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105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杨虎回来了,静静停在她的面前。

  “一切都照将军吩咐,安排好了。”他低声说道。

  姜含元颔首:“你也去休息吧,准备恶战。”

  杨虎低头,慢慢转身。

  “等一下。”

  姜含元忽然叫住了他,沉默了片刻,自腰间拔出那柄随身一直携的短刀,递了过去,微笑道:“劳烦你,日后若是能够见到摄政王,替我把这把刀还给他。就说——”

  她停住了。

  想说的话,仿佛很多很多,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心头。然而再想,却又不知该说哪一句。

  ——倘若还有来生,那个小卒,她愿意再次给他带路。

  她的心里忽然跳出了这一句,微微出神。

  这时,一个负责瞭望的士兵突然惊呼:“将军!外面来了一个人!”

  “是摄政王!我上回在八部枫叶城里见过他!就是摄政王!”

  “没错!就是他!”

  “他好像受了伤!额头在流血!”

  “怎的好似只他一个人!”

  能被选中成负责瞭望的士兵,眼神极好。伴着他连连的呼声,外面也传入杂乱的呼啸声,仿佛是狄兵在紧急结队,马匹嘶鸣,气氛紧张。

  姜含元的心猛地一跳,醒神,从地上一跃而起,奔了过去,接替士兵,探身到塞垒那个小小的四方的瞭望口,望了出去。

  外面,包围塞垒的狄军阵中火杖通明,她看见对面一座相距不足一箭之地的土坡顶上,停着一匹战马,马背之上,高高坐了一人,那人一手举着火杖,另手拽握马缰。夜风极大,吹得那火把的火束仿佛呼呼作响,光芒跳跃,映得他头发湿漉漉的,脸庞有些苍白。

  当真是束慎徽!

  瞭望兵说得也没错,他的一侧额角凝着血迹,看起来仿佛单枪匹马,甚至就连他的坐骑,从辔鞍来判断,仿佛也是狄人的战马。

  他是怎么来的?他闯到这里,距离狄军如此之近,想做什么?

  她惊呆了,心砰砰直跳,还没完全回过神,便听他放声大笑。

  “炽舒!可还记得本王?大魏摄政束慎徽!长安一别,今日复见!当日你落入本王之手,遭犬撕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丑态百出,最后如同壁虎自断一臂,方侥幸脱逃。听闻你后来断臂镶接铁爪,用作兵器,不知用得是否趁手?若是不便,本王可替你打造,算是赔罪!”

  他居高发话,中气十足,莫说塞垒之外,便是塞垒之中,人人也是听得一清二楚,笑声更是随了夜风传遍四周,充满轻蔑之意。又笑声未歇,只见他将手中火把朝着对面随手掷了,旋即操起挂在马鞍上的弓箭,拉出满弓,射来一箭。

  羽箭如若挟裹千钧之力,向着炽舒咻咻而来。近旁几个亲卫扑了上去,将炽舒一把扑倒在地,他身后的一名军官躲避不及,还没反应过来,箭簇便插入了喉咙,登时透喉而出。那人被射倒在地,捂住喉咙,发出痛苦的嗬嗬之声。

  “大魏摄政王!”

  狄军士兵纷纷惊呼。炽舒为躲箭,未免狼狈,看见周围的人又纷纷扭头看向自己,目光盯着他的左臂,不禁愈发面红耳赤。

  似当日那样的事,他自然不会叫人知晓,却没想到竟被人这样当众讥笑,怒火中烧,恨恨地盯着对面山坡头上的那道身影,又回头看了眼身后这座即将攻破的塞垒,正犹豫不决,一个方才已悄悄靠近刺探的士兵飞奔而回,一边跑,一边大声吼:“他是一个人!他是一个人!后头没有兵马——”话音未落,束慎徽又发一箭,那狄兵扑倒在地。

  狄军里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

  以对方的身份,单枪匹马前来叫阵,他们一时怎敢轻举妄动,唯恐有诈。现在确定了,这个大魏的摄政王,竟真是独自前来,顿时恶向胆边生。

  倘若能将大魏的摄政王活捉——不说活捉,便是杀死了,不说功劳,从此名望之盛,可想而知。

  人人眼中,射出贪婪而兴奋的目光。

  当日被群犬撕咬之恨、利箭穿胸之辱、被迫断臂之痛,一件件浮上心头,炽舒双目血红,再不犹豫,留人继续围着此地,自己上了马,带了一队人马,朝着对面山坡疾追而去。

  束慎徽停马在坡顶,岿然不动,迎着夜风居高临下,始终冷眼望着前方,直到炽舒带着人马追到了坡下,乱箭向着坡顶齐射,方微微转脸,望了眼那座夜色笼罩下的塞垒,随即催马,低低喝了一声驾,掉头,纵马下坡。

  那道身影便如此从坡顶上倏然消失,再也不见。

  姜含元站在那小小的四方瞭望口后,双手握得紧紧,心跳得快要跃出喉咙,喉头更是堵得几乎就要哽咽了。

  这个距离,他是不可能看到自己的。但是她却又知,他那最后的转头一眼,望的,就是自己——他在看她。

  她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仿佛心有灵犀。

  他做了她原本想做的事。

  这个扑入脑海中的念头令她猛地清醒了过来。

  他留给她的这个机会,她不能错过!

  她必须尽快带着她的士兵们冲杀出去,然后,再去接应他。

  她迅速地逼退了眼中的热意,猛地转头,朝着士兵高声喝道:“全部准备!照方才的计划,杀出去!

第117章

  束慎徽纵马,向着和塞垒相反的北向疾驰,越去越远。

  这个白天,他随浮木在大水中沉浮打旋,起初人完全无法自控,数次被冲得撞在木上,险些脱手,直到漂出数里,才抓到机会,在已水面相较平缓之处下沉到了浊水之底,凫水上岸,随后又赶了几十里路,终于赶到此处。

  他的坐骑夺自一个在塞垒附近巡逻的狄兵,脚力本是寻常,但在他的驾驭下,起初,炽舒和带上的大队人马始终无法接近。是一口气全速狂奔出了几十里后,马匹渐渐脱力,再也无法保持速度了。

  距离越来越近,狄兵发出的兴奋的尖啸声也越来越清晰。

  炽舒呼喝士兵超越,射箭,迫他转向往西。渐渐地,地面变得湿软,马蹄陷入越来越深的泥泞,前行迟缓。

  这一带应是草沼地。炽舒熟悉地形,想要将他围困活捉。他弃了马,循着一片地势往上延伸的落脚坚硬的高地继续跋涉一段路,最后,停了下来。

  前方无路了。坡下漆黑一片,几株稀疏矮树,过去,是一望无际的草沼,芦苇茂盛,高过人顶,月光之下,水面泛着一层瘆人的幽幽墨色。

  大队的狄兵迅速追赶而至,炽舒骑马冲来,指挥士兵将他包围。

  火把燃起,周围腾地亮了起来。炽舒坐在马背上,盯着前方火光尽头那道身影,一字一字地道:“抓住他!”

  束慎徽从一个最先扑来的狄兵手中夺过刀,反手斫下。那狄兵的脑门被斫去半边的额,污血漫涌而出,瞬间覆盖住了额下那张满是贪婪和凶残的面孔。那人倒在了他的脚下。

  他不断重复,一刀又一刀。

  在飞溅的血和不绝于耳的呼喝和惨呼声中,一个接一个的狄兵倒下了。然而,人是杀不完的。一个倒下,更多的继续扑上,前赴后继,争先恐后。

  他曾是大魏最为高贵的那个人,声名显赫,高坐云顶,俾睨他脚下的长安。他就是狄兵梦寐以求的黄金万两,万户之侯。从同伴身体里喷溅出来的腥热的污血,非但没有吓退他们,反而更加刺激了他们的眼和鼻嗅,他们如同一群豺狈,群起围攻这被困在了中央的狮王,谁都想用自己的尖牙和利爪先撕扯下一块鲜活的血肉。

  “我中了他的背!”

  “是我!伤他的腿!”

  伴着不断倒下的同伴所发出的痛苦的呻吟,慢慢地,似这般杂乱的狂喜邀功之声,此起彼伏,不时响起。

  炽舒看着火光尽头的这一幕,看着那个人,他身上的血越来越多,一层覆了一层,是他杀死的人的血,也是他自己身体的伤口里不断流出的血。他的身形越来越僵硬,挥刀的臂,也越来越凝滞——于是炽舒那张原本因恨意而扭曲起来的脸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了,最后甚至显出愉悦的表情。

  “留着他命!”

  他又下了一道令,接着,从马背的便袋里取了一壶酒,拔开塞子,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他的对手正在做着的困兽之斗——无望的,注定是徒劳的争斗。

  现在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令那个名叫姜含元的女子也看到这一幕,看到她的男人,这个魏国最有权力的男人,是如何在自己的手底下挣扎求生。

  不过无妨,等到天亮回去了,这一幕很快就将发生。他知道,那座塞垒即将就要被他攻破了。

  一记刀背又一次重重击在那男子的背上。他朝前趔趄了一下,吐了口血。

  “住手!都退开!”

  炽舒喝了一声。

  狄兵慢慢后退。

  野风呼啸,火光被风吹得狂舞。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来具尸首,还有七八个受伤的在挣扎。血,滴滴答答地顺着束慎徽的指缝不停地往下滴落,他却依然紧紧地攥着那把已卷了刃的刀,刀尖点地,支住自己,不肯倒下。不但如此,慢慢地,他甚至还挺直了身体,立在火光的尽头之处,两道染了血似的目光,笔直地射向了对面的炽舒。

  炽舒眯了眯眼,仰脖,喝完酒袋里的最后一口酒,一把扔开,随即拿起弓箭,瞄准,朝着那道身影射出一箭。

  伴着沉闷的“噗嗤”一声,闪烁着冷芒的利镞没入了那人的右胸——正如从前此人曾对自己做过的那样,直到现在,在炽舒胸膛的相同位置上,还留有疤痕。

  束慎徽再也支撑不住。

  山峰倾倒,他卧在了血泊之中,眼目半睁半合,血从他的口角里,缓缓地溢出。

  炽舒跃下马背,拔出腰刀,朝着地上的人走去,走到他面前。

  “知道接下来我会做什么吗?”

  “锵“的一下,他一脚踢开了刀,目光落到那只被血染透了的空了的手上,微笑道:“我要亲手砍下你的这只手,送到长安,让魏国的皇帝、百官还有你们的百姓都看见,再告诉我,你的一只手,到底价值几何!”

  炽舒盯着脚下这奄奄一息的重伤之人,眼中烁动着冷酷而兴奋的光,举刀,就在这一刻,血泊里的束慎徽睁开了一双血眼,眸底精光暴射,一脚扫来,重重横踢在了炽舒的腿上。

  炽舒毫无防备,当场摔在了地上——但他的反应也是极快,一惊之下,为防利刃被夺,迅速抛开,接着,挥臂,正要用铁爪予以反击,束慎徽毫不犹豫,血手从自己的胸前一把拔出了那支还勾连着模糊血肉的箭簇,朝着炽舒喉咙插去。

  炽舒大惊,铁爪收回横挡,以护咽喉,不料束慎徽顺势转臂。

  “噗”的一声,那枚镞头又狠又准,一下便扎入了他的耳道。

  一击得手,再不给对方任何的逃脱余地,束慎徽用尽全力,手臂猛地朝前继续一送,那箭簇登时横贯炽舒内脑,从他左耳扎入,右耳直接破出。

  炽舒只觉眼前发黑,金星乱冒,在巨大的痛苦之下,身体痉挛,无法睁开双眼。他在狂乱之中,发出一道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后,下意识地胡乱挥舞铁爪。

  束慎徽的肩膀和后背被割得血肉模糊,白骨隐隐透出,却是丝毫也不松手。

  他的眼底若在滴血,紧咬牙关,在周围那些狄兵反应过来扑上之前,一把按下炽舒那只正攻击着自己铁腕,接着死死抱住他,奋力一带,一道向着坡下滚了过去。

  狄兵追到坡头,看见扭做一团的二人越滚越快,如同陀螺,很快滚到坡底,水声起,两人跌入草沼,因了惯性,又继续朝前滚去,靠岸的大片芦苇被碾倒,人过去后,慢慢又挺了回来。

  数丈之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那片芦苇丛后,有搏斗和挣扎的声音。但很快,这声音也停了下来,只随风传来一道模模糊糊的嘶声:“来人——拉我出去——”

  是炽舒的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恐惧。

  狄兵从坡上纷纷涌下,然而还没靠近草泽,脚便纷纷陷入淤泥,再试着往前走几步,猛地下陷,顷刻便到膝盖部位。

  狄兵知道草泽厉害,慌忙拔腿后退,纷纷上岸。

  “来人——来人——”

  芦苇丛后,数丈之外,又传来了炽舒重复的含含糊糊的呼救声。

  一个同行的狄人贵族为试深浅,命人牵马过来,驱赶下去,那马才走入离岸不到一丈的地方,便深陷泥中,挣扎间,迅速下陷。很快,这匹高头大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全部没入泥水,消失不见。

  狄兵看得心惊肉跳,这时,那片芦草之后,又传出炽舒绝望而痛苦的声音:“来——”话音未落,声音突然转为沉闷,似口中涌入了大量的堵塞之物,声音随之消失。

  “陛下!陛下!”

  狄兵站在岸边,朝前前方喊叫。

  一阵夜风吹过,芦苇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风过,四下死寂,什么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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