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美人 第36章

作者:山间人 标签: 古代言情

  秋芜目光平静,轻声道:“殿下要如何处置,奴婢不敢置喙。奴婢只是和其他宫女一样,想出宫而已。”

  元穆安冷哼一声:“怎么,又要说不喜欢我?”

  他漆黑深邃的眼底闪过几分嘲意,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出那枚荷包,举到她眼前,问:“你先说说,这是什么?”

  秋芜平静的目光落到熟悉的荷包上,微微一滞,随即也觉得生气不已:“这是奴婢的荷包,为何会在殿下这儿?照大燕律法,奴婢虽只是宫女,殿下也无权随意拿走奴婢的东西!”

  这是她当年留下的一个念想,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底,从没和第二个人说过,突然被他当面拿出来质问,实在让她猝不及防,恼怒不已。

  “一个私逃出宫的宫女,若不是我开恩,此刻就该是阶下囚了,财物也要一律充公,我只收了这一件,已是网开一面。”

  元穆安不为所动,当着她的面将荷包打开,取出里面的那块碎布:“这是何人的?”

  秋芜的身子轻轻颤了颤,清澈明亮的眼底划过一丝委屈和难过。

  元穆安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跳猛地快了快,几乎要屏住呼吸。

  “是不是……我的?”

  话音落下,空气忽然凝滞。

  秋芜咬着唇,深深吸一口气,垂下眼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元穆安的心口蓦地一松,看来猜对了。接着又紧张起来。

  “当年黔州一带僚人叛乱,我奉圣上之命,带五万兵马前去驰援当地官府,你在那时就见过我,对不对?”

  秋芜点头,顿了顿,忍着心底的难过和伤感,轻声道:“那时,殿下救过我。”

  元穆安浑身一震,只觉脑中灵光一闪,回想起许多画面。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元烈登基才不过三四年的光景,帝位不稳,国中战乱不断。

  他被谢皇后丢进军中摔打已有整整三年,适逢黔州一带僚人叛乱,因地势高峻险要,战况一度吃紧。为了立下更多军功,他不顾自己才从益州一带的山川间厮杀过整整两个月,取得险胜,便又马不停蹄地带着手下的部将赶往黔州。

  那年,他也才十五岁。

  一路上,他见到数不清的百姓,拖家带口、三五结对地逃离。

  他们手无寸铁,只为在纷乱的世道下找一处安逸的角落活下去而疲于奔命。

  有人饿死、病死在路上,有人被埋伏的劫匪击杀在路上,还有人沿途遇上敌军,为敌军杀死在路上。

  即便是已在军中摸爬滚打了三年的他,在见到那样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情形时,也忍不住既痛心,又愤怒。

  前往驰援的路上,他尽自己所能地救了不少百姓。

  其中有个干干瘦瘦的小女娃,看起来七八岁的光景,因跟随亲人迎面遇上一小支二十多人的僚人叛军,差点成了刀下亡魂。

  他还记得,那小女娃明明怕极了,灰扑扑的脸蛋上布满泪痕,却从头到尾都没哭出来一声,只在他又要上马赶路之前,捏着他的衣角,满脸不舍。

  救过的人太多,当时一心与敌人厮杀,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才觉恍然大悟。

  “是你,”他盯着秋芜美丽的脸庞,试图与记忆深处那张早已模糊的灰脸蛋联系到一起,“这是我军服上的,是我亲手撕下来给你的,对不对?”

  那时,小女娃一直拉着他的衣角不松手,他难得心软,抽出自己的匕首,在那一角衣料上割了个口子,用力撕下,塞到她的手里,这才使她没再继续拉着他。

  秋芜抿唇,有些不想看他的脸:“殿下说,您还有更多人要保护,军令如山,不得耽误,便留下衣袍的衣角,做个念想,我拿着您的衣角,就能想象您就在身边保护我。”

  十五岁的元穆安,在她心里刻了整整十年。

  当初,那个拨开夜色,如天神一般降临到她身边的少年,一面将她反抱着护在怀里,一面挥刀赶走了偷袭打劫的敌军。

  对于那时才失去兄长和父母,不得不跟着远亲逃命的她而言,他就是黑夜中最明亮的一线光芒。

  秋芜眼中悄悄泛起一层柔软的水光。

  元穆安看得心神起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来过去竟有过这样的前缘,他却一点都没有察觉。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她也曾隐晦地表露过,只是他从不愿深想,以至于一再忽略。

  他伸手捧起她的脸颊,指尖温柔地轻抚过她的眼角,将那滴即将滚落的泪珠擦去。

  “所以,在除夕那夜,你才会帮我,对不对?”

  他曾经怀疑她别有企图,虽然后来查明她并非居心叵测之人,可心里却一直还存着疑惑。

  问她,她只说自己是奴婢,不能拒绝主子的要求。

  他还一直担心,若换成是别人,她是不是也一点反抗也不会,就那么顺从地照做。

  如今看,根本不会有别人,就因为是他,她才会帮他。

  秋芜鼻尖发酸,才被拭去的泪珠又盈满在眼角,簌簌滚落下来。

  没办法否认。

  这是她一直埋在心里的秘密,自亲手掐灭那点情愫后,就打算这辈子都不告诉元穆安了。

  离开的时候,她本想将那片布料烧了,到底还是舍不得。

  那是支撑着她走过整整十年的信念。

  现在被元穆安这样挖出来,好似将她心底的一个伤疤也挖开了一般。

  见她只是默默掉眼泪,也不否认,元穆安便当她承认了,不由既心软,又欣慰。

  “芜儿,你先前说的话还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分明心里有我,一直悄悄地爱我,对不对?”

  将他的衣角留在身边整整十年。他记得当时撕下来的时候,那块布料早已被血污染透,她后来定也仔细清洗干净了。

  若是没有情,何必如此?

  先前说的“不喜欢”,都是假的吧,只是一时的气话而已。

  她明明心里早就有了他。

  秋芜抬起朦胧的泪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十年前那个少年的影子。

  可是,相似的轮廓下,她好像再也感觉不到当初的仰望和依赖了。

  “不,奴婢没有骗殿下。”秋芜摇头,脸颊从他的掌心里挣脱出来,眼里带着几分失望。

  “奴婢曾经偷偷地将十年前那个在黔州救过无数百姓的殿下放在心里,可后来……他不见了。”

  “如今,奴婢对殿下只有感激与尊敬之意,除此之外,再没其他。”

第40章 固执

  ◎他要去把秋姐姐带回来。◎

  秋芜说完, 趁元穆安还没反应过来,将他手里那片脆弱的碎布抽出来,行至香炉边, 就着炉边灯烛点燃。

  高高低低的火苗迅速蔓延上来, 从各个方向吞噬着这块不过巴掌大的布料。

  她低头静静看着,轻轻松开指尖,任由其落入盛满香灰的香炉中。

  眼看将化灰烬, 元穆安突然一个箭步上前, 执起茶盏往炉中泼去。

  燃烧的布料,连同里头的线香都被茶水浇灭, 噗呲冒出几缕青烟。

  “你做什么!”

  他恼怒地伸手将已经被烧了一半的破布从香炉里取出,也不嫌上面沾的湿漉漉的香灰, 将其展平放到一边。

  “既是我给你的, 便是赏赐之物,岂容你随意毁坏!”

  他也不知怎么的,一看她要烧了这块布料,心里就是一紧。

  那么珍惜地藏了十年, 现在怎能说毁就毁?

  秋芜看着他的动作,唇角倔强地抿了抿,心说不过是他当年随手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一角,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说不定那件军服也早被他丢弃了, 凭什么还要求她当珍宝一般对待?

  从前是她傻, 一直记着他当年的恩情, 哪怕后来进宫, 见识了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是如何高高在上, 明白了她这样如同草芥一般的人在他们的眼里到底有多么微不足道。

  现在早已想通啦。

  “原来这是殿下的赏赐, 奴婢从前错会了。”秋芜说着,退后一步,对着展平在案上的那片脏污布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元穆安心里堵得厉害。

  她从刚才起,就一直做出一副要撇清干系的样子,让他感到心乱不已。

  “你——”

  他皱眉看着她,想斥责几句,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不明白,十年前的我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容才人救了你,你就那样护着她的儿子,当年我也救了你,你却说‘不喜欢’?这是什么道理!”

  “也许殿下没变。殿下身为皇子,身为太子,十分称职,当得起百姓的敬仰和爱戴,当年救我,也是出于一个将军、一个皇子对百姓的关怜爱,值得奴婢感激一辈子。奴婢只是一个出身普通的女子,没有高远的志向,不懂殿下的追求与抱负,只想要个真心实意在乎、疼爱奴婢的郎君过一辈子而已,殿下不是那个良人……”

  她说着,抬头觑他一眼,声音弱了些,却并未表现出怯意。

  “况且,殿下救了奴婢,奴婢也将自己献给了殿下,这份恩情已然还清了。”

  元穆安僵着脸站在原地,只觉得在她心里,他就是一个挟恩图报的龌龊小人。

  他不懂,明明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生得美貌些的普通女人,想要便要了,怎么就生出这些波折来了?

  她说的这些话,什么喜欢不喜欢,变与没变,他一个字也不想听。

  “说了这么多,你不过就是想气我,想让我放你离开。我告诉你,别白费心思,安安分分留在东宫,兴许哪一日我会准你去见见那对母女。”

  秋芜一听,立刻紧张起来,仰头问:“不知殿下将七娘和娇娇送去了何处?”

  “放心,我不会拿她们如何。”元穆安抬手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她的脸颊以示安抚,但手才动了动,又收了回去,“只要你乖乖听话。”

  秋芜面上闪过一抹怒意,随即恢复平静。

  她咬了咬唇,低头道:“奴婢明白了。”

  元穆安望着她看似顺从,实则又带着几分不肯屈服的倔强的模样,不禁冷笑一声,道:“既然明白,还愣着做什么。”

  秋芜低垂的眼中满是恼怒,却仍旧乖乖地站起来,见他外袍已褪,发冠已除,便知是要沐浴,遂一路跟着进了浴房。

  浴水是早备好的,本有些凉了,康成又让人进来添过一些,很快将整个浴房变得雾气氤氲,灼热潮湿。

  秋芜被熏得面色酡红,眼眸润泽,不必他吩咐,就上前替他宽衣解带。

  元穆安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身上衣裙完好,包裹得严严实实,十分规矩。可他整整半个月没见过她、没碰过她,此刻只是见到她肌肤上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便觉身上涌起一股热意,从心口一路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