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 第69章

作者:白糖三两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徐墨怀坐在书案前,手臂微微撑着书案,听了孟鹤之的话,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孟侍郎有所不知,苏燕这个人惯会装模作样,从前朕便上了她的当。不过是游上岸,她从前为了跑甚至跳到了湖里。你们愿意相信,朕却不会再被她骗了。”

  他望着瓶中早已枯萎的花枝,手指一下一下地轻叩着书案,思索道:“朕其实还有法子,可以逼她现身。”

  孟鹤之早认定苏燕已死,听到这种话满脸都是无奈,张口便想劝慰他:“陛下……”

  徐墨怀打断他的话,淡声道:“燕娘心软,必定不舍得阿瑾受苦,朕若是用阿瑾逼她,不信她还能狠心藏着不现身。”

  此话一出,孟鹤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急忙道:“陛下怎能拿太子胡闹?苏昭仪已死,陛下此举必定让太子与朝臣心寒,还请陛下三思!”

  徐墨怀的眼神一瞬间冷了下去。“你以为朕是胡闹?”

  孟鹤之气急,说道:“太子既是苏昭仪之子,更是陛下的独子,倘若因此和太子生了嫌隙,日后该如何是好?”

  “燕娘是他母亲,无论朕要他如何做,都是他理所应当。”徐墨怀的语气冷酷而不容置疑,丝毫没有要听孟鹤之劝诫的意思。

  孟鹤之从紫宸殿离去的时候,气得呼吸都有些凌乱不稳,走得又急又快。

  随后不久,太子身染重病,尚药局的医师束手无措,皇后携后妃一同去寺中为太子祈福。

  徐成瑾的病来得突然,徐墨怀为了让这些更能唬人,让医师给他灌了药,只管保住他的性命便好。他对所有人都能狠下心,即便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些苏燕都知道,她必然也能猜到这是在用徐成瑾的性命威胁她。

  倘若苏燕活着,以她对徐成瑾的爱护,必定是爬也要爬回皇宫。

  徐成瑾虽心思多,却到底是个稚子,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病倒,连宫人都说他再病下去可能性命不保,父皇看着却没有丁点担忧。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灌下去,他的病依旧不见好转,医师每每望向他的眼神都带着可怜。

  徐成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死了,若他死了,是否便再也等不到阿娘。

  徐墨怀来到徐成瑾的榻边,看着宫人给他喂药,面上仍若无其事地去翻阅他的课业,手指却暗中紧紧捏着书页,指节用力到青白。

  徐成瑾虽说年纪小,喝药的时候却比苏燕还要安分,不哭也不闹,更不会偷偷将药倒掉。一直等他饮尽了,徐墨怀才扭头去看他,语气少有的和煦。“近日夫子和朕夸过你,说你很勤勉。”

  宫人拍了拍徐成瑾的后背,他惨白着一张脸,嗓子都发哑了。“父皇,阿娘何时才回来看我?”

  徐墨怀的目光有片刻的不忍,很快又变得冷硬,手落在他发顶揉了揉,安抚道:“你阿娘是世上最爱护你的人,必定会早日回来看你。”

  徐成瑾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

  太子病重,外人都传他命不久矣,孟鹤之急得上火,依旧改变不了徐墨怀的心意。他已经不是当年青涩无知的低阶小官,与徐墨怀君臣多年,他早已知悉徐墨怀暴戾凉薄,为人偏执而狠心,从不是表面看着那般好相与,如今能给徐成瑾下药,日后指不定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苏燕的尸身泡在河水里这样久,兴许都要被鱼虾啃烂了,即便再找多久都是徒劳。

  宫中苏昭仪失踪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大抵持续了三个月之久,才终于有了她的下落。

  春汛发了大水,将河里沉浮已久的尸身给冲到了岸边,河边浣衣的农妇见了吓得险些昏过去,立刻回去叫人,随后将尸身打捞起来报了官。

  约莫是泡得太久,尸身早已肿胀破裂,轻轻一碰皮肉便会脱落,加之被水里的鱼虾啃食过,早已是残缺到无法辨别出本来模样。此事惊动了京兆尹,他们想到失踪的苏燕,立刻将当日的船家招来辨认,船家只瞧了一眼便呕吐不止,嘴里碎碎念着:“无意冒犯,罪过罪过……”

  有人想让他再看一眼,他忙摆着手说道:“当日那位贵人穿的正是这衣裳,再错不了,求求几位官爷还请放我走吧……”

  孟鹤之听闻此事也迅速赶到,等他到了以后没敢看,很快便将消息禀告给了徐墨怀,他只盼着徐墨怀见了苏燕的尸身,能够释怀此事,接受苏燕已死的事实,打消继续找她的念头。

  然而消息传到了宫里,徐墨怀却足足三日后才肯出宫去看苏燕的尸身。

  宋箬也跟着去了,孟鹤之怕她见了夜里睡不安稳,没敢让她进屋去看。

  屋子里散发着难闻的恶臭,徐墨怀连皱眉都没有,径直走了进去,随后掀开白布,轻轻地瞥了一眼。就这一眼,在一旁侍候的人都忍不住扭过了头,胃里一阵翻涌。

  他看了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孟鹤之以为他还是不信,追上去正要劝上两句,就见徐墨怀忽然停下脚步,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

  薛奉扶住徐墨怀,低头却看见了地上散落的点点暗红。

  徐墨怀推开他,恍若无事般继续走,然而走了没几步,他的身子微微晃了几下,猝不及防地倒了下去。

第99章

  开春的时候,慈云观周围栽种的各种花树都渐渐地开了,满山的绿点缀着粉白花树,风一吹落英缤纷,送着香风飘到漫山遍野。

  每到这个时候,慈云观的香火才稍微好了起来。好在文音元君一心修道,早不在意这些。

  由于上山的脚程不短,有香客会在观里吃了斋饭再下山去。

  慈云观中只有三个女冠,文音元君是这里的观主,从前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小姐,前后有过三次婚配,后因觉着凡尘琐事颇为无趣,索性出家做了女冠,住在这深山里潜心修道。另外两个女冠一个是被家中人逼着嫁人,这才上山投奔来的,另一个则是因家中嫌她是个女婴,将她给丢弃在了山脚下,被她们抱回来在观中养大。

  文音从前有婢女侍奉,从不入后厨,倘若有香客,只有一人在灶房生火做饭,时常会变得手忙脚乱。然而今年因观里多了一人,许多琐事都有了人帮看着。

  苏燕是在深夜被捡回去的。张真人年纪比赵真人年纪大,行事也更稳重,下山采买的事通常都交付给她。慈云观偏僻,长安街市离得太远,而她路上又因事耽误了些时辰,还不等回去天色便暗了。

  张真人捡到苏燕的时候,她浑身都冷冰冰的,身上还湿哒哒地往下滴水,头顶冒着隐约白气。起初她还以为是个死人,吓得往后跌倒,抖着手去探苏燕的鼻息,发觉她还尚存一息便将她扛起来带了回去。倘若不是赵真人见她迟迟未归,下山来寻她,仅靠她是难以扛着一个苏燕上山的。

  苏燕被带回慈云观以后大病一场,又是咳嗽又是发热,险些没了气,好在几人日夜照看,还是救回了她这条命。

  即便是苏燕也不曾想到自己真的能逃出生天,醒来以后便立刻下榻想要给她们磕头谢恩,文音元君拦住了她,只问了苏燕的来历。

  苏燕不敢说实话,亦如从前一般,谎称自己是富商的妾侍,时常被人折磨,这才想法子逃了出来。她们为苏燕擦身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她身上的伤疤,因此也信了她这番话。

  慈云观并不算大,时常十天半个月也没有一个香客,她们平日都不下山,并不知道京中发生了那样大的事,因此从未怀疑过苏燕的身份。苏燕一番恳求下,文音元君见她可怜又没有去处,好心收留了她。

  苏燕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衣裳给烧了,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一件也没有留下。慈云观的三位女冠救了她,而她却不能说实话,更没什么可以报答的,便主动承担了观里的粗活。

  在宫里待得太久,苏燕已经很久不和外人相处,一时间也有些内敛,习惯性地讨好她们,浣衣做饭的事一应揽下,只求她们不说出她的下落。

  文音元君年近四十,为人豁达随性,见苏燕勤快又老实,纵使她来历不明,她也不想多作计较。

  慈云观的吃食大多是自给自足,后院开垦了一大片菜地,还养了鸡和羊。

  苏燕在宫里住了很久,种地喂鸡这种事离她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然而再次回到这样的生活,她也没什么适应不了。

  春日后山上的花开得漫山遍野,苏燕又拾起了从前的习惯,折了花枝放到观中的瓷瓶里。起初她是想过要找机会离开长安,走得再远一些,然而张真人下山后才得知宫里的苏昭仪不见了,现在整个京畿道都被看得严严实实。苏燕以为徐墨怀这样要面子的人,绝不会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谁知他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好在慈云观冷清得过分,偏僻到连山脚下的农户都少有人知晓此处有个道观。何况观主是个女冠,来往的人便更少了,苏燕在此处待着不下山,也没人会知道她躲在这里。

  “瑜娘,今日晌午吃什么?”文音坐在院子里,放下书去看正在和赵真人晒衣裳的苏燕。

  苏燕想了想,说道:“做个菘菜索饼如何?张娘子应当过一会儿便回来了,我再问问她有什么想吃的。”

  文音点了点头,问道:“你到观里有些时日了,当真不想下山看看吗?换了旁人住上三日便觉得无趣透顶,你倒是个耐性好的。”

  苏燕心里其实也会觉着有些无趣,只是徐墨怀尚未放过她,她可不敢贸然下山,千辛万苦逃出来,险些连命都丢了,倘若再被抓回宫去,也不知徐墨怀会如何奚落讽刺,一想到那个画面,她觉得若有那么一日,便不如直接死了来得痛快。

  “我也是怕下了山会被我那黑心烂肚的夫家给捉回去,不如等他当我彻底死了没了,我再出去看看。”她也不想一辈子活在深山野林里,总要出去走一走的。

  赵真人只有十几岁的年纪,听到苏燕的话,忍不住问道:“世上的男人当真都这般惹人厌吗?”

  苏燕这十余年的糟心事都是因徐墨怀所起,提起来自然是没几句好话的。“他们嘴里大都没个真话,轻而易举便能将人骗得团团转,无论表面上有多好,一到了要紧的时候,都是自私自利只紧着自己好过。”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了徐成瑾,忍不住有些气闷,补充道:“大的小的都一样,当爹的是个祸害,儿子也会跟着学不好。”

  文音年轻时是有过几段风流韵事的,听到苏燕这样说,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也没否认,点头道:“这话倒是说得不错。”

  正当她们说着,张真人提着一袋粮米回来了,苏燕上前接过,张真人气喘吁吁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好些日子不曾下山,才知道宫里出了大事,听闻太子忽然得了重病,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民间的圣手也被召进宫去了。”

  文音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致,赵真人却听得起兴,叹息一声,说道:“这太子也是命苦,生母才去了,这回又得了重病。”

  一旁的苏燕僵站在原地,抱紧了怀里的衣裳不吭声,文音淡淡道:“你在山里粗茶淡饭不觉得命苦,倒去可怜锦衣玉食的太子?宫里的腌臜事多得数不尽,谁又知晓背后是否有内情,总归是轮不着我们去操心。”

  苏燕半晌无话,赵真人拍了怕她,问道:“瑜娘,你想什么呢?”

  她强装镇定,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先去灶房生火,再拖要天黑了。”

  用过饭后,苏燕的心依旧难以平静。

  她知道徐墨怀是个什么样的疯子,阿瑾从小到大身子都很好,不可能突如其来病倒,且病得快要死了。但凡她不那么愚蠢,便能猜到这是徐墨怀为了逼迫她回去的手段,以他凉薄的心性,为了达到目的会毫不犹豫地狠心对阿瑾下手。

  苏燕临走前不是没想过这种后果,但她依然选择对徐墨怀抱有一线希望,阿瑾是他的独子,无论如何他也不至于害他性命。

  可若是他真的能狠毒至此呢?

  苏燕不敢想,她一想到便浑身发冷,即便是夜深也没有丝毫睡意。

  即便阿瑾曾让她难过,平日里也十分讨她喜欢。第一个孩子是被她亲手杀死在腹中,而这个孩子也要因她受苦。

  苏燕的一颗心好似被放在火上炙烤,煎熬使她夜不能寐,只能从榻上爬起来,披着衣裳走到院子里来回踱步。夜风微凉,林中有虫鸣和风声,苏燕不知不觉走到了供奉西王母的小殿前,里面仅有一盏不灭的烛火,昏黄光晕点亮小小的圣殿。

  神像慈眉善目,好似正垂眸看着苏燕,要聆听她的心事。

  她跪在蒲团前,虔诚地阖眼,疲惫至极道:“王母娘娘既然是护佑妇人的神仙,便也保佑保佑我吧,让我从此一生顺遂,无悲无苦,让我的阿瑾也能平安健朗,日后不要和他父亲一样。”

  苏燕在神像前跪了许久,好似这样才能让她心中好过些。

  在山上继续焦灼不安地过了几日,她终于按捺不住,主动要下山去采买。

  文音元君猜想她有自己的苦衷,并未多问什么,让她自行下山去了。

  苏燕戴上帷帽,纱幔遮住面容,身上穿着张真人的中褐、裙、鹤氅、即便不戴冠,旁人见了也能猜到她是女冠。

  苏燕打扮成这幅模样才下了山,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了长安城的街市。在山中数日,再次到人来人外的闹市中她还颇为不习惯。

  等苏燕去糕点铺子替赵真人买糕点的时候,恰好听见几个人也在议论京中的大事。

  “太子和皇上一病不起,听闻那苏昭仪的尸身都被泡烂了,皇上瞧了一眼便被吓昏了过去,真是造孽,你说她好端端的,在宫里锦衣玉食,跑了做什么,果真是个祸害。”

  “这谁晓得,死得这样惨,也算是报应了。”

  苏燕站在一旁,惊愕到瞪大了眼,忍不住出声问道:“苏昭仪的尸身找到了?”

  一个衣着稍显富贵的妇人瞧了她一眼,说道:“原来是个道长,难怪呢,苏昭仪前几日便捞起来了。皇上心中悲痛一病不起,这几日都不曾上朝……”

  苏燕深吸一口气,与她道了声谢,拎着糕点转身往回走。

  既然如此,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也许真的是王母娘娘显灵放她一条生路呢?连她的“尸身”都有了,徐墨怀也不必想着迫害阿瑾逼她现身。

  苏燕自认做母亲的时候待阿瑾不差,能做的她都做了,为了离开她等了这样久,倘若她再回去,此生再没有离开的机会。阿瑾并非只有她,世上从来就没有人是非她不可。

  徐墨怀就这么一个子嗣,倘若他发疯想害死自己的儿子,那她也算是认了,谁也别想好好活着。

  “店家,还有栗子糕吗?”苏燕正愣神,身边有人擦肩而过,背对着她和店家说起了话,他身上的朱红官袍显得格外扎眼。

  孟鹤之接过糕点,转身的时候被人撞到,手里的点心落地,他也不恼,捡起来拍了拍油纸上的灰尘。

  苏燕听出了孟鹤之的声音,下意识转过身避开,一颗心紧紧吊着,一直等他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去买糕点。方才说话的妇人还在喋喋不休道:“我看这苏昭仪没了也不是坏事,太子正好过继给皇后,总比被人暗地里笑话生母是奴婢得好……”

  她已经“死”了,徐墨怀迟早会释怀这一切,阿瑾年纪还小,伤心一阵子也会忘了她,林馥会待他很好,宫里那样多的后妃也都喜欢他。

  苏燕的眼眶微微发热,心中一阵酸涩后,忽然又变得空落落的,。

  也许和徐墨怀这样的人在一起久了,她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至少会在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候自私一回。

  徐墨怀会继续做他的皇帝,阿瑾也会慢慢长大,日后等着他的是远大前程

  一切都会过去,她一直都明白,无论对谁而言,她都没有想象中那般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