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69章

作者:丸子炒饭 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复仇虐渣 古代言情

  郑玉磬想起来怀着元柏的时候,她有些担心这个孩子是男孩,挡了皇子们的路被人算计,又担心这是一个女孩,又要遭受和她一样的苦楚。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不过是,朝承恩,暮赐死。

  “我瞧人说,女子……哪怕是那等烈女,也该是抵死不从,清清白白,死得越惨烈越好,若是不幸白璧微瑕,就已经算不得一个烈了。”

  她的手腕已经被松开了,可是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我被关押在道观里,曾经也是想过死的,后来却又太年轻,又有了元柏,想要活下去,如今倒是觉得错了。”

  因为那是皇帝,因为那是皇帝强迫了她,所以那不叫奸,叫幸,世间人对帝王总是有着双重标准,而太过苛责她。

  她第一次没有竭力地反抗,存了苟且偷生的念头,第二次、第三次再被旁人侮辱,大家便都以为这没什么了。

  上皇年长她许多,便是不早一步去,她在后宫里也会随着容颜衰退而逐渐被淡忘,安安静静地同孩子住在一处,平静度过自己的一生。

  而宁越又时常对她灌输那些原本只差一步的美梦,她若是一步登天便是太后,女子的权力之巅,多少皇后也熬不到的尽头,皇帝以仁孝治理国家。

  即便是萧明稷,大抵也会碍于这层母子的关系,顶多是不搭理她,待遇不会比拟他的生母,可自己到底还是对皇帝有了天然的压制。

  不必再仰仗帝王的宠爱,不必与那些嫔妃虚伪客套,可以随心所欲,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叫她对未来生出些盼头,十年二十年之后,这种日子就可以得到了。

  可是萧明稷的无耻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太后又能如何,他照样不会在乎,即便是她已经到了女子所能达到的最高位置,可是朝政与兵权被牢牢握在皇帝的手里,她依旧是案板上的鱼肉,依旧得忍受父子同靴的莫大耻辱。

  她始终得不到最大的解脱。

  “他们强胡父子,羞辱了我还不够,还要叫元柏知道,没有半分遮掩……”

  郑玉磬眼中含泪,断断续续道:“你去我的妆奁里,那里有一瓶原来我从岑建业那里硬逼来的药,再去把元柏叫来。”

  她身心俱疲,是耗不过萧明稷的,只怕将来还要走到他的前面。

  人有盼头就能活下去,没有盼头,就什么都没了,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

  夜里萧明稷叫她看着梳妆台里的自己与他,见她想要触柱,眼明手快地捉住了她的头发,连发簪也丢到了地上,她就这么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在自己的内殿度过了一整夜。

  他最后一次退出去的时候冷冷瞧着她,没有半分温存,要她好好想一想她身边人的性命。

  ——那是上皇曾经对待过她的招数,她那时厌恶透顶,心里却总有一丝希冀,仍然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现在这一招已经不管用了。

  宁越意识到郑玉磬要做些什么,心中升起不妙的念头,跪坐在她的榻前,本来想尽量柔和一些,却仍旧带了些慌乱:“玉磬,是不是方才他将你弄得太疼了?我现在马上去寻消肿镇定的药膏,你不要说这样的气话,好不好?”

  郑玉磬却摇了摇头,反握住了宁越的手,她凄然一笑:“你还有什么可安慰我的,我这一辈子,左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连做了太后都不能随心所欲,那么她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盼头?

  她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冷硬凉薄,但是萧明稷夜里同她略带赧然地解释起那个小倌,却叫她有一瞬间想到了当年。

  当年的他,其实待她也是有真心的,只是她太年轻,对情爱的需求想要更纯粹,更贪心,独占的想法太强,那不完整的真心大打折扣,所以肯退而求其次,跟着萧明稷最起码还是有她所能预料到的地位,有了物质,真心若是少些便少些吧。

  然而后来阴差阳错,就是那个正妃的地位也是被许给别人的,她所能得到的,是去做太子的侍妾,因为张贵妃得了太子的嘱托,要把她留下。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男子对她一见倾心,爱慕她到了神魂颠倒,愿意为她写诗作词,令长安纸贵,就像萧明稷当年那样,安慰了伤心失意的她,给予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既然有更好的婚姻等着自己,又不是她一个弱女子所能违抗的圣旨,那么这一个除却自己之外心里还想着江山与其他联姻女子、只能许给自己一个虚渺未来的三殿下,一刀两断也就罢了。

  但是后来他回京抗旨,又多年不婚,坚持留下了那个正妃的位置,叫她害怕心惊,真落到了他的手里,又像是冰火两重,一会儿折辱她到了极点,一会儿又卑微讨好,反复无常。

  她对他也是有过真心的,但是却又害怕他这样的欺辱,她没有办法像是待上皇一样待他,只是又想试探他对自己的真心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若是真的爱她,那就把她放走不好么?

  “宁越,他说,他是真心爱我,我什么都可以要,”郑玉磬将头侧到了里面,眼中的泪意不减:“可是我忍了这么多年,真正想要的,本来已经全部拥有了,是他又悍然闯入,毁了我原本可以平静下去的生活,如今却又不愿意还给我。”

  她早就累了,也足够将自己麻木了,杀了秦家的废太子已经被挂在长安城头不知多少个日夜,君夺臣妻的上皇如今也躺在紫宸殿里,对国事家事无能为力,除了萧明稷得到了所有的圆满,其余都是输家。

  元柏还好好活着,她也有了足以支撑她日后尊荣而不是被发配寺庙修行的尊贵地位,她不愿意再去计较当年的一切,带着自己和丈夫的唯一骨血在清宁宫这一亩三分地好好过下去也就够了。

  上皇原本瞧她便是一个可以随便取乐的臣妻,所以强夺了也不在乎,然而叫她最难受也是最恶心的是,当初她真心喜欢过的人用与他父亲同样的手段,叫她一遍遍回忆在道观里的屈辱,还要质问她为什么不肯虚与委蛇,明明都是受过一次的了。

  他讨好,他胁迫,他做了那些丧失颜面的事情,不是单纯为了叫她高兴,是为了叫她高兴之后肯满足他的要求,人哪里会那样无私的真心,一旦她真正说出心里话,那么他那略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赧然与卑微就全变了,变得狰狞可憎,与上皇当年别无二致。

  那些欢愉、那些讨好全都不是她自己想要的,君王凭借着自己的权势强行欺辱,还要她感恩戴德,不给她一点见到光明的盼头,还要她识时务地活下去,继续满足他们,就算是翻脸,也是只有她受到伤害。

  萧明稷的卑微,建立在他们的不对等上,他高兴的时候可以这样,不高兴的时候便可以收回,甚至将那份低声下气的屈辱转头加倍奉还到她的头上。

  “娘娘,您都入宫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会有心存幻想的时候?”

  宁越顿了顿,他自然不会去寻她想要的药来,只是出于习惯从袖中拿出可以消肿的药膏为她仔细涂抹,缓缓劝道:“圣人原本就是没有真心的,他在意的永远都是他自己,拿您当作消遣取乐的玩意,您和圣上说真心话,他怎么会应您?”

  皇帝说盼着她能快活,能真心,可是当她天真地相信之后,必然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从来就没有尊重过她,却总是说着爱她。

  “你说的对,倒还不如叫我死了,反而还落得清净。”

  郑玉磬感受到他温热的手指在自己腰背处游走,可是依旧避不开那份伤心,“我常常想一死了之,但是我若是死了,元柏这么小,肯定也是活不下去。”

  她心中矛盾得厉害,不知道是该叫元柏和自己一起了结,还是该继续强忍着恶心同萧明稷求和,想法子让元柏躲到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自己再饮药而亡。

  “娘娘,您有这样的想法做什么?”宁越瞧着她这般难受,心里恨不得杀了萧明稷,然而两人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他伏在她耳边轻声道:“该死的人是他,您有什么错处?”

  “无论怎么样,您都得活下去,”他柔声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他还能坐享江山,奴婢替您洗身,万一药效过了,您一直是这样的姿态,怕是容易有孕些,求求您了,别说这些丧气的话。”

  他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在她耳边安慰,温热有力的手掌在她光洁肌肤的穴位上按揉,并不如以往按身享受的时候舒服,但郑玉磬原本失神的面颊瞧着却恢复了些神智,紧紧抓住丝被,不肯叫宁越的手劲松些。

  宁越是与萧明稷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是他却能如此柔顺伪装,从他的手底下活下来,郑玉磬有时候瞧着他,多少也会看出些自己的影子。

  他从来都是那么会悉心安慰自己,其实他说的本来也没有什么错。

  该死的那个人,原本就是萧明稷。

  ……

  元柏醒来的时候看见枕珠姑姑在自己的榻边,稍微有些惊异,阿娘不是一个特别愿意在冬日早起的女子,但是当他听到那本不应该出现在清宁宫里的动静时,朦胧的双眼逐渐清明,却没有问。

  阿娘以前是最疼爱他的,见他喜欢读书虽然心疼,也会支持,甚至常常看着他胖胖的小手握住笔,宛然一笑,说他有几分肖似他的父亲。

  可是自从这位皇兄从封地来了之后,阿娘便再也没有看着他读书写字过,他也没有再见过阿爷和窦侍中,阿娘的眼里满含惆怅,那份曾经带了忧伤的温柔逐渐变成失去生气的哀怨。

  枕珠姑姑带来了他很喜欢吃的点心,瞧着他漱口,然后像是变魔术一样端到了他的面前。

  “殿下今日也没什么事情要做,不如再多睡一会儿,”枕珠陪着自家娘子经历了许多,如今也有几分沉淀下来的温柔,拍哄甚至有几分央求着他道:“殿下这个年纪,真应该是多睡睡的时候,等您睡醒了,奴婢带您去见太后娘娘好不好?”

  元柏想了想,他其实这个时候哪有不困的道理,然而听见那阵响动以后,小小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要睡也难了。

  但他还是很听话地钻进了温暖的锦被,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进入梦乡。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枕珠却绝口不提去带他找阿娘这件事了。

  “姑姑,我阿娘呢?”元柏从榻上起身,身侧有内侍替他套上小小的鞋履,“难道阿娘还没有起身吗?”

  尽管是冬日,可外面的日光正好,已经是近午膳的时候了。

  枕珠的面上似乎刚刚哭过,还没等她编出什么谎言来回秦王,门外站着的一位内侍已经上前一步,和善恭谨地禀告道:“回殿下的话,太后娘娘起身以后已经去见圣人了,因此不在宫中,恐怕殿下今日是见不得娘娘了。”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帝身边的内侍等到约莫下朝的时分便奉命过来接郑玉磬到皇帝暂且处理政务的书房。

  如今紫宸殿还没有空闲出来, 今上便暂在丽景殿处理政务,另设一处书房,皇帝下朝之后用了早膳,正好请换了便服的郑太后陪同处理政务。

  萧明稷提笔沉思的时候见身侧人进来低声请示万福, 知道这个时辰臣子们应该正在用朝食, 想来就是郑玉磬过来的事情, 便也不忙着起身, 等万福出去接她。

  万福心知昨夜圣人将太后折腾得狠了,出来瞧时果然如此, 太后坐辇的时候还好,不过是神情恹恹,然而当被宁越搀扶下来的时候, 她每走一步路却都有些不适,眉头轻蹙。

  虽然娉婷袅娜,然而也十分叫人心疼。

  郑玉磬换了一身素净雅致的宫装,连妆发也素雅了许多,不像是久居深宫的太后,反而像是才进宫的小嫔妃。

  只是她面上神情淡泊,实在是没有那等少女鲜活的朝气。

  而额头上的那一处伤痕虽被发髻巧妙掩盖, 可是他们这些人谁不是心知肚明?

  他心里暗叹了一声,亲自搀扶了郑玉磬过来,低声道:“娘娘夜里服侍圣人辛苦了, 大家的脾气原本就是有些不好, 一时不悦, 反倒是叫娘娘受了委屈,您一会儿进去的时候多少说几句好话,哄得圣人笑一笑, 天底下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娘娘爱吃蜜渍桃脯牛乳,点心爱吃杏仁酥,圣人怕您早膳没有用好,都给您备着呢,”万福小心翼翼扶着郑玉磬,比对待任何一位娘娘都谨慎,“您不知道,之前冲撞了您的万喜已经被割了舌头,打了三十杖逐出宫,受刑不过而死,圣人心里一直都是最在意您的。”

  郑玉磬听他说了这么多,也便是那一句“大家的脾气不好”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但是她也知道万福是有心说和,皇帝喜怒无常,对待自己手底下的人却还算得上是不错。

  万福也有些叹息,圣上在大面上讲情理,可实际上是一个护短的人,为了郑太后,主子能将伺候了自己许久的奴婢惩罚至斯,已经是他没见过的了,因此虽然大家都知道圣人并不是什么好性子,可对待外面人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冷眼看人。

  但是圣人虽然将郑太后折磨了一番,可是心底也未必能有多么畅快,今日上朝的时候臣子们都有些惊讶,不知道圣上是为了什么,神色竟然这样不佳。

  “内侍监说的是,”郑玉磬每走一步都要感受到他带来的痛苦,然而却要不停地听他身边的人在说皇帝的好话,她微微颔首,“我省得了。”

  她走进书房的时候书房里已经换上了清甜的果子香,很像是她当年为萧明稷调配的那样,萧明稷已经换下了朝服,端坐在御案之后,沉思的模样一如上皇。

  郑玉磬失神片刻,才见萧明稷抬头看向她。

  “过来磨墨,”萧明稷见她面上苍白,眼中也未见半分情谊,便也不耐烦同她多说,重新看向奏折,“朕劝太后最好还是少摆些架子,省得自己吃亏。”

  他常常恨郑玉磬这样的倔脾气,为什么对他便不肯低头,然而他又眷恋当年的音音,她在外人面前是那么恬静娴雅,矜持内向,然而私底下却又十分放得开,会体贴郎君,温柔小意,全心全意地顺着他,叫人不能自持,只惦记着什么时候将人娶回来。

  她喜欢金银珠宝,亮闪闪的首饰衣裳,这都是正常的,他并不会吝啬这一点金银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她除了有些时候太善良,替那些不该得到原谅的人求情,有时候醋意又太浓,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

  他太过心狠,才会喜欢音音这样善良单纯的女子,想着在自己身边留一寸干干净净的世外桃源,但是她对别人善良,对自己剩下的便只有厌恶和逃离。

  郑玉磬想着今晨的事情,低声应了一句,并无什么抵抗,过来替他研磨。

  她昨夜本来已经是不想活了,连带着元柏一同去死的心都有,索性破罐子破摔,但是现在却又有些动摇,想看着他去死。

  人总是这样悲哀,生得出去死的勇气,但是等到想要活下来的时候却又不敢反抗。

  美人玉腕半露,素手拨弄朱砂,那浓黑散香的墨条被如玉一般的手握住,缓缓研磨砚中清水。

  那沉稳而缓慢的沙沙声叫人心静,红袖添香无疑是赏心悦目,叫人难免回想当年的旧时光。

  他们当年似乎在男女亲热上并不是多么娴熟,最大胆的接近也只限于唇齿,平日里便是长久地注视对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除却骑马和观赏火树银花,两个人多数的时候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或是看她在那里调香做女红,把玩首饰,或是她看着他皱眉在那里批阅公文,给她亲手做些花费心思的小手工。

  如果没有郑玉磬,他也不会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位美丽温柔的姑娘,会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好久,将他视作自己终身的依靠。

  他们相聚的时光短暂却也甜蜜,若是他批阅公文的时候抬头看一眼,四目相对,她常常被抓了个现行,面红耳赤地侧过头去,他尽管心知肚明,却也还会在张开胸怀揽住她前问上一问,“音音,你在看什么?”

  若是从前,那个艳若桃李的音音会嫣然一笑,顺势坐到他的怀中,嗔他一句“自然是三郎生得好看我才会看,何况你不来看我,又怎会知道我在看你?”

  但是现在,他批阅完关于窦侍中辞官归乡的乞骸骨书,正想抬头去看,却见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下颚滑落入一池墨痕,溅起轻微的响动。

  “太后,你在哭什么?”

  郑玉磬的面色略微有些苍白,她站立了许久,身上的难受还没有消除,又被迫研磨,心情难道还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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