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譬如她有钱过年没有?
于是这日,是专门给梦迢送银子来的。特意使小厮点的现银,有整的碎的,还要好几吊钱,凑起来一百两,装是靛青的包袱皮里,沉甸甸的,把他沉甸甸的想念一道供奉出去。
马车在逼仄的长巷里嘎吱嘎吱慢行,风呜呜地掀飞车帘,一块光一块光落进董墨胸怀里,和着他那点不为人知的悸动一齐跳跃。
大冬日里,院门敞开着,仿佛是为欢迎他。他有些高兴,却在门首故意变了变了脸色,一贯冷漠地拧着银子包进去。
梦迢听见脚步声,打厨房里出来,想着上回得罪了他,要把性子放得软和些。谁知略迎两步,见他冷淡淡地立在槐树底下,摆着副高高姿态。
她当即也就止住了步子,只欹在柱子上,围布搽着手,看也不看他,只把光秃秃的葡萄架望着,“这玉莲,又不关院门,倘或闯进来个贼人怎么好。”
董墨被噎堵这一句,也想起上次不欢而散,吊着眉略讥,“我是贼人?”
“我说你了么?”梦迢弹弹围布,转身进厨房,“请随意坐。”
那背影刚嵌回门上,董墨便沉着嗓子道:“不坐了,你来接了东西我就走。”
梦迢在背后咬咬牙,转到前面来,脸色不甘不愿地,裙往槐树底下慢溢。伸手一接他那包袱皮,险些闪了腰!她凶巴巴瞪眼,“是什么呀这样沉!”
“银子。”董墨见她吃亏,仿佛高兴似的,把唇角歪一歪,“我走了。”
眼瞧他果然转了靴,梦迢急中生智,冲着他背上吼:“我不要你的银子,你拿回去!”
他转背过来,剪着手,还是那淡淡的态度,“借你的,仍旧要还。”
梦迢心里恨不能敲他一棍,拖进屋里去!一斜眼,却把那包死沉沉的银子搁在地上,转背往正屋里去,“谁要你借?眼下我家里还有现银子五两,够开销。”
五两银子可不够年节开销。董墨知道,她是拉不下脸面,又故意把话说得可怜,引着他回去。
他在背后笑笑,顺势拔腿拾起银子包,跟着往屋里进,“五两银子,何够年节开销?纵然你不在乎,难道叫玉莲也跟着年夜饭吃糠咽菜?”
她一旋裙,两个就在昏黄的屋里打个照面。黄黄的桐油纸把屋里映得像日落,炭盆里烧的是董墨使人送来的炭,屋里还是空荡荡的摆着几张可怜的凳子,堂屋的墙下供着两个牌位,香灰冷在炉内。
但却在董墨的心里热起来,他将银子包顺手丢在那跛着脚的八仙桌上,绕着案朝她走过去,好像旅居多年,终于回了家,“不生气了吧?”
梦迢心里打了个抖,骨头也颤了下,没由来地想哭。到底抑住了鼻腔里的酸,一撇脸,“我才没那么大的气性,不知是谁,负气去了,就再不见来。”
“这不又来了么?”董墨站在她面前,想将她抱拥,又没抱成。他皓白的牙齿刮着薄的下唇,一下一下地,刮得发青,低头笑了下,瞟她一眼,“不生气了,总是我的不好。”
为的桩什么事,其实他们都早不记得了,只记着怄气。怄气梦迢是擅长的,极不擅长的是此刻,心里发着酸发着胀,像是有人对着她干瘪的心脏吹了口气,它跳跃到天上,很欢喜,很快乐。
同时又很不安全,很不踏实。
作者有话说:
董墨:我媳妇,有点任性,又有点嚣张。
孟玉:我怎么感觉你说的不是我那个媳妇。
董墨:你蛮识相。
孟玉:去你丫的!
第29章 琴心动(九)
茅舍疏篱斜横枝, 墙外轻聒人间事。仍旧是那些琐碎声音,妇人说笑, 孩童嬉闹, 夫妻吵架,闹哄哄地催逼着墙内的安静。
董墨等了一会,向前迫了一步, “气性这样大?”
梦迢想着该回应些什么,却遽然嗅到股糊味, 来得刚刚好!她一把推开董墨, 着急忙慌奔出门去, “锅糊了!哎呀我蒸的枣儿糕!”
门上挂着棉布帘子, 坠荡着, 她的影一溜烟滑出去。董墨回过神来, 望着那帘子发笑。跟到厨房里,果然是糊了锅, 枣儿糕蒸得有些发硬,梦迢苦瘪着脸,将碟子端到他眼皮底下, “蒸得这样子, 还怎样吃呀!”
董墨掐了一块放在嘴里慢嚼着, “勉强还能入口。”
“你吃得了啊?”梦迢搁下盘子, 有些垂头丧气。
“有我的份么?”董墨两手撑在灶台,歪着脸睇她。颤髻的带子垂下来,叫过堂风吹如柳带。
梦迢就笑了, 一手拨开他, 到缸里舀水刷锅, “难道没有你的份, 你就没地方吃饭了?”
“总不如你这里的合胃口。”
梦迢心里有些甜丝丝的,偏要寻衅,“不见得嚜,你家里的厨子连无锡菜都会烧,天南海北,哪样山珍美味做不出来的?”
“日日吃也吃烦了。”董墨直起身来,也去舀一瓢水,悬在锅上头,只等梦迢刷完锅倒下去,“山珍海味铺满席,肚子里也就装得进那些,好东西再多,抓在手里的也就那一两样。我不贪心。”
他意有所指,梦迢察觉,刷着锅笑,“多抓些在手里,丢了这样,还有那样,总是不亏的。”
董墨有些感觉,迫得太近,她便想逃。他适宜地往缸里丢下水瓢,靠在轩窗边的墙上,抱着臂看她忙活,“你还没说,今日的午饭有我的份么?”
梦迢装得很不耐烦地挥挥袖,“玉莲到前街上买冬笋去了,炒一样腊肉冬笋,一样烧豆腐,一样馄饨鸡蛋汤,你要吃,就将就吃些吧。”
然后握住细竹签扎的锅刷,险些将锅底刷穿。偷么瞄他,他倚在墙下点着头笑,把靴尖散慢地碾在凹凸不平的石砖里,向门口稍稍别着身。
院内分明朔风紧,吹到屋里来,却如春风轻,格外温柔地拂动他墨绿的长襟与氅袖,抬眼或颔首,高低起伏的眉宇鼻梁映衬着院中那棵繁密的槐树。
怪了,夏秋两季,它怎么不见死?在隆冬里反而愈加绿浓。
不一时彩衣回来,篮子里装着几棵冬笋,稀里糊涂地将二人睃几眼,依梦迢的话,将董墨请回正屋里吃茶,帮着梦迢烧饭。
饭摆在屋里,高低不同的凳椅三头坐开,那桐油纸滗进来的光线黄得发暗,悉心看,还有几处破了小小的洞。董墨端着碗看窗户,说话仿佛一家之主,“我回去叫人打些家具来,窗户也要换成明瓦的,现在不成样子。”
梦迢在八仙桌对面捧着碗剔他一眼,抿着一丝笑,“一应开销算借的么?”
“你说呢?”董墨反睇一眼,噙着隐约笑意。
“你那五十两我还没还清呢,那里又是一百两,眼下又费这些事,我就是长八只手做活计,只怕这辈子也还不清你的钱。”
紧着董便有句话从心里冒到腔子里来,憋闷着,到底没能出口。
饭毕他要走,梦迢收拾着桌儿说要送他,他就在屋里慢条条打转,转到正墙底下两个牌位前,拈了几炷香点了,向那牌位郑重地拜了拜。
梦迢甩着抹布,心里忍不住好笑。那牌位上两个人连她也不认得,他却拜得煞有介事。她倚在桌边问:“你拜我父母做什么?他们都不认得你。”
“拜了就认得了。”董墨插了香,举步过来,“一个男人常往你家走动,进门就叫二老盯着,只怕他们拿我当个不轨之徒。我先为自己分辨分辨,日后才好……”
后头的话他自行掐断了,拿一双眼睛高深莫测地在梦迢脸上滚动。日后怎样,引人遐想。梦迢才想了个起头,便打住了。且不说她这头,就连他那头也是痴人说梦。
可这原本就是个梦嚜,不妨做得狂妄大胆些。她心里止不住这样想,于是眼波暗抬,睇他一眼,含着一点风露沉下去。
她反手撑在桌上,后腰斜斜地抵着桌沿,愈显身段曼妙,情韵袅袅。再给她这么含睇一眼,董墨神魂皆入酒,呼吸亦微醺。
他本性是冷静的,很难有哪个女人可以轻而易举挑动他的情慾。他还十分爱干净,不喜欢亲满脸的脂粉,总觉得这些艳丽的颜色有毒,时日久了,毒得男人颓靡放纵,毁志摧骨。
但此刻,他想舔一舔.她唇上茶色的胭脂。于是他把自己的嘴微微张着,舌尖隐隐在口腔里搅转着,抬手轻蹭她的脸,“瞧,你脸上有颗饭粒子。”
梦迢刹那心惊肉跳,斜眼看他的手,他两个指端相拈着,看不见到底有没有,眉头也是轻攒着,端得很是正经。梦迢没法立证他是借故占她的便宜,只好带着怀疑宽恕他,“你不是回去么?再不走天就黑了,我送你出去。”
董墨觉得,他心里的悸动加上身体的蠢动,就是爱了。“爱”这个字很有些分量,所以他收敛轻浮,没逗留,剪手先一步出去。
院内刮着风,忽然将梦迢刮了个激灵,“今日我们仿佛没煮米吃吧?”
“是么?”董墨面不改色,嘴噙着笑,“那大约是枣儿糕的渣。”
梦迢落后一步,看着他走到槐树底下,袍子的绿与枝叶的绿虚叠,他像树的英魂,又融回树里去了。树顶上,碧天千里,云无一点,梦迢空荡荡的心,有些细细的窃喜。
折身回屋,彩衣不知哪里钻出来,红着秀脸神色娇怯怯的,说出的话却十分大胆,“太太,我想成亲。”
梦迢手里的茶盅险些摔到地上去,“无端端的,哪里起的这念头?!”
彩衣坐到桌边,两个手搭在案面上相绞着,“不知道,就是才刚挑着帘缝,瞧见您同平哥哥挨得这样近的说话,我就想,也想同个人挨这么近的说话,亲亲热热的,多好。”
梦迢大吃一惊,立时瞪圆了眼,“我们哪里亲亲热热的了?!”吼得彩衣闭口不言,她又横着眼打量她,“鬼丫头,简直有些不知羞,胡说什么?你怕嫁不出去呀?”
“这话只同太太说。”
梦迢虽然早打算要操持她的婚姻,可叫她主动提起来,不免变作老太太似的,有些鄙夷,“傻丫头,成亲也不见得好啊,男人可是靠不住的。”
“靠不住就靠不住吧。”彩衣扒在臂间,歪上眼烂漫地笑一笑,“我要嫁他,并不为了靠他,只为想嫁他。”
梦迢沉吟片刻,把她的脸抚一抚,“等梅卿出了阁,我好好替你拣选个人。”
梅卿那头也是掰着指头数日子,比谁不急?光阴迅速,辗眼节下,眼瞧着柳朝如要请媒妁登门,她只恐他凑不齐钱,便托孟玉将他请来家中,预备私底下拿钱与他。
这日半飘残雪,柳朝如受邀前来,孟玉只说老太太有两句话要交代,将他请入东园小花厅内等候。柳朝如坐在椅上,一颗心乱跳着,不知为什么事,却知是为什么人。
不一时听见厅外脚步微动,帘下香入,老太太叫两个丫头左右搀着,懒淡淡地曳裙进来。他正要起身作揖,老太太将手轻轻一抬,“就要是一家子了,不要客气,你且坐。”
落到椅上,便觉得冷飕飕的,屋里竟没个熏笼。老太太是最惧冷的,便将丫头轻呵,“瞧瞧,竟叫小官人白在这里坐着受冻,怎的不晓得笼个炭盆?”
两个丫头忙告罪去了,屋里下剩他两个人。柳朝如的目光便大胆了些,走上前来向她拱手,“您近来可好?”
老太太不禁抬了正眼看他,穿着鸦青的道袍,宽宽的一条白襟口,个子高,眼里有一泓暗水轻轻拍着浪。比上回席上见他,目光里添了些说不清的态度。
不过她喜欢美男子,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眼梢不经意地露出些媚态来,“你与梅卿的好事将近了嚜,我做娘的,自然也高兴。这人心里一松快,身子骨自然健朗。”
说着,拿出张宝钞来拍在桌上,腰肢像一缕烟,弱弱袅袅地抻起来,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找你来,不为别的,体谅你有难处。上回我说要你三百两的聘礼,不过是要场面上好看。玉哥儿早同我说了,你家道艰难,哪里能真要你的呢?这个钱,你且拿去,对外只说是你自家筹措来的,彼此面上都好看。”
柳朝如瞟了那票子一眼,不想叫她瞧不起,拱手谢辞了,“婚姻嫁娶,三书六礼,都是应该的。我既然应下,自然想法子周全,不敢让您破费。”
“什么破费不破费的,都是虚讲客气。这银子给了你,你再送回来给我,不都是一样的?”老太太呷了口茶,拈着帕子蘸蘸唇角,声调仍懒懒的。
柳朝如却格外肃穆郑重,“不行。”冷硬的嗓子似乎将她吓了一跳,抬起眼来打量。他忙换上副敬意满满的笑脸,“没有这个道理,您养小姐十分不易,我要娶您的女儿,总该拿出点诚意。”
他态度坚决,老太太瘪瘪嘴,再不多劝,只碗叹着,“难得你有如此志气。”这厢将宝钞折回袖中,复打量他,“你怎么不坐?在我跟前站着说话,像是服侍着个七老八十的老夫人似的。我虽老了,耳朵却还好,你坐回去说话我也听得见。”
“您半点不老。”柳朝如脱口而出,眼睛在她脸上流连须臾,转背走回下首座上去。
老太太看着他的背影,恍惚觉得他方才的眼在她眼角碾了碾,碾平了一丝细纹。
她似乎在刹那间年轻了两岁,心里有些高兴,就格外仁慈起来,晓得过问人两句,“听说你母亲在南京,成亲的时候,她来不来呢?”
“母亲身子不好,只怕经不起路途颠簸,恐怕不能来。信里我将这里的境况都告诉给她老人家,她老人家说,等来年中秋,带着小姐一道回南京探望一样的。”
老太太没什么好再问的,只好问他:“你母亲贵庚?”
问得柳朝如心内微微发窘,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却秘密对一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女人有非分之想。他稍稍低着头,不知是对谁愧疚,“与您一般年纪。”然后将眼望向门帘撩不平的缝隙里。
过了一会,他还是转过来望着老太太,心道这也不能怪他,谁叫她长得如此年轻,充满诱人的风韵,避是避不开的。
老太太全然不知他心里所想,只觉得他的目光带着点侵略意味,静静地穿过来。她心里有些不自然地把裙扫一扫,手腕上的两只翡翠镯子磕动,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声,如少女银铃似的笑声。
恰好丫头提着炭进来,点了熏笼,猫着声在老太太跟前说:“常秀才来了,老太太前两日不是说嘴里发苦,他正好带了李家铺子里的蜜饯。”
老太太便起身,向柳朝如告辞,“你坐,我喊玉哥儿过来同你说会话,吃了饭再走。我先回房歇午觉去了。”
又是这位“常秀才”。柳朝如把心里的纳罕放一放,起身送她,直望着她迤隐在折廊尽头,他脸上的敬意一坠,显露出眼中一点阴沉的痴迷。
午晌走到家来,小厮在园子里提着桶浇水。这小院里开了一片四四方方的小菜地,种些常生长的菜蔬。小厮是柳朝如早年的书童,跟了他七.八年,不大讲规矩。
这厢见着他也不请安,仍旧背着身鼓捣菜园子,“老爷,衙门差役来说,那个什么常秀才访着消息了,本名叫、叫、噢,叫常少君。不是本县人,原是是章丘县人氏,在济南府学读书,现住在城东头一门远亲家里。”
柳朝如正要进屋里去,闻言背着身在门首立了一会。很短暂的一会,可在他心里,已有些地覆天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