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 第60章

作者:白糖三两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她算什么东西,死了便死了。”

  徐墨怀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可苏燕总觉得他脸上应当是带着嘲讽的。

  她早对他没了心思,然而朝夕相处,到底是有情分在,仍对他抱着一线希望。倘若她稍有些自知之明,便不会感到失望。

  徐墨怀与李骋始终是不同的,只因她曾真心倾慕过这个人,也曾满心满眼都是他,妄想着要与他厮守终生。即便后来知道一切是假,也还是在他阴晴不定的对待下,曾有过片刻的动摇。也正是因为这些许的不同,在李骋要杀她的时候,她还想着服软求饶,而看到徐墨怀对准她的箭矢,便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日头不算太烈,照在面上仍觉得有几分刺目。

  徐墨怀微微眯起眼,紧捏着箭尾的手指又紧了紧。

  李骋手心泛出了冷汗,自知如今的反抗不过是困兽之争,附在苏燕耳边低声道:“算我对不住你。”

  苏燕的眼睫轻微地颤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李骋当然不会如徐墨怀的意,倘若他死必定也要拉着苏燕一同,即便只能让徐墨怀伤心失意也是好的。

  羽箭离弦而出,平静之中宛如响起了裂帛之声。

  二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燕便感受到腿上钻心的疼痛,抑制不住往下跪,而就在刹那之间,又一直羽箭破空而来,准而狠地朝着她身后之人射过去。苏燕并未回头却,仿佛听到了骨头的碎裂声,一股温热的液体也在此时洒满了她的肩颈,有什么顺着她的脸颊与额头往下滴落。

  苏燕看到了自己膝上三寸扎着一根羽箭,刺目的红在衣料上缓缓晕开。

  她瘫坐在地,疼得浑身冷汗,下颌的血滴到沙土里,在日光下泛着墨一般的黑。

  兴许是因为腿上太疼,苏燕后知后觉才想起脖颈上的伤,方才因疼痛而跪下去的时候脖子从匕首上划过,此刻她伸手摸去,掌心立刻被染红了一大片。

  方才还出言威胁徐墨怀的李骋,此刻已经没了声息,一根箭矢从眼眶穿过,直直地刺穿他的头颅,瞬间毙命。

  李骋当时是躲在苏燕背后的,倘若她没有立刻跪下去,这根箭刺穿的会是她。

  很快方才射箭的薛奉跑过来探李骋的鼻息,确认他死透了,悄悄看了眼苏燕的伤势,才去向徐墨怀禀告。

  苏燕瘫坐在地,身上都是血污,并未去看马上坐着的人。她虽劫后余生,却已经疲倦至极,连半点喜悦也生不出来。

  似乎有人从马上下来,走到了她面前还有几步的时候停下。

  苏燕感受到了覆在身上的阴影,即便不去想也知道是谁。

  徐墨怀没有扶她起身,没有安抚更没有怜惜,只是漠然地看着她一身血污,落得这样凄惨可笑的模样。

  而后他转身离开,领着兵马从她身边穿行而过。

  马蹄扬起尘土,落到了苏燕的裙裾上,也飘到了她的眼睛里。

  等马蹄声渐行渐远,她终于克制不住,弯下腰闷声地哭,哭声压抑而沙哑,宛如被割断喉咙的燕鸟在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苏燕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忍着痛疼想要爬起来,才有几个姗姗来迟的侍者,似乎早在远处看着她哭了,只是一时没上前,此刻才来帮扶她。

  “苏美人,请跟我们走一遭吧。”

  ——

  洛阳一日之间变了天,王氏满门死伤无数,连一朝天子的恩师常沛也被打入牢狱。宫门前血流成河,被诛杀的叛贼死状可怖,牵连者不尽其数。

  而此次平叛,如同一张秘密织就的大网,在心怀不轨的逆臣伺机而动时,徐墨怀便将他们牢牢制在掌心,动乱仅持续了几日。趁着徐墨怀假死,妄图在朝堂改天换地的人。无一能逃脱徐墨怀的处置。连昔日人人尊敬的常沛都难逃一死,谁又能全身而退。

  宋箬得知外祖也被打入了大牢,起初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向徐墨怀替他求情,而后便得知徐墨怀在朝堂之上公然说:“敢以逆贼事谏者,戮而杀之,断其四肢。”

  有两人不知死活地去求情,徐墨怀当即便让人将他们拖下去处死了,殿门前还有未擦净而血。

  如今徐墨怀正在气头上,朝堂中人人自危。起初许多人不信他的死讯,坚决不肯另立新帝,与逆贼争论不休,骂得面红耳赤。如今见他好端端地活着,纷纷庆幸自己并未受到逆贼蛊惑。

  宋箬无功无过,没有做任何对不住徐墨怀的事,并未被牵连到此事中,只是后来去打探苏燕的下落,才隐约得知她没有被徐墨怀一怒之下斩首,而是被一同打入了牢狱。

  薛奉那一箭下了狠手,箭头刺穿了苏燕的腿。大夫去替苏燕取下肉中箭的时候却庆幸道:“好在这根箭刺穿了,若是那箭头留在肉里才是真的有苦吃,取出来必定疼得你生不如死。”

  虽说如此,大夫为她取箭的时候,她也觉得一样是疼得生不如死,险些哭着昏厥过去,后来每每上药,她都不敢去看那个骇人的血洞。

  好在从洛阳回长安的路上,徐墨怀没有狠心到让她拖着身上的伤跟着兵马走,只是一路上也如同看管囚犯一般对待她,似乎只要将她活着带回去就好了。

  而回到了长安,徐墨怀也没有来看过她一面,便直接将她发入大牢。

  苏燕被关得偏僻,周围一点人声也没有,每日里仅有送餐饭的狱卒和大夫能与苏燕说上一句话。

  牢房里阴暗湿冷,想要解手时仅有一个恭桶,因此总泛着潮湿腥臊的气味儿。

  苏燕腿上伤势时常痛痒不堪,她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关多久,是否会死在此处。终于在有一日狱卒来送饭的时候,发现饭菜尚未动过,便出声唤她:“苏娘子,你这又是何必?”

  苏燕瞧了眼他送来的饭菜,恹恹道:“吃不下,看着便恶心。小郎君若是心善,便趁我不注意将我杀了。”

  “你为难我做什么呢?”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饭菜留下便走了。

  次日再来,苏燕的饭菜仍未动过,似乎是铁了心要将自己饿死。

  一直到宋箬前来,苏燕眼里才有了些生气。

  宋箬走进牢房,只轻微地皱了下眉头,便没有再露出什么不适的神情。

  从洛阳到长安,她与苏燕不过半月未见,再见时苏燕消瘦得厉害,整个人也气息奄奄,竟让她想起了入秋后正在凋敝的草木。

  “公主”,苏燕抬眼看她,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面容。“你去和他说一声,叫他杀了我吧。”

  苏燕连开口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仅仅是几日的牢狱之灾,便叫她没了活下去的念想。

  宋箬蹲下去,说道:“这话我就当没听过,皇兄知道你有苦衷,并非刻意背叛,你托我给他带几句好话,他一心软此事便揭过去了。”

  苏燕埋头咳嗽了两声,笑声里都带着嘶哑。“我没苦衷,我就是想要他死,何必再说这些好听的话,即便他揭过去了,我也是揭不过去的……”

  宋箬皱起眉,犹豫片刻,说道:“其实皇兄当时并非真心要你的性命。”

  苏燕的指甲掐进了肉里,肩膀微微瑟缩起来,原本愤恨的语气,也因此刻的虚弱而多了绝望的意味。“世上只是我是最蠢的人,只有我被人耍得团团转。”

  宋箬想扶着苏燕起身,苏燕却因腿伤趔趄着向前倒去,好在宋箬眼疾手快并未让她摔倒。

  “苏燕”,宋箬身上忽然一沉,她拍了拍苏燕,没有得到回答。

  一旁的侍从提醒道:“公主,苏美人好似是昏过去了。”

第86章

  从洛阳回长安的路上,医师与徐墨怀禀告过苏燕的伤势。

  薛奉在一旁听着冷汗直冒,他在后方将箭对准了苏燕的腿,生怕有丁点的疏忽会害得她性命不保,亦或是从此残了瘸了。即便徐墨怀总说着要将苏燕的腿打断,但他也知晓这仅仅是嘴上说说,要是真的打断了,徐墨怀反会先杀了行刑的人。

  好在医师查看过后取出了箭,也并未伤到要害,倘若好生休养日后不会有大碍。

  薛奉松了一口气,看向徐墨怀的时候,他的脸色依旧不大好。

  此次来洛阳,假意被行刺失去动向,再隐匿行踪,本就是为了钓出那些蠢蠢欲动的逆贼,苏燕只是其中并不紧要的一环,即便没有苏燕,徐墨怀也会有其他的法子。

  刻意留下苏燕这样大的破绽,只是因为他想赌一次,赌他在苏燕心中的分量,赌他会不会如同多年前在观音山时被苏燕坚定地选择。

  薛奉没有忘记当得知兵马去围剿宁清坊时徐墨怀的表情,宛如有狂风暴雨凝聚在他眼底,呼啸着要将一切碾碎。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日水米不进,谁也不敢去打搅。

  在看到李骋用苏燕的性命做要挟时,徐墨怀从薛奉手中接过弓箭,仅小声地提醒了一句“射她的腿”,他便领会了徐墨怀的意思。

  救下苏燕之后,徐墨怀并未去查看苏燕的伤势,而是冷漠绝情地带着兵马离开。苏燕躺在地上,身上都是血污,模样看着分外凄惨,然而徐墨怀面色可怖,一行人连多看她几眼都不敢。

  ——

  很早以前,徐墨怀便学会了对人不再有期望,无论是待谁都只给出三分信任,七分虚情假意。

  即便相伴十数年的恩师背叛了他,连一直恭敬的外祖也与人谋和,想要害他性命。他也仅仅有片刻的怅然,很快便在心中冷静地反复提醒自己:这些都是平常事,他早该料到。

  唯独对苏燕,他是有过期望的,倘若宁清坊没有被供出来,兴许要再费些功夫引出叛贼。而苏燕的出卖也不在意料之外,于是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嘲讽自己的自以为是。

  世上果然没有人可以相信,他不该耗费自己的心神给无用之人,更不用贪恋什么情爱,世上唯有权势能常伴着他。

  当他将箭矢对准苏燕的时候,他是真的有片刻犹豫。世上背叛他的人都该死,苏燕也不该意外,她不过是种地放牛的无知农妇,是他让苏燕有衣有食,让她成为人上人,而如今她却毫不犹豫地出卖他。从前种种,当真是他鬼迷心窍。

  直到回了长安,徐墨怀让人将苏燕打入大牢,一直没有去见过她一次,似乎是铁了心不再对她心软。起初连薛奉都以为徐墨怀会杀了苏燕,可每日去牢狱中替苏燕看伤的医师,也会每日照常去紫宸殿与徐墨怀禀告苏燕的伤势。

  一直到有一日狱中的看守前来禀告,说是苏燕不吃不喝一心寻死,徐墨怀便让人叫来了宋箬,交代一番后宋箬便去了大牢探望苏燕,而后不久,苏燕便昏迷着被人送回了含象殿。

  薛奉这才渐渐确认,徐墨怀是不会杀苏燕了。

  ——

  碧荷一见到奄奄一息的苏燕便眼前一热,立刻让人备好热水替苏燕擦洗身子,听闻苏燕腿上有伤,众人在替她脱衣时也小心翼翼的,然而纵使已被提醒过了,在见到苏燕腿上可怖的血洞时仍然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苏燕似乎是感受到了疼痛,梦里都在皱眉头。碧荷给苏燕拿来衣裳,眼睛甚至不敢去看苏燕的伤口,生怕再看一眼便心疼地要落泪了。

  医师早在殿外候着,等她们给苏燕换好衣裳,他才跟在徐墨怀身后进了寝殿。

  碧荷在看到徐墨怀的那一刻,连忙低下头,以免自己面上的隐隐不忿让他瞥见。

  等走远了,同伴才拉过碧荷,小声道:“美人怎得被磋磨成这副模样了,你说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碧荷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大清楚,早先美人不曾进宫的时候,陛下便是如此,一阵好一阵坏的,咱们哪儿能说清呢。”

  同伴小声嘀咕:“这么瞧着美人也挺可怜的……”

  榻上的苏燕消瘦了许多,安安静静地躺着,呼吸时的起伏都显得微弱。

  医师小心翼翼查看了苏燕的伤势,重新换了伤药,才去给苏燕把脉。露出苏燕腿上的伤处时,徐墨怀别开了眼。

  宫里的医师为了不出差错,把脉总是要多费些功夫,这次比从前还久一些,甚至欲言又止地回头看了徐墨怀一眼,又重新将手指搭在了苏燕的腕部。

  徐墨怀皱了下眉,说道:“张医师只管说。”

  张医师便如实道:“臣看苏美人的脉象似乎是有了身孕,然美人身子体弱,如今又有伤在身,倘若当真有孕,也未必能保住皇嗣。”

  徐墨怀错愕了一下,才说:“那她自己呢,可有大碍?”

  张医师眉头皱得更深了。“臣医术不精,若是不出错,苏美人的身孕已有三月,此时再落胎恐会伤及美人性命。”

  他攥紧了手指,语气沉了沉,说道:“皇嗣必须保住,有什么需要顾忌的,医师尽管说出便是。”

  等为苏燕诊治完,张医师又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张纸,抄了一份留在含象殿,而后回去吩咐人抓药。

  殿内静谧无声,苏燕穿着轻薄的寝衣,乌发堆叠在肩颈处。脖颈上被匕首划伤的伤处已经快好全了,只剩一条轻浅的痕迹。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徐墨怀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情绪,可他不愿承认这是懊悔。

  苏燕背叛了他,世上没人能在背叛他以后全身而退。

  可他们又有孩子了。

  苏燕这回还会千方百计地想要杀了这个孩子吗?

  他将目光落到了苏燕平坦的小腹处,嗓子忽然有些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