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美人 第81章

作者:山间人 标签: 古代言情

  他五岁起便住在毓芳殿,平日由尚宫局和漱玉斋的人教养,人人都告诉他,他生来就是皇子,除了宫中的长辈,所有人见到他都要行礼,他说的话,他们都要听从。

  那时,他不懂宫中的生存之道,只觉教习姑姑小题大做,因为母亲不得父皇的宠爱,又与皇后娘娘不亲近,才敢如此不留情面。

  而后来,秋芜每次出宫,仍旧会带东西回来,但给他的,都是泥塑、木雕这样的摆件,再没有吃的。

  她说,他是皇子,和下人们身份不同,自然不能送同样的东西。

  他被哄得开心极了,只以为自己在她心里是特殊的存在。如今想来,却都是自己不懂事。

  口中香甜绵软的滋味渐渐多了一层苦意,他嘴唇轻颤,不知怎的,眼眶一酸,迅速泛红:“秋姐姐,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不在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少年低着头,瘦削的身子晃了晃,看起来委屈又伤心。

  这副模样,很难让人联想起他是不久前带着近万名叛军阻截在城门口,谋刺天子之人。

  “对不起,殿下,奴婢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城了,就让殿下当奴婢已经葬身火海也好。”

  秋芜看着他狼狈的处境,心有不忍,却并未因此失去理智,仍旧清楚地知道,他走到这一步,并非出于被人逼迫的无奈之举,而是他自己的主动选择。

  元烨没吭声,又将方才剩下的半块绿豆糕送入口中。

  甜蜜的滋味变得更加苦涩了,苦得他又一次心中酸痛。方才的委屈和伤心只平息了片刻,便迅速卷土重来,化作愤怒和嫉妒。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回来?”他猛地抬起头,用带着质问的眼神锐利地瞪着她,“是不是因为他!”

  秋芜不愿骗他,遂淡淡点头。

  元烨呆了呆,泛酸的眼眶逐渐变得湿润,手中的油纸包也掉落在地上,满含恼怒与嫉恨,嗓音嘶哑地吼道:“凭什么!他哪里比我好!就因为他是皇帝,比我这个空架子皇子有权有势吗!可他、他明明已经把你弄丢了!你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起初,他喊得声嘶力竭,可渐渐的,他单薄的身板晃动得更厉害,一点一点佝偻下去,连带着嗓音也低了下去,到最后,甚至有些凄惨的意味。

  秋芜垂首看着他,眼中闪过一缕水光。

  “殿下,这一切,没有好坏之分,更与权势无关,奴婢倾慕的只是他这个人罢了。”她将食盒盖好,提在手里,没管那个已落在地上的油纸包和碎成几块,还带着粉末的绿豆糕,平静道,“奴婢念在殿下的母亲对奴婢的旧情,这才于今日前来探望。容才人生性纯良,待谁都一团和气,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殿下能安然度过这一辈子。”

  “你想说什么。”元烨垂着脸,语气有些阴沉。

  “奴婢想说,这天下还有许多百姓饱受饥荒、水患、战乱的折磨,为君者,不能只为一己私欲,而不顾无辜百姓的安危。殿下心中若还感念母亲的养育之恩,从此后便当在皇陵中好好忏悔,踏实地过完下半辈子。”

  她说着,收起眼底仅存的那一丝温柔与怜惜,冲牢房中的他行了一礼,再不看他,转身离去。

  即将拐出这一片区域之前,身后一直没有动静的牢房忽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闷响,仿佛有人用拳头结实地砸向地面一般,听得人心颤不已。

  秋芜的脚步顿了顿,最终没有回头,径自走出牢房。

  牢房外,植着一株株只余枝干的银杏树,原本说好在外面等她的那名侍卫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辆马车。

  马车正对着牢房的方向,车帘被掀,别在木框上,以便里头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牢房。

  马车内,坐着神情有些焦躁不安的元穆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一见秋芜出现,整个身子顿时绷紧。

  直到她越走越近,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微笑,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郎君怎么来了?”秋芜将食盒交给马车边的海连,登上马车,自然地坐到他身边,“眼下郎君行动还不方便,还是留在宫中静养为好。”

  那日在宫中时,奉御说过,外伤无大碍,但左腿的骨折却要静养一个半月,若养护不当,还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痊愈。

  “我……”元穆轻轻握住她的手,笑容之中,竟然有些羞愧之意,仿佛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我怕你见到他被关着的样子太过心软,对我有怨言,所以,不想让你一个人来……”

  秋芜诧异地抬头,没有阻止他握住自己手的动作,在他尝试着搂自己入怀时,也只是微顿一下,随后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顺从地靠在他怀中。

  隔着衣物身躯相贴之时,二人都有一瞬间的怔忡。

  与动乱受伤那一日的互相依偎不同,这一次,是心意相通,带着点久违的悸动,令二人心尖俱是一颤。

  “可郎君还是让我一个人进去了。”

  秋芜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眸,呢喃道。

  不但如此,甚至赶来之后,也只是在外面等着,对自己的那一点私心也坦然地告诉了她。

  “是啊,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可又不愿假作大度地欺骗你……”

  所以,尽管觉得有失颜面,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车帘已被放下,挡住外头大好的阳光,给车厢中的一切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元穆安凝视着她美丽的脸庞,忍不住以指尖轻触她的眉眼。

  “郎君放心,”她认真地重复着前一晚已在信中写过的话,“以后,我同他就再没有瓜葛了。”

  “好。”

  他应了一声,在马车渐渐朝大牢之外行驶的轻微晃动中,嘴唇自她颊侧飞快地擦过,身上紧贴在一起的冬日衣物也无声地摩擦起来,带来一阵如火花一般的灼热。

  “芜儿……”

  他的嗓音变得沙哑,眼神落到那两片柔润的唇瓣上,也似被火星引燃,在她再度出声之前,一偏头,吻了下去。

第92章 祭拜

  ◎终有成为眷属的那一日。◎

  分离了太久, 一旦拥抱,便如岸上奄奄一息的鱼被再度投入水中,原本苍白的一切陡然变得鲜活起来。

  马车在宽阔平整的道路上缓缓行进, 木质的车轮压过路面, 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与马蹄的哒哒声交织在一起,带起轻微的晃动, 让车中如胶似漆的二人越发燥热起来。

  分明是冬日, 车外寒风瑟瑟,不时有冷意掀开加厚了的车帘, 丝丝缕缕钻入车厢中,可一遇到滚烫的气氛, 便似被投入炭炉的冰块, 呲啦一声,化作青烟水汽,消失殆尽。

  不知不觉间,二人的衣衫缠绕在一起, 外面的一件甚至不住向下滑落。

  秋芜半靠在靠枕上,一边的胳膊支在车壁边,另一边则软软地搂住元穆安的脖颈,半仰着脸颊迎上他已移至颈边的亲吻, 只觉浑身被抽了骨头搁在火上炙烤一般, 又热又软, 想要挪动四肢, 却怎么也动不了。

  “郎君……”她轻唤一声, 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多么情意缱绻, 只能勉强偏开些, 以免碰到他肩后的伤处,“小心伤……”

  元穆安没有应声,只是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更紧地握住她从滑落的袖中绽开一截皓腕,略显粗糙的指腹在皓腕内侧那一段宛若凝脂的肌肤上反复摩挲,只觉怎么也不够。

  一年的分离让他着实有些克制不住自己,哪怕感觉到背后有两处已结痂但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在拉扯之间传来些许疼痛,似乎有再度开裂的趋势,都无暇顾及。

  幸而理智尚存,还记得这是在外面,在马车上,也记得他们二人还未正式成婚,而自己前不久才说过,要谨守分寸,不让她再受旁人的非议。

  这种关头,自不能食言。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停下来,将脸颊埋在她的耳畔,鼻尖轻轻擦着那一点染上了红晕的肌肤,努力平复心中翻涌的情愫。

  秋芜的衣襟已经被解开一半,寒风袭来,胸口一阵热一阵冷,交替之下,被激得白与粉晕染的肌肤之间,慢慢立起一层细细的颗粒。

  她半眯着眼,知晓他难捱,自不敢轻举妄动,连忙撑着仅存的力气,不让自己的上半身完全瘫软下去。

  二人就这样衣衫不整地静静拥抱在一起。

  好半晌,直到马车行至拐弯处,车身微微往侧旁偏移,带着他们一道倾斜过去时,他们才慢慢分开。

  “对不起。”元穆安低低地说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替秋芜拉拢衣襟。

  因只有一只手,再加上衣裙的系带繁琐,一时间,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好半晌都没能重新理好。

  秋芜轻笑一声,轻轻按住他的手,却没有推开,而是与他一起,将身前的带子一根根系好,接着,坐直身子,也给他把袍子一点点整齐。

  触碰到肩膀后侧之下两寸的位置时,他没忍住,飞快地皱了皱眉。

  秋芜细心,注意到他的变化,连忙停手,问:“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元穆安笑了笑,不想让她发现方才那一瞬间的隐痛,遂轻描淡写道:“没有,只是先前的伤还未好透罢了。你呢,我方才有没有碰到你的伤口?”

  秋芜摇头:“我的伤这两日都已好了。”

  两人重新坐好,虽还是手肘碰着手肘,衣物擦着衣物,却不敢再似方才那般拥抱,生怕好不容易压下的躁动卷土重来。

  秋芜回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不禁羞涩万分,咬着下唇,摸摸泛红的脸颊。

  元穆安则有些后悔,总觉得是自己给自己添堵,明知道不该亲近,却偏偏忍不住,只能安慰自己,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今日先送你回去。”他定了定神,道,“今早,奉御来报,说太液仙居的太上皇……恐怕撑不过明日了。”

  说完,他的神情渐渐黯淡下去,却看不到太多伤感忧愁的情绪。

  才送走了母亲,很快又要送走父亲。

  秋芜先前已听说太上皇命不久矣的消息,此刻听他这样一说,不由握住他的手:“郎君……”

  元穆安扯了扯嘴角,摇头示意没事。

  他这位父亲,除了三年前的那场重明门宫变,和后来被逼退位的时候,这二十多年来,从没拿正眼看过他,甚至曾因为他才能出众,盖过两位兄长而斥责过他。

  父子之间,亲缘极淡,早已互相仇视,因此,生离死别之际,他并没有太多悲伤、不舍的情绪,只是有几分感慨罢了。

  前半辈子,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将支离破碎的大燕重归一统,是百姓和宗室们眼中的英雄;后半辈子,却沉溺在原配之死的伤痛中,从此忘了当初分明是自己的选择,失了那时的壮志与机敏,逐渐成了旁人眼里耽于享乐的君王。

  “在建功立业上,我对他有几分敬佩,但在为人夫、为人父上,我却看不起他。”他的目光有一瞬间恍惚,随后便化为释然,摇头道,“算了,都过去了,不提也罢。昨日,我已拟定了册封皇后之诏,交到翰林院,丧期之后,便会昭告天下,到时,便可着手准备婚仪了。”

  紧随父母丧期,便准备婚礼,听起来,实在有违人伦。

  然而,秋芜明白,对元穆安来说,没了双亲固然伤感,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与放下。

  眼下,他们即将开始新的生活,她和他一样,感觉到了期待。

  将秋芜送回府中后,元穆安便赶回了兴庆宫。

  正值多事之秋,朝中因先前的变故,官员空缺不少,变动频仍,他须得加紧处理才好。

  接下来的第二日,宫中果然传出太上皇驾崩的消息。

  因皇权早已更迭,朝中倒是没再掀起太大的波澜,只由礼部牵头,按部就班地准备丧仪。

  倒是民间,接连听说太后、太上皇离世,唏嘘的同时,因不明内情,不免议论,这一对怨偶,竟有生死相随之意。

  常人替父守孝,当以二十七个月为期,然天子掌国家大计,自不能三年不理朝政,遂以日代月,守二十七日之孝。

  这二十七日里,元穆安按照礼制,在礼部官员的指导下,料理元烈的丧事,朝中百官亦需入宫祭拜、哭灵。

  秦衔身为兵部官员,亦忙于出入宫中。

  除却这二十七日外,还有为时三个月的禁婚嫁宴乐之期。

  趁着这段时间,秦衔向衙署告假,亲自带着秋芜回了一趟黔州。

  十几年来,兄妹两个都再没有回来过,如今,好不容易团聚,秋芜又将嫁作人妇,理应回来看看,在父母的坟前磕头祭拜。

  坟墓是后来秋芜在宫中攒了银子后,特意托一位要放出宫的同乡女官,回乡后立的衣冠冢。

  当年一场变乱,父母惨死在僚人叛军的刀下,他们兄妹两个又各自离开,不及安葬,时隔数年,再要修坟,却连尸首也找不到了。

  思及往事,二人愧疚的同时,也再度感念父母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