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乃
也不知是穆贵妃私心里想学薛昭仪,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宫人取来给薛昭仪的新衣服竟然是素白的,十分简约。顶多有用银丝线在袖口裙边勾了点花样,再多的就没了。
薛昭仪讶然抬眸。
她可从未见过穆贵妃穿这种浅色。
穆贵妃却没和她对上目光。
穆贵妃正拧着眉吩咐,水里要多放些花瓣,最好是白色的,红色的就不要了。
薛昭仪听着,半是讶异,半是好笑。
连她偏好白色的花都知道……
跟在穆贵妃后头,薛昭仪唇边笑意浅浅,却始终没有收敛。
及至热汤备好,穆贵妃也没叫宫女留下来伺候,径自解了湿衣下水。
被雨淋得冰凉的身体经热水这么一泡,很快回暖。穆贵妃轻轻舒了口气,就听那边水声哗啦,薛昭仪也下水了。
她抬眼一瞧。
薛昭仪刚才洗了脸,此刻正是素颜。湿透了的长发用簪子绾住,有一缕不听话地落在肩窝处,衬得肤如凝脂,肩若削成,锁骨亦是精致到了极点。
好像白玉雕出来的人。她想。
正想着,那白玉般的人看过来,说道:“贵妃娘娘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妾做什么?”
有了先前妆花的那点经验,穆贵妃倒也不恼,只说:“看你好看。”
她说得理直气壮极了。
薛昭仪便莞尔:“贵妃娘娘也好看。”
音落,往穆贵妃那边靠了靠,问:“娘娘这一头青丝乌黑漂亮,妾帮娘娘洗头发吧?”
放在以前,薛昭仪这么说,穆贵妃不仅不会同意,还会反问,昭仪妹妹是不是嫉妒她的头发,就想借洗头发之意作弄于她。
但这次,鬼使神差的,穆贵妃同意了。
她背过身去,手臂搭在池边,下巴则枕着手臂,任由薛昭仪摆弄她的头发。
“妾记得,贵妃娘娘的头发打小就很漂亮,”薛昭仪动作很轻,丝毫没让穆贵妃感到疼痛,“那会儿都是三四岁的黄毛丫头,头发又短又乱,唯独娘娘的黑如鸦羽,长且柔顺,谁瞧着不羡慕。”
穆贵妃想了想说:“你就没羡慕。”
薛昭仪道:“那是因为妾从懂事起就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再羡慕,也不能叫人看出来。”又道,“过去太久,娘娘怕是不记得了,有回宴上,娘娘被个小公子揪坏发髻,还揪断了好多根头发,娘娘哭了很久。”
穆贵妃道:“嗯……好像有点印象。”
薛昭仪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小公子都没敢出现在娘娘面前。娘娘可知为何?”
穆贵妃道:“不知道。”
薛昭仪道:“那是因为妾连同好几个姑娘,一起把那小公子的头顶给揪秃了。”
穆贵妃:“……噗。”
穆贵妃惊呆了。
她竟不知淡雅如菊的薛昭仪,小时候居然也能做出这种事来。
而薛昭仪还在继续说道:“娘娘可知那几个姑娘为何会应下妾的邀请?因为她们和妾一样,羡慕娘娘的头发,心里喜欢得紧,舍不得看娘娘的头发被人揪坏。”
穆贵妃道:“你……”
穆贵妃心中十分复杂。
有高兴,有酸涩,还有难过,五味杂陈的。
她哪里想过薛昭仪会同她说这些。
更没想过这些年来,薛昭仪一直喜欢她的头发。
她心中思绪翻滚个不停,间或抽了下鼻子,冷不防听薛昭仪道:“娘娘哭了?”
穆贵妃忙抬手擦了擦鼻子,粗声粗气道:“你听错了,本宫才没哭!”
薛昭仪温声道:“好,娘娘没哭,是妾听错了,妾该罚。”
薛昭仪继续给她洗头发。
洗完了,十指作梳,温柔地打理着,说道:“娘娘艳羡妾这张脸,殊不知妾也艳羡娘娘。”
纤细十指自发中穿梭而过,掠过颈项,掠过肩头,最后停在耳畔,若有若无的抚触。
“总有人夸娘娘,天香国色,娇艳如花,”薛昭仪轻声道,“妾有时也想,若妾生得像娘娘这般,想必就不会打小学那么多可有可无的东西,连喜欢什么,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穆贵妃听罢,犹疑道:“你不是喜欢文人们喜欢的东西?”
薛昭仪道:“是喜欢。但不是真的喜欢。”
穆贵妃:“啊?”
薛昭仪:“妾也喜欢花裙子,喜欢金首饰,喜欢红牡丹黄月季。可妾不能让人察觉,因为妾是薛氏女,妾一言一行都秉承薛氏家风,妾纵是这辈子到死都得不到真心喜爱的东西,也绝不能辱没门楣。”
最后这番话既掷地有声,又饮泣吞声,穆贵妃听着,心下震动,说不出话来。
原来她也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原来她们两个竟然这样像。
原来,是这样啊。
“……昭仪妹妹别难过,”良久,穆贵妃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薛昭仪的背,“以后你喜欢什么,就同本宫说,只要本宫能弄到手,就一定给你送来。”顿了顿,“悄悄给你送来。”
薛昭仪沉默一瞬,忽而一笑。
不同于先前的冬去春来,此刻她笑得开怀,红唇贝齿,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穆贵妃哪里见过她这副模样,不由担忧地道:“昭仪……”
薛昭仪摆手,笑道:“妾这是高兴。活了一二十年,总算听到有人对妾说想要什么,就都给妾送来。”
穆贵妃正是被震动得热血激荡之时,闻言忙道:“你喜欢花裙子?本宫穿的那些你喜欢吗?待会儿你尽管挑,喜欢哪条就拿去。”
薛昭仪笑道:“若妾都喜欢,把娘娘的裙子全拿走呢?”
穆贵妃道:“那正好,你拿本宫的,本宫拿你的——本宫就直说了吧,本宫也喜欢白色。”
薛昭仪笑得更开怀了。
待得笑够了,她抬手抹去眼泪,郑重道:“妾谢过贵妃娘娘。”
穆贵妃道:“那,那本宫也谢谢你。”
如果不是淋了场雨,她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拨开薛昭仪这副风轻云淡的皮囊,发觉里头究竟藏着颗怎样的七巧玲珑心。
不,不止是因为淋了雨。
等明日去了永宁宫,她得谢谢弄月,更得好好谢谢娘娘。
对立了十来年,穆贵妃和薛昭仪这一朝说开,顿时仿佛有数不尽的话想要和对方倾诉。
一会儿是穆贵妃问薛昭仪,她平日戴的那些首饰可有喜欢的,若有,便都拿了去;一会儿是薛昭仪同穆贵妃说,娘娘身子漂亮得很,尤其是在这池子里,连她看着都有些气血上涌。
穆贵妃被说得脸都红了。
她装作净面的样子往脸上撩了把水,并借机看了薛昭仪的身子,而后对薛昭仪道:“昭仪妹妹腰好细,不堪盈盈一握,说的就是昭仪妹妹了吧。”
说着伸出手,往薛昭仪腰上一揽。
岂料碰到的正是薛昭仪敏感处,薛昭仪先是被摸得一笑,随即连忙往后躲,还撩水往穆贵妃跟前洒,试图让穆贵妃住手。
穆贵妃哪里肯收手,学李美人说了句好滑,又说再让本宫摸摸,一面追过去,一面同样撩起水去泼。
两人就这么在池子里你来我往地玩,若非水凉了,怕是还停不下来。
擦身时,穆贵妃问:“外面好像还在下雨。等雨停了,你就回临清殿吗?”
薛昭仪何等聪明,不过略略一想,就明白这是不舍得让她走。
便道:“贵妃娘娘若不嫌弃,妾想厚着脸皮请求娘娘应准妾留在锦澜殿用膳。”
果然,她这么一说,穆贵妃飞快应道:“本宫这就命人传膳。”
由于在浴池里闹得太久,现下早不早午不午,各宫都已用过膳,只锦澜殿这边才要传膳,故而膳食很快便送来。
而就像薛昭仪说的,喜欢什么不会刻意让人发觉,穆贵妃不知道薛昭仪平时都喜欢吃什么,便握着银箸,说这道菜好吃,那道菜也好吃。末了压低声音问薛昭仪可有想吃却没吃过的,回头她叫人去学。
薛昭仪也压低声音回道,其实只要好吃可口,她都喜欢。
穆贵妃道:“听起来你似乎很好养活。”
薛昭仪答:“在家被拘束惯了,就什么都想试试看。”
穆贵妃顿时心生怜爱,亲自给她盛汤夹菜,叫她多吃点,否则不定哪天风大了些,就把她那细腰给吹折了。
贵妃爱意实在厚重,向来少食的薛昭仪吃了又吃,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才将碗里饭菜吃完。
觉出彻底饱了,真的不能再吃了,眼见穆贵妃又要给自己盛汤,薛昭仪忙起身,道妾给娘娘布菜,才巧妙地阻绝了穆贵妃继续投喂自己的意图。
膳后用茶,见外头雨停了,薛昭仪搁下茶杯,起身告辞:“妾告退,娘娘不必送了。”
穆贵妃没起来,问:“你待会儿……是要去长生殿吗?”
薛昭仪答是。
“那希望陛下会接见你,”穆贵妃冲她露出个笑脸来,“你这样好,陛下要是见了你,一定会喜欢你的。”
“承娘娘吉言。”
大抵是穆贵妃的祝福十分诚心,薛昭仪思及今日虽暴雨,但天气闷热,特意叫厨房做了两样清淡些的小菜和一份清汤,装进食盒里带去长生殿,果真见到了陛下。
但也只是见而已。
陛下并未叫她留下伺候。
只问了她一句话,今晨给皇后请安,皇后可有不妥,她回答皇后娘娘并无不妥,陛下便挥手,让她下去。
退出长生殿的那一刻,薛昭仪悄悄抬眼看了看,见陛下虽没动高公公从食盒里取出的汤菜,却也没让高公公收拾了去,她收回目光,如来时一样离开。
而再听不到薛昭仪的脚步声了,伏案批阅奏章的陛下才道:“拿下去分了吧。”
高公公应是。
随即动作麻利地把那两菜一汤装回食盒,提着食盒出去,叫不当值的宫人们分食。
得知这回是昭仪娘娘送来的,宫人们先谢过陛下恩典,再朝昭仪娘娘的临清殿方向隔空拜了拜,便三两下分好菜,就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