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 第11章

作者:白糖三两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徐伯徽讪笑两声没有否认,徐墨怀立刻就明白了,难怪会这副打扮进宫见他,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想必是知道安庆王与老师会坚决反对,这才想来看看他的态度。

  “你若想安庆王与孙将军一头撞死在宣政殿的柱子上,便尽管将人娶进王府。”

  听到这样的回答,徐伯徽也急了起来:“喜欢一个人本就是情难自控,我心已许她,难道只因她是胡人,皇兄便要看我狠心割爱吗?”

  徐墨怀冷冷道:“你年纪尚轻,更不该耽于情爱。为了一个女子让整个家族蒙羞。何况是一个胡姬,你若实在想要,让她做妾足矣。”

  徐伯徽向来怕他,知道这样的话已经是极为退让了,便低头丧气地“哦”了一声,不再纠缠在这件事上。

  等从马场回到紫宸殿,徐墨怀出了身薄汗,宫人已经早早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待他洗漱完去书房,正巧听到一个宫人在与同伴嬉笑。

  “……那字是你没瞧见,歪歪扭扭没个形状,简直是狗爬似的,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说着便笑作一团,待注意到不远处的徐墨怀后,纷纷吓得瘫软在地,哆嗦着跪拜认罪。

  “陛……陛下……”

  徐墨怀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扫了二人一眼,吩咐道:“去抄雍也篇三千遍,一月内抄不完,割舌,一字潦草便剁一指。”

  三千遍,还要兼具工整,便是要他们日夜不休,换谁能抄得完,这和直接下令剁手割舌有什么区别?

  话一说完,二人皆是面色苍白,如丧考妣,然而还要忍住眼泪,跪谢他宽容大度。

  白日里他弄倒了茶盏,想必就是那个时候宫人进去打扫看见的。

  就是给他们十条命,他们也不敢翻阅书案上的书信,但远远地瞧上几眼也不算难。徐墨怀走进去的时候,正想着将收拾的宫人换一批聪敏的。

  而后坐在书案前,重新拾起了看至一半的信。

  书案上搁置的政务尚未处理,他却在看一些枯燥乏味,甚至称得上浪费时间的东西。徐墨怀想到此也觉得有几分好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种蠢事,然而紧接着信中的内容就再次挑动了他平缓的心绪。

  他沉着一张脸看完了全部的信,一直到最后一封。苏燕说她想了很久,想来长安找他。

  按照这信上所说的时间,等她到长安应该是年后了。

  徐墨怀突然有些恍然,惊诧于她竟真的跋涉千里,只为确认他的安危,甚至这么多封信里,都不曾催促过他回到马家村,有的只有关心他是否健朗平安。

  这是最后一封信,自此后再没有了。他不知道苏燕是否真的来了长安,但她必定是翻遍整个崇安坊,也找不到一个叫做“莫淮”的郎君。又或者她在半途就遇到不测,再没有书信能寄过来。

  徐墨怀将信又看了一遍,心中的烦躁并未平复,反而有愈烧愈烈之势。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便不受他控制了,索性起身离开书房准备安寝。

  明日他就烧了这扰人的东西!

  ——

  次日徐墨怀醒来,面色显然就更差了,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梦。

  常沛一早就在殿外等着,正听薛奉说起昨日皇上心情不佳的事,就见穿戴整齐的徐墨怀走了出来,眼下略带青黑,显得人有几分疲态。

  他走出来就开口道:“薛奉,让人去端个火盆,放在书房外。”

  薛奉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照做,搬着一个不大的火盆放在书房外等着,而后常沛跟着徐墨怀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等徐墨怀拿着厚厚一沓书信准备往火盆里丢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陛下,昨日又送来两封信。”

  徐墨怀动作一顿,到底还是停了手,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里的信半晌没去接。

  常沛拿信的那只手就像被刺扎着似的,收回去也不是往前递也不是。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终于想通了,伸手将信接过拆看了起来。

  也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徐墨怀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一词可以形容了。

  “陛下怎么了?”

  他拿信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本就劣等的信纸给捏碎了。

  “当日上元节,朕在街上无意中看到一个人,一个绝不会在长安出现的人。”徐墨怀将那封错漏百出的信看完,只阴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话。

  谁想未必是他错认,当日苏燕的确走过了长安的大小街市,二人擦肩而过之前,她也同长安的百姓们一般,在雪地中跪迎了天子仪仗。

  常沛问:“陛下说的人是谁?”

  “朕的救命恩人。”他冷声说完,转身回了书房,没有再将信丢进火里的意思。

  常沛等徐墨怀看完最后一封信,谁知这次他竟很快就读完了,且快步走出去,唯独将那一封信丢进了火盆,面上似乎还有几分嫌弃。

  “朕那位救命恩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徐墨怀冷嗤一声便没了后话,呆站在火盆前许久,一直到那封信只剩残余的灰烬,也没有挪动脚步。

  常沛问他:“陛下近日究竟在忧心何事?”

  常沛伴徐墨怀长大,称得上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即便是这样,也鲜少见他有如此反常的时刻。

  “当初朕重伤被人所救,救朕的是一个乡野村妇。她大字不识,言行粗鄙,待朕却还算用心。”徐墨怀说起这些,往事又在心中浮现。“朕当她只是为挟恩图报,也曾想过杀了她灭口,可最后还是感念那半载岁月,留了她的性命。不曾想朕走后,她过得似乎比从前还要不好,连遇到的夫婿也别有用心。你说若朕此刻将她带回长安,算不算救她于水火中?”

  没等常沛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她不过是一低贱农妇,朕能赐她荣华富贵,让她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她当然该跪谢朕的恩典……”

  常沛默了默,问道:“陛下喜欢她?”

  徐墨怀扭过头,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蠢话?”

  常沛:“……”

  他哑然片刻,又说:“此去路远,陛下想派何人前去?”

  “自然是朕亲自去。”徐墨怀想到她在信中说的婚期,便忍不住泛起冷笑来。

  常沛知道徐墨怀阴晴不定的性子,也没有好劝他,也许明日他就改主意了。

  然后次日,徐墨怀便寻了个由头带人出城了。

  ——

  云塘镇很小,谁家要办喜事都能传遍。

  周胥脾气很好,待人温厚有礼,许多人都想将女儿嫁给她,谁知这桩婚事竟落到了苏燕头上。

  好事者便会在背地里编排苏燕,连着将她早死的母亲都拖出来嘴上两句。

  苏燕有意让自己忽视那些风言风语,却也没办法做到全然不理会,背地里还是会不堪其扰,加上周胥的母亲一直没个好脸色,尽管她悉心照料,也还是言语轻蔑,处处贬低她。

  好在周胥从不曾有看低她的意思,这才让她心中好受了些,总归是和周胥过日子,好坏都让旁人说去,她才不要理会。

  二人的婚事并非大办,宾客也都是亲朋好友。苏燕的绣活不好,自己挑了块喜欢的料子,请镇上有名的绣娘缝制。

  孟娘子提前看过她一身装扮,说道:“周家当真没落至此?竟让你穿得如此素净,头上连根像样的钗子都没有,到底是周胥母亲不许,还是他认为你家境清贫,便不肯对你多花几分心思?”

  苏燕笑了笑,也不知是在宽慰孟娘子,还是在宽慰自己。“我又没什么嫁妆,在马家村也算声名狼藉了。他不曾说过我半句不好,我心中已经很感激了,若再强求什么,倒像是我不知好歹了。”

  孟娘子叹息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模样,从长安回来一趟,怎得就妄自菲薄,先瞧不起自己了。还是周胥他娘总说些混账话,让你……”

  苏燕垂下眼,轻声说:“与旁人没什么干系,只是觉得,也许我是该有一点自知之明。”

  两个人都要成婚了,孟娘子一个外人也不好说太多丧气话,回去翻箱倒柜从嫁妆里找了根钗子送给苏燕,算作是给她的贺礼。

  马家村离镇上太远,成婚当日苏燕从孟娘子他们的住处被人接走。虽然一切从简却也很是喜庆,镇上不少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来围观。小孩子跟着送亲的队伍又蹦又跳。

  苏燕本就生得好看,略施粉黛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从前说周胥娶了一个娼妓之女的人,也在此刻闭了嘴,只敢酸溜溜的在背后说几句风流话。

  苏燕一路被迎进了周胥家的院子,宾客们欢呼起哄笑作一团。

  而后便是一堆繁琐的礼节,因周胥出身士族,对此也更讲究。苏燕担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为此曾练了好几次,如今这么多人看着,还是免不了心中忐忑。

  大概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周胥握着她的手,小声地说了句:“别怕。”

  苏燕面上一红,瞥了他一眼后迅速低下头,宾客见状就起哄:“周先生和小娘子说什么悄悄话呢?说出来让我们也听听!”

  哄闹声吵得厉害,周胥也笑出了声。苏燕脑子一片混沌,似乎是飘离在外,如同一个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同周胥行礼拜天地,总觉得一切都十分不真实,好似在做梦。

  等到宾客酒至正酣,礼成就要送入洞房了,宾客便开始喧闹起来,围着周胥要他喝酒,你推我搡间嬉笑声欢呼声吵得人脑子嗡嗡作响。

  然而只是瞬息之间,突然一列兵卫闯入喜宴,如同一瓢凉水浇入了沸腾的铁锅中,哄闹的人群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周胥也有片刻无措,然而身为主人家,他立刻站出去,问道:“敢问各位来此有何贵干?”

  还不等苏燕反应过来,一个衣着华贵,手持长刀的男子从中走出,二话不说挥刀砍去。

  只听一声惨叫,一只断手落在苏燕前方。方才还鸦雀无声的人群都被这变故吓得惊叫起来,挤挤攘攘地往一旁退,胆小的更是抖得像筛糠。

  苏燕吓得倒吸一口气,强忍畏惧立刻上前扶住踉跄的周胥。

  “你们是什么人?”

  男子打量她一眼,却并未回答,只沉声吩咐道:“所有人都滚出去,倘若有逗留者,杀无赦。”

  他气势十足,半点不像唬人,众宾客本还犹豫的,都忙不迭往外跑,桌椅碗筷都被撞得哐当作响,地上一片狼藉。

  苏燕面色惨白,不安地看向面前的陌生人。

  周胥疼得跪倒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断手,身子止不住的发抖,而周母则大声哭嚎了起来,也扑上前抱着儿子。

  任由周胥如何发问,男子都一言不发,直到兵卫散开,有一人从院门缓步走到他们面前。一尘不染的玄色深衣,袍边滚着金线织就的云纹,无不象征着他身份之尊贵。

  苏燕看到那张熟悉极了的脸,身体止不住的颤栗起来,只死死地盯着他,嗓子就像被塞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周母还在哭喊着,吵嚷着要去报官。周胥已经知道自己约莫是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强忍着疼痛俯身跪拜,说出的话都变得有气无力:“敢问……这位贵人,与我有何仇怨?”

  徐墨怀长身玉立,一身精致华贵的衣裳,与这乱糟糟的庭院说不出的违和,比当初在苏燕家中要更甚几分。

  他睥睨而视,目光仅落到了苏燕一人身上。

  然而此刻跪在地上的三个人,唯有苏燕不敢抬头看他。

  徐墨怀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反倒让几人不约而同地心底发怵。

  “朕远道而来,燕娘怎得也不看朕一眼?”他语气又轻又慢,像极了情人间温柔的耳语,然而落到苏燕耳中,却犹如世上最恶毒的诅咒一般。

  周胥和周母一同瞪大了眼望向苏燕,她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来,随后缓缓跪拜下去,一字一句道:“民女苏燕,拜见陛下。”

  口中哭骂声不停的周母立刻就僵住了,连带着周胥也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

  苏燕压低身子,没敢抬起头。“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敢问陛下何故到此伤我夫婿,将我的婚宴搅得一团糟。”

  尽管她再如何克制,也压不下语气中的这股不解与怨恨。

  分明是徐墨怀骗她在先,眼看着她就要有自己的家人了,眼看她已经要将伤心事忘个干净,他却偏偏到此,如同一把刀子一样,将她织出的美梦给劈开。

  苏燕憋着眼泪,咬牙切齿道:“敢问陛下到底想做什么?若是我从前有过冒犯,也实属无心,即便只是短短几月,我也是用尽心力侍奉,为何却换来今日的……”

  她心底不知积压了多少委屈,却说到一半停下,徐墨怀便将她未说完的话接下去:“今日的恩将仇报?”

  他终于扫了一眼苏燕身旁抖得像只鹌鹑的周胥,耐性十足地解释道:“他不是真心要娶你,朕可以带你去长安,千倍百倍地实现你的心愿……”

  苏燕满面泪水,而周胥的断手就在距离她不过三尺的位置,她一心以为自己的日子就要好起来了,她是真心要同周胥好的,她是真的想要个家人。

  她终于忍不可忍,崩溃颤抖地说出:“他不是真心,又有谁是真心,难道陛下就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