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 第67章

作者:白糖三两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林馥自然不会将一个七岁孩童的话放在心上,笑着安慰了他几句便让他回去了。等送走了徐成瑾,宫人才告诉她苏燕来过的事。

  “看来苏燕是来找阿瑾的,”林馥看向林拾,悠悠道:“你说她还记得自己从前的话吗?她这苏昭仪当得快活,日后兴许还能坐上太后的位置,从前那些过往八成是忘干净了。”

  林拾不由想起当初她带着苏燕离开洛阳时,苏燕毫无留恋地脱下一身华服,跟着她翻山越岭磨得脚上都是血泡,却始终没有一句抱怨的话,面上只有希望与欢快。难道生了一个孩子,便能让人生出这般大的变化?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自己选的路,如今她是太子的母亲,恐怕再做不到从前那般,也只能释怀了,兴许如今的日子也不算太坏。”林拾犹疑不定地说完,心底隐隐地感到失落。

  正是因为她见过苏燕在幽州的模样,才难以将那时候的她和如今偏执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张大夫在皇宫里只是微乎其微的存在,他的死除了苏燕会感到难过,再没有人会去记得他。

  徐墨怀知晓了这件事,本想安慰苏燕几句,却见她面上并未流露太多悲痛,那张脸上的表情甚至称得上麻木。

  “人皆有一死,你也不必太过伤怀,张侍人年纪到了,我会命人厚葬他。”

  苏燕听到他的话,点头道:“我知道,你不必说这些。”

  她连哭都没有,反而让徐墨怀感到一丝不适应,好似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她了。

  苏燕和顺乖巧,不再反抗忤逆,而这几年的安分守己也能看出来,她的确没有再逃走的企图。可今日的苏燕,与从前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徐墨怀忽然有些感慨道:“这几年你变了很多。”

  苏燕眉眼微微弯起,笑了笑,说道:“难道我变了,陛下不再喜爱我了吗?“

  苏燕一直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她也能看出徐墨怀竭力避开从前种种,似乎只要不再提及,那些令人不堪的过往便不存在。

  她已经不是小山村里的一腔热忱的农妇,她学会了读书写字,学会看人的脸色说话,宫里的规矩她也都学会了,按理说她与从前已经是判若两人,成了徐墨怀最满意的模样才是。

  徐墨怀走近,将她揽到怀里拍了拍,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我何时不喜爱你了。”

  苏燕仰起脸,目光越过他,去看窗外那棵海棠树上的鸟。

  人都会变,倘若她已经不是从来的模样,徐墨怀又在喜爱着什么。将山野里的野花强行栽种到自己的林苑,将燕鸟折断羽翼关在笼子里,最后野花枯萎,燕鸟奄奄一息,他真的还会始终如一吗?总有一日,他会发现一切都变了,而他还有更多需要关注的事物,所谓野花,不过是他这壮阔繁华的一生中,最无关紧要的一抹艳色,迟早会随着时间变得黯淡。

  苏燕挣扎浮沉的一生,在徐墨怀这样的君王眼里,不过是轻如鸿毛的存在,只要动动手指,便能用喜爱的名义碾个粉碎。

  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

  张大夫离去一阵子后,苏燕时常捧着自己碎裂的玉镯发呆,徐墨怀看不过去,命人去寻了一副极其相似的镯子回来,又将摔碎的玉镯拿去让工匠修复,即便如此,后来也不见苏燕再戴过任何镯子。

  徐成瑾拜别太傅回到含象殿,正好瞧见苏燕站在回廊处与人说话,不等他走近,就看见苏燕将一个笼子打开,将里面的鸟给放了出去。

  “阿娘这是做什么?”

  “你父皇见我总瞧着树上的鸟,以为我是喜欢,让人送了两只画眉给我。”苏燕说起这件事,不禁苦笑了一声,摇头道:“他当真是半点不懂我的意思。”

  徐成瑾疑惑道:“那阿娘喜欢什么?”

  苏燕俯身揉了揉徐成瑾的脑袋,笑道:“阿娘最喜欢阿瑾,只要有你在,阿娘哪也不会去。”

  等徐墨怀来了含象殿,才知道苏燕将两只画眉给放了,他也没有什么不满,点了点头便将此事揭过。

  “你怎么来了?”苏燕梳好了发髻,扭头看向他。“我正要出去。”

  徐墨怀拿起徐成瑾放在书案上的课业查看,随口问道:“要去哪儿?”

  她站起身朝着殿外走去:“去见张大夫,昨日侍者说他咳得厉害,一直念叨着要见我一面……”

  徐墨怀翻阅纸张的手忽然一僵,抬起眼看向苏燕的脸,确认她的表情上没有一丝戏弄。

  直到苏燕要朝着殿外走的时候,他捏了捏眉心,几步走去将她拉住,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怎么了?”

  徐墨怀宁愿相信是她说错了话。

  “你方才说要去见谁?”

  苏燕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道:“张大夫病重,我要去见他一面,你这是做什么?”

  徐墨怀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呼吸不由变得沉重。

  徐成瑾站在殿门前,疑惑道:“阿娘,张侍人已经不在了。”

第96章

  苏燕不解地看着徐成瑾,好一会儿了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她睁大眼,愕然道:“何时的事?”

  徐墨怀面色凝重,紧盯着苏燕的脸,说道:“燕娘,张大夫已经走了有一阵子,是你亲自操办的丧事。”

  苏燕的反应看上去比他们还要大,一点也不相信徐墨怀说的话,直到徐成瑾也反复强调,说她的确是记错了,苏燕这才相信是自己的问题。

  徐墨怀叫来了医师,医师看不出苏燕有何不适,她身子一切安好,唯独精神恍惚,依旧沉浸在张大夫去世的哀痛中走不出来。

  徐墨怀不放心她如今的模样,平日里会时常去陪伴她,连同徐成瑾也乖巧了许多,再不让苏燕担心。接下来的日子,苏燕并无任何古怪,甚至比起从前要更为活泼了些,时常拉着徐成瑾的手去马场,见到徐墨怀会主动迎上前。

  然而她身上依然有着令徐墨怀说不上的古怪感,直到某一日午后,尚衣局送了新的衣料供苏燕挑选,她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朝着庭中喊道:“碧荷……碧荷你进来,帮我挑个料子。”

  徐墨怀放下手上的书,直直地朝着苏燕看过去,她疑惑地眨了眨眼,问道:“看我做什么?”

  一瞬间,他心上仿佛覆了层冰霜,让他四肢百骸都蔓延了寒气。一股浓浓的无措如浪潮一般将他裹挟,让他生出一种被上天戏弄的无可奈何来。

  渐渐地,苏燕对于身边人和事的记忆越来越混乱,宫里开始有人说她是疯了,徐墨怀却只说她生了病,不许任何一个人说她是发疯。

  她记不得碧荷已经出宫很久了,时常当做张大夫尚在人世,带着人去寻找张大夫,即便有人提醒过她张大夫与碧荷都不在了,下一次她还是会忘记。尚药局的医师说苏燕是心病,让她时常出去走走,也好将这些事放下。

  徐墨怀去含象殿的次数越发频繁,到最后连政务都是在苏燕身边处理完,以免她又出了什么乱子。然而苏燕除了记不清人和事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格外听话。

  庭中落了雪,天地一片苍茫。徐墨怀从半开的小窗看出去,正好能看到蹲在雪地里堆雪人的苏燕,兔毛斗篷裹着她的脸颊,鼻尖被冻得发红。

  徐墨怀起身走出殿门,无奈道:“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便不觉着冷吗?”

  苏燕捧着一团雪,说话间有热气隐约,眼眸显得透亮明净。

  “阿郎,你看我堆了一个你。”

  那雪人堆得乱七八糟,只勉强能看出一个人形,和徐墨怀哪有半点相像。

  可他的表情却陡然一僵,紧接着才缓缓道:“燕娘,你方才叫我什么?”

  苏燕不解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徐墨怀哑然片刻,摇了摇头。“是我有错。”

  是他卑劣无耻,还在奢望回到当初,如今即便二人之间有一丝回温,也让他以为是错觉。

  他忽然生出一种想要询问清楚的冲动,他想问问苏燕是否当真释怀了,想知道她心里可还有他,他们之间是不是还能回到从前。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不能要的,即便是强求他也认了。

  可望见苏燕泠泠的一双眼,他仿佛在照一面镜子,镜子里都是他的怯懦自私的模样。

  不等他问,苏燕却自己说了。“你要问我话吗?”

  苏燕站直了身子,藕荷色罗裙和蜜色斗篷,站在茫茫白雪中好似一朵盛开的花。“阿郎,是你觉得后悔了吗?”

  她嗓音温婉,目光却跟这雪似的凉,只一眼便叫人冷静下来。简单的一句,不用多做解释,二人都能明白其中深意。

  后悔?他从不后悔已做过的事,他所做的一切都有回报,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一切都是天命所归,即便做错了,他也甘愿承受。

  徐墨怀对上苏燕的目光,却发现她平静的目光中,隐约带着一抹悲哀。

  他心上忽然一紧,还是没能决绝地说出自己的答案,话到嘴边,又成了:“我不知道。”

  苏燕垂下眼帘,看着那个古怪的雪人,淡淡道:“不打紧的,都过去了。”

  ——

  冬日里,苏燕病得更厉害了,她时常记不得自己是什么年岁,时常以为徐成瑾还是两三岁的孩子,亦或者夜里从榻上爬起来说要收衣裳,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马家村。她唯独记不得那些让她伤心难过的往事,以至于徐墨怀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苏燕记不得徐墨怀骗她,记不得他曾射她一箭,记不得他的奚落与讥讽,只记得他虚情假意的誓言与那些相伴的岁月。

  徐墨怀走到含象殿,听宫人说苏燕去了中宫,依旧站在殿门前久久不曾离开,转而去看庭中那棵海棠树。不过几年,树竟长得如此高大,这含象殿的草木纷纷变了模样。

  “薛奉,你说朕当初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些。”倘若他退一步,稍和软些,告诉她自己不在意她的出身,是否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模样。如今回想起从前种种,分明他有无数次机会,却偏偏每一次都选择了最坏的那条路。

  薛奉不懂他的意思,略显疑惑地看着他。

  徐墨怀没有再问,只是垂眼说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事。”

  大抵是因为从前侍奉过林馥的原因,身边人接连离去后,苏燕便喜爱去亲近林馥,徐墨怀在殿中等了许久,才得知苏燕在中宫睡下了,尽管已经入了夜,他还是去中宫将睡着的苏燕给抱了回去。

  不久后,宋箬颁下花帖,邀请京中众多贵人前去梅苑赏梅,其中便有苏燕。

  徐墨怀有公务在身,自然不会参与这种妇人间的雅会。

  既然他不去,苏燕也不该去。奈何医师说了,苏燕的病正是因为久不外出,郁结于心导致,与人走动来往是件好事。

  犹豫一番后,他还是应允了苏燕前去。

  且顾念到徐成瑾还在宫中,苏燕无论如何也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便只安插了护卫,没有如从前一般命人严防死守。

  苏燕出宫去见宋箬,徐成瑾抱着她的腿想让一同去,被徐墨怀给拎了起来,说道:“你的课业尚未完成,不可出去玩乐,何况去的都是妇人,你去了反而扰人兴致。”

  苏燕站在一旁看着没有应声。

  徐成瑾去抱她,不情愿道:“那阿娘早些回来。”

  苏燕笑了笑,摸着他的脑袋,问道:“倘若我不能早些回来,阿瑾想要如何?”

  “那我不跟阿娘说话了。”

  苏燕直起身,笑道:“那你可要说到做到。”

  徐墨怀给她披上斗篷,担心她又忘了事,提醒道:“公主是阿箬,不是徐晚音,莫要再叫错了。”

  “我记得。”

  “徐成瑾,进屋去看书。”徐墨怀催促了一句,等徐成瑾转身走了,他才低头去吻苏燕。“你早些回来,夜里不许宿在公主府。”

  “我记得住。”

  苏燕转身离去,路上拢了拢衣裳,走出了好远,又回头瞧了徐墨怀一眼,而后便再也不扭头看了。

第97章

  宋箬的公主府离皇宫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孟鹤之为了不耽误上朝,每日天未亮便要动身。自从与宋箬成了亲,苏燕便极少与孟鹤之往来,然而他们在落魄时相识,彼此之前的情谊也更为难得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