座起来,学着老太太的模样叉着腰道:

  “我那表姑妈说:‘要钱嚜没有,要命一条,只管来拿。’人家奶奶更恼了,招呼着两个丫头将她揿在地上打。我那天正好去瞧姑妈,看见她被打,心里也发起急来。屋里拣了个罐子,照着那丫头的后脑勺就砸下去!人家也不服,反在院里拾了块砖头砸我。”

  说着,她将半副身子伏在案上,扒开虚笼笼的头发给董墨瞧,“你看,是不是头顶还有条疤?”

  她的话漏洞百出,也不知打哪里钻出的表姑妈。董墨半信半疑地瞥一眼,倒的确是有条细细的疤扒在头皮上,一个指节长,别的地方发丝浓密,独那条疤上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不长。

  他的心仿佛被谁攥了一把,攥得疼一下,又松开。渐渐地,一股血朝周身涌了涌,使他的恢复了些常态。

  真是怪,有的男人是为一点一点发现一个女人的美艳而爱她。有的却是一点点发现她的丑态而爱她。

  他漠然地说:“是有条疤,没长头发。”

  梦迢听见,又暗悔给他瞧了,不长头发多丑啊。她忙理好宝髻,绕到他身边,站着了细睨他的脸色,“你今天似乎好了些,不大咳嗽了。”

  董墨斜抬上眼,看了她片刻,忽然将她拉坐到腿上,“是好了些。这几日你着急了?”

  梦迢倍感欣慰,觉得都是她的功劳。洋洋的眼转到他眼里,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们隔得这样近。也蜻蜓点水地亲过两回,但这般贴近是没有过的,她坐在他腿上,像是受着他无限的宠爱纵容。

  她问心有愧,往他膝盖后挪了挪,隔出些距离。她怕跌进他寂寞的眼底,要寻个话讲,“我晚饭要在你这里吃。”

  董墨执起她一只手翻了翻,似乎是在查看她还有没有别的伤疤。那雪白的胳膊细是细,摸起来却是肉绵绵的。他笑了笑,端起脸来,“想吃什么?”

  恰缝斜春进来,端着一瓯鲜荔枝,“布政司的贾大人晨起刚好叫人送来两篓螃蟹,一个个还都活着呢。下晌叫厨房里蒸了,姑娘回去时也给玉莲姑娘带些去。”

  梦迢忙红着一张脸起身,走到窗畔去吹风,“这样早就吃螃蟹了?”

  斜春只作没瞧见,“六月黄嘛,也好吃的。”

  风在窗畔温柔迂回,仍是洞门前那两排箭竹簌簌沙沙地响,垂着一股清苦的药香。梦迢的脸也仍是红的,半晌褪不下来,她只好扶着窗,与斜春闲慢地说话。

  饭前柳朝如来看望,说起去南京的事,董墨在书斋修书一封,叫他带去给南京都察院。柳朝如将信折在袖内,因问他:“怎么好端端的病了?”

  有什么沉重的事挂在董墨眉宇,既难释怀,也难割离,结成了一点芥蒂,噙在他淡淡的笑意里,“没什么,大约是对入夏有些水土不服。”

  他不想过多思虑那些理不清的□□,公事反而更利索些,他一贯凝重干脆地叮嘱柳朝如,“你这回去,将那姓谢的商人扣死在南京,只要有了他的供状,我就能向朝廷上疏。但千万别叫他死了,这会他还死不得。”

  柳朝如答应着辞去,这厢归家,不想还未进院门,就听见院墙内潼山在与梅卿陪嫁来的那小丫头吵嚷。

  那丫头扯着嗓子詈骂:“我们在家时,要什么没有?这时节,别说几只螃蟹,就要一箩筐也有!什么我们不是吃头起新鲜的?”

  潼山也有不服,冷着嗓子干笑两声,“孟家是孟家,柳家是柳家,要新鲜的,我们柳家横竖是没有。”

  柳朝如听了这两句,皱敛眉宇,走进院里问潼山什么缘故吵嚷。

  原来只为这时节出了些螃蟹,梅卿想起来要吃,吩咐潼山买些回来。潼山却支吾,“这时候吃一顿蟹,抵好几日的开销呢。太太再等些时候?”

  梅卿登时便来气,站在院里数落起来,“不过几只蟹,又不是吃金山银山,做出这副拮据样,也不怕面上难看。”

  她陪嫁来的小丫头也帮着骂了潼山几句。潼山不服,二人便争执起来。

  柳朝如见那小丫头在廊下哭哭啼啼,朝窗户上瞥一眼,轻叱了潼山,“为点吃食吵闹,成何体统?太太要吃什么就去买。”

  潼山仍是不情愿,“这月头山珍海味吃着,底下的日子如何过呢?”

  “底下再说底下的。”

  丢罢一句,柳朝如便剪着胳膊进屋。迎面瞧见梅卿铁青着脸坐在榻上,气鼓鼓的横他一眼,轻搦腰肢,稍稍背转身。

  说起来成亲大半月的光景,梅卿心里一日比一日不自在。起初想他穷,总不至于吃不上饭。果然倒是一日三餐皆有,却都是些家常菜蔬,做也做得不精致,远不合她的口。

  再有入夏,就该打算秋天的衣裳。从前在家,且不论她自己,就是府里官中也要按时按节的请裁缝裁衣裳。嫁来这里倒好,一句没听见说!

  她憋了大半月的气,今番又因螃蟹的事情挑起来,越想越觉得吃了好大亏!正好柳朝如往卧房里进去,她想想,也跟进去,站在帘下挂着脸问:“你往哪里去了?”

  柳朝如因要往南京去,弯着腰在箱柜里翻包袱皮,嗓音给腰板压住,低低沉沉的,“我到清雨园去了一趟。”

  清雨园是董墨的府邸,梅卿虽与董墨从无来往,也是知道他的,更晓得他与梦迢近来打得火热。想起梦迢,嫁了孟玉,吃喝穿戴样样好,又搭上这姓董的,名门子弟,高官权贵,样样不比她强?

  她心里那点冤屈刹那间水涨船高,抱定胳膊欹在窗户上,摇着脑袋直笑,“真是人比人能气死人,一般大的年纪,人家出身不好的也做了府台,攒下那么大的家业;出身好的,更是不得了,做着布政司参政。呵,这里倒好,连吃喝都顾不全。”

  柳朝如回头看她一眼,不发一言,仍旧拿了包袱皮往床上去铺着收拾东西。

  成亲这些日子,他总像没话说,在家时常卷着书看。这也与梅卿婚前对他的想象有着天悬地隔的差距。从前梅卿所想,他是怀才不遇,只要孟玉肯帮衬,迟早能步步高升。

  可近来据她所观,柳朝如连孟玉也不爱提起,分明是个不知上进的书呆子。

  他不搭话,梅卿更是有火,摔了胳膊追到床上扯他的包袱,“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柳朝如不欲与她吵闹,转坐到案上倒茶吃,“我有些公务要回南京一趟,顺便去探望我母亲。”他低着眼,在沥沥的水声里忽然笑一下,“我们成亲,你还没见过我母亲,不如同我一道回去拜见她老人家?”

  新婚第二日梅卿便向潼山打听过了,柳朝如老家虽在富庶之都,却并不富庶。家里拢共三间破瓦房,一亩地,全凭他母亲一人张罗。这时节回去,还赶上早割粮食,她岂不是还要帮忙?

  她哪里做过这些事?当下便冷笑,“我跟你去,该拿什么拜见她老人家?难不成还要叫我拿点嫁妆出来买些礼?我这个人,就是嫁了人也不求在谁身上享多大的荣华,可人也别想着算计我的钱。”

  这话也是刻意说给他的听的,倘或他心里有一点动用她嫁妆的念想,早早的掐灭了为好。如今不指望他发达了,可别连她的私财也搭进去。

  柳朝如睇她一眼,并没有一点反驳,“那我自己去,你或是在家,或是回娘家住些时日,都随你。”

  梅卿随即便笑了,“也好,你不在家我正好回去陪陪娘她老人家。”

  柳朝如也刹那笑开,“明日我送你回去,一道给她老人家请安。”

  次日早起,柳朝如真格请了顶软轿将梅卿送回孟府。夫妻俩先去拜见老太太,老太太因起得暗,还有些懒慵慵地盘在榻上。梅卿也没先传句话,蓦地见她大包小包回来,老太太惊了一惊,立时看柳朝如,只当是夫妻打架。

  对上她那蓦地尖锐起来的眼,柳朝如在椅上笑着分辨,“我要去南京一趟,小姐在家无趣,才要回来住几日。”

  老太太适才放软尖刻目光,转落梅卿身上。她心里是想梅卿既然一头热的要嫁他,两口子就该好好过。

  当着柳朝如,少不得就要训她两句做样子,“嫁为人妇,还有什么无趣的?家里一档子事还不够你料理?还跟丫头似的疯耍,成什么样子。”

  梅卿在榻上把柳朝如横一眼,满口风凉话,“娘这就想岔了,家里那地方,三两步就走到头,能有多大事情?料理……不知是外头有买卖还是庄地,还要我费心料理……”

  当着人,连老太太面上都有些过不去,柳朝如却只当没听见,脸不红心不跳地望着老太太,“此番回南京,少则半月,多则两三月才能回来。您有什么要捎带的东西,写张单子与我,我回来时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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