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哀蓝
他虽要利用她的身份大做文章,却也是真心将她当女儿疼爱。
庄夫人见那父女俩如此亲昵,已是气得发疯:“主君一回来便要质问我吗?我要罚一个外室女,难道都不可以吗?”
邢冀在人前是会给夫人留面子的,但事关玲珑,他不会让玲珑有丝毫不适或是反感,庄夫人对她越差,她便越依赖他,因此毫不犹豫,站在玲珑这边:“夫人今年几岁,她又几岁?孩子犯了错,好生说教便是,瞧夫人这架势,倒像是要打她板子了。”
“父亲我怕。”
小姑娘一副可怜巴巴小白花的样子,朝邢冀怀里躲,她是有恃无恐,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别说本身没犯什么错,只是惩治个下人,就是真的犯错了,跟庄夫人对上了,邢冀也不会让她吃亏。他巴不得她一颗心都放在邢家,怎么可能让她寒心?“我都好几日没吃上顿热乎饭了,那厨房的婆子还让我将就,顿顿给我大鱼大肉,冷得发腥,我说她,她还怪我,我气不过,才让人欺负她,可是夫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打我,我真害怕,父亲,不如你放我回去吧,我想回有母亲的地方,这里我害怕,我不敢待。”
说着,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她又一向表现良好,演技精湛,邢冀哪里分得清?立时对庄夫人不满道:“你执掌府中中馈,还能出如此纰漏,那婆子岂不该罚?”
庄夫人气个半死,那婆子虽然在厨房当值,但却是个特别会揣摩人心的,她每次不愉悦,稍稍递个信儿,那婆子便会在吃食上为难为难令她心堵的人,比如某个一连伺候了主君三日的小妾,某个给主君红袖添香的婢女,某个刚得了主君夸赞的庶子……总之不需要庄夫人说,那婆子便会去做,正得庄夫人欢心呢,结果被玲珑给教训一顿,听说胆子都吓没了,命也少了半条,她能不气么?
岂止是生气啊,简直都要气死了!
玲珑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还有更气的在后头呢。
庄夫人此生最恨,便是夫君三妻四妾自己还要装大度,她不舍得对付夫君,只好拿小妾与庶出子女撒气,撒气还撒的特别憋屈,怕破坏了自己在主君心目中的形象,活似邢冀是什么负心汉对不起她,然而这时代,这世道,能遇到一心一意的夫君是福气,遇不到,对女子而言又能如何?
她又不肯去争,觉得掉价,怕主君看轻,坐在原地不动,难道爱情能从天上掉下来?哪有这样的好事!
最好笑的便是她怨恨妾侍也不怨恨主君,可男女之事,在这个时代,难不成是由女人来掌控的?后院那些个妾侍,有些才十五六岁,比玲珑也大不了多少,问问她们,是谁将他们当做棋子与工具来维系彼此之间的关系?难道她们不想嫁个温柔体贴的丈夫生儿育女,难道她们都是自甘轻贱要给邢冀做妾?
说白了,大家都是利益共同体,爱情是虚假的,利益才是真的。
可惜庄夫人这么多年看不透,她要是足够了解邢冀,就该知道,邢冀这样的人痴心无悔爱一个女人,把对方养在外面十几年,本身就很有问题。
庄夫人忍气道:“那婆子是该罚,却也不该她来罚,毕竟婆子也算是我的人,她遣人来禀报于我,难道我会不为她做主?如今她自作主张罚了人,叫旁人知道,岂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她心知主君重规矩,这么说,能让主君改观。
谁知她忘了玲珑与她乖巧的嫡长女邢萱不一样,玲珑抢先一步道:“既然是夫人的人,还能做出如此之事,可见是奴大欺主!还是说夫人调教出的下人便是如此没规矩?接连三日给我吃些冷冰冰的油腻肥肉,张嘴便让我将就,知道的说她是在厨房当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这府里的老太君呢!”
邢冀看了庄夫人一眼,道:“夫人要好好约束和管教身边的下人,这样的事,不要再有第二次。”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道:“让玲珑搬到我院子里去住吧,我不在府中,也不会让她受人欺凌,夫人若是有心,便多照拂一二,若是无心,也不必管她,自有人为她操心。”
玲珑心想,你看你看,有委屈就要说出来,不爽就得闹,这年头就是按闹分配,像原主那样忍气吞声,人家可不会感恩,只会觉得你好欺负,变本加厉的搞你。可她掉两颗眼泪,邢冀便给出了这样大的好处——她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华安帝旧部取得联系,她可不想一辈子待在潍州府,更不想嫁给邢淳当老婆,尤其是不想有庄夫人这么个婆婆。
她怕自己哪天一个不小心,把婆婆揍成肉饼。
听邢冀说让玲珑到他院子里去住,庄夫人噌的一下站起来:“主君,这于理不合!”
“我的女儿,接连三日吃冷掉的饭菜,也于理不合。”邢冀淡道,“也不见你如此激动。”
说完,还让人去打了那婆子五十个板子,能不能熬过来全看对方自己造化,这护短的劲儿玲珑可喜欢了,哪怕对方是图利又如何?拿到手上的好处才是真实的。
邢冀带着玲珑一走,庄夫人整个人泄了气,颓然坐倒在椅子里。邢萱始终不大敢说话,她性情柔顺,耳根子软。一开始觉得母亲委屈,但听了玲珑的话,又觉得玲珑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一时间不知该劝慰母亲什么话,只是为难。
女子自幼受到的教育便是贤惠顺从,母亲也是这样教导自己的,可母亲的所作所为,与她所教导的,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玲珑说得似乎很对,但其实也有问题,不怪那些勾引父亲的妾侍,难道要怪父亲?可父亲有什么错?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天经地义?
既然是天经地义,母亲又为何总是恼怒?
邢萱有些迷糊了,她搞不懂这两人到底谁才是对的,总觉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
但,真的好羡慕那个妹妹与父亲相处的模样啊,嬉笑怒骂无比自然,哪里像是自己,见到父亲跟个鹌鹑一样,行了礼便不敢乱动,生怕哪里规矩不好惹了父亲厌恶。
“萱娘,你可不能学那外室女的做派!”庄夫人生完气,对着女儿耳提面命。“一瞧便不庄重,轻浮下贱!定然是跟她那没出息的狐狸精娘学的!萱娘是邢氏女,切勿与那外室女学!”
“母亲,可是……”
“可是什么?”庄夫人专制道,“母亲所说都是为你好,难不成还会害你?大家闺秀便要有大家闺秀的模样,不学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你是母亲的骄傲,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与那外室女是云泥之别,她怎么配跟你相提并论?”
邢萱本来想说羡慕玲珑与父亲可以那样亲昵,她也想亲近父亲,可是想想母亲所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她记忆中父亲甚至都没有抱过她,对她说话虽然也和颜悦色,却少了几分慈爱纵容。
可母亲如此激动,她也不敢说什么,只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庄夫人这才满意。她对自己的一双儿女要求严苛,为的就是从主君口中听到一句赞扬,哪怕是只有一句,也足够庄夫人高兴了。
她的儿女,必不可能输给那群出身卑贱的庶子女!
玲珑成功搬进了邢冀的院子,她年纪小,倒也没人说什么,只是让府中下人认识到一个事实,这位新回府的小女郎,是被主君捧在心尖尖儿上的!谁都不能怠慢!没看到厨房那婆子,前些日子还春风得意呢,因为得罪了小女郎,挨了一顿板子,去了大半条命,直接被发配到偏僻的庄子上去了!
这下府里可再也没人敢对玲珑不敬,主君纵容她,别人还能说什么?只希望这位女郎不要太难伺候,否则大家都讨不了好。
结果出乎意料的是,这小女郎性情很是和善,基本不会发脾气。
时间一长,下人们便觉得那婆子受罚也是活该,她定然是做了什么小女郎厌恶的事,才会被这样重罚,而其他人安分守己,做好本职工作,又怎么会被罚呢?
邢淳听说玲珑住进了父亲的院子,也是一惊。
他去寻父亲时,发现父亲院子里景色大不相同,不仅墙角种了一片花,还多了个秋千架,穿着粉色罗裙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拿着根小树棍不知道在玩啥。
邢淳邢萱兄妹俩对府里的庶弟庶妹们敌意并不大,首先他们是嫡长子与嫡长女,其次父亲对他们寄予厚望,他们自然也希望父母恩爱,可这事儿并不能强求,不过兄妹俩都很贴心孝顺,也正是有这么一对出色的儿女,庄夫人才有底气。
可能也是因为如此,她才对儿子也充满占有欲,觉得邢淳娶了自己最厌恶的外室女为正妻——即便对方的身份并不是外室女,但长久下来的印象根深蒂固,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更改的?更何况嫁了人,便是邢家妇,更应该事事以邢家为先,她是婆母,难道还不能教导她?
一个孝字压下来,就足够原主喘不过气。
总是忍耐着的人,别人是不会体谅你、爱护你的,他们只会觉得你已经习惯了,更加用力地压迫你。
玲珑正用小树棍拨弄蚂蚁,小树棍上沾了点她没吃完的糖,蚂蚁们纷纷盘上来,一般情况是灵智越开的动物越怕她,像蚂蚁这种脑容量基本为零的,稍微收敛下身上的气息,它们便不会逃避,玲珑也没有摁死它们的心情,就是好奇看它们列队搬家,还挺有意思,感觉能看一下午。
生命太过漫长,她早已学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打发时间。
直到眼前停下一双穿着皂靴的脚,玲珑才慢慢抬起头,看见邢淳。
第976章 第八十九片龙鳞(四)
邢冀本身便是个美男子, 庄夫人容貌也不差,作为他们的儿子,邢淳也生得俊朗英挺, 器宇不凡,长相在玲珑看来, 算是过关,不过她也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失了兴趣, 继续低头玩蚂蚁。
邢淳见她如此,心中颇觉好笑,萱娘比玲珑大一岁,却已经是出了名的温婉秀丽,可玲珑却像是还未长大,竟蹲在地上玩蚂蚁, 怕是府中最小的郎君都不会如此。
思及父亲让自己多多关照她几分,邢淳跟玲珑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你怎么不到屋子里去?”
玲珑回答道:“因为屋子里很干净。”
邢冀的院子肯定不会跟她住的院子一样随意, 下人们打扫的十分尽心,一点灰尘都找不到, 屋子里自然没有蚂蚁可以玩。
邢淳还想再与她多说两句话,却有下人出来引他进去, 因为主君已经知道他来了。
父子俩一见面, 邢淳先问了让玲珑住进来是否于理不合, 邢冀却道无妨,她刚刚丧母, 年岁又小,他多照看几分才好。其实也是怕玲珑住别的院子,真的哪一天庄夫人想要她的小命,那真是轻轻松松就给她结果了, 但住在他院子里则不然,这里都是他的心腹,他们会保护好她。
而后,邢冀问:“你与玲珑说过话了?”
邢淳颔首:“方才说了几句,见她天真烂漫宛如稚童,难怪父亲疼爱。”
邢冀大笑,拍了拍邢淳的肩膀:“你且记住为父的话,待玲珑好,自然能有回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需要培养才能好。”
邢淳隐约觉得父亲话里有话,可父亲很快又将话题转移到外头的公事上,邢淳便立刻放下心中所想,与父亲认真讨论起来。父亲从未掩饰过将他当作继承人的想法,邢淳幼时便被他带在身边,如今也能独当一面,邢冀不在潍州的时候,才放心将潍州交给他。
回去的时候,邢淳已不将玲珑住进父亲院子的事儿当作芥蒂,他觉得父亲说得颇有道理,母亲倒是一时想多了,这就是男人跟女人在思维上的不同,庄夫人不说,他们父子俩永远意识不到她究竟在耿耿于怀些什么。
玲珑仍旧蹲在院子里,只是不玩蚂蚁了,而是挖着小坑,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邢冀好笑地走过去:“玲珑,你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在挖土玩。”
“挖土做什么?”邢淳忍不住问。
她顿时以看傻子的目光看过来:“挖土玩,玩!”
邢淳:……
邢冀轻笑,也弯下腰蹲在她身边,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父亲陪你一起玩可好?”
玲珑眨眨眼:“父亲不是很忙的吗?怎么会有时间陪我一起玩?”
邢冀往她挖的小坑看去,里头居然有两只蚯蚓,便道:“这几日松快些,父亲带你去钓鱼,你去不去?”
那哪有不去的,这府里没什么好玩的,而且处处是规矩,玲珑一点都不想看见庄夫人,她连连点头:“好啊好啊,选日不如撞日,咱们现在就出发!我去换身衣服!”
风风火火的,听风就是雨,不等人说话,人已经站起来一溜烟跑了,端的是天真可爱,稚子之心。
就连能与自己争高低的庶弟们,邢淳也从不打压,更何况是个妹妹?他倒是觉得小女郎活泼一点没什么不好,可惜母亲更喜欢温婉端庄的,以至于妹妹萱娘也被养成了那样。想到这里,邢淳便道:“父亲,不如将萱娘也带上,她许久没出过门了,想必在府中也觉得烦闷。”
邢冀点头:“可。”
于是这钓鱼大队又加入一人,邢萱八百年不出府一次,格外兴奋,坐在马车里朝外看,邢冀邢淳父子俩骑马,她跟玲珑坐着马车,姐妹俩之间虽然没怎么说过话,但到底都是女郎,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且邢萱性情柔顺,从不与人起龃龉,待谁都和气,向来是府里最受欢迎的主子没有之一,她没有被庄夫人养成相同的德性,只能说是自己长得好。
她十五岁嫁人,嫁的是庄夫人千挑万选为她寻的郎君,庄夫人很疼爱这个女儿,不舍得她远嫁,便将邢萱许给了娘家兄长的嫡子,也是自己的亲侄儿,如此亲上加亲,萱娘的后半辈子岂不是日子美满?
邢萱嫁人三个月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谁知却生下个残疾儿,当下邢萱大病一场,随后几年,她又生下一个儿子,仍旧身有残缺,这下别说是婆家人,就是庄夫人也急了。
邢萱被称为不祥之人,婆母,也就是舅母,为表哥纳了几房妾侍,结果妾侍们生下的儿女都十分健全,邢萱生下的两个却已夭折,她年纪小,生孩子时又伤了身子,连庄夫人都责怪她是不是有孕期间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又叹息她没福气。一来二去,心力交瘁,便撒手人寰。
一生苦短,连二十岁生辰都没过。
原主当时也已嫁给邢淳为妻,听闻邢萱死讯,痛哭一场,她被邢冀带回府中,虽然庄夫人对她刻薄寡恩,可邢淳邢萱兄妹却对她关爱有加,尤其是邢萱,性格温柔体贴,并不因为她当时“外室女”的身份便瞧她不起,平日里与其他贵女走动,还会主动维护她,跟她说话。只可惜庄夫人管得太严,在府里,邢萱也不敢贸然找原主,两人之间保持着距离,邢萱嫁人的时候,原主还为她感到高兴,谁知道一别便是永久。
玲珑心想,没出五服的亲表兄妹,血缘那么近,生出来的孩子有问题不是很正常?这样能怪邢萱不祥?至于养不活那就更好解释了,邢萱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才十六七岁,自身发育都没完全,哪怕是几千年后的人类社会,身体发育成熟的女性,生产后落的毛病也一大堆,更何况是小女孩?
古代幼儿夭折率高,除却本身科技水平之外,母亲过于年幼,也是一大原因。
但庄夫人肯定是不信的了,她只觉得自己女儿命苦,好好的日子都没过成便没了,也正因为失去女儿,她才要把儿子抓得更紧。
神经病一样。
这会儿的邢萱还会偷偷掀开马车车帘往外看,潍州府人杰地灵,又是鱼米之乡,百姓生活十分优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你来我往,是在府里瞧不到的热闹景象。
她性子温柔,玲珑却活泼,又都对彼此没有恶意,只要一个人主动,便立刻交谈起来。
等到了目的地,两个小姑娘已经好到手拉手了。
看得邢冀一愣,随即莞尔,这姐妹俩能处得好也是好事,虽然他更疼爱玲珑,但萱娘也是自己的嫡长女,对她的疼爱自然也不少。
邢淳却是没想到,性格温婉的萱娘居然能跟玲珑相处的如此融洽,瞧那俩小姑娘亲密无间的模样,活似两人才是亲姐妹,他这个阿兄倒像是捡来的了。
他们到的这个地方在潍州以北,附近住得人少,风景却极为秀丽迷人,常常有人家会来这里玩耍,这个湖也是性好垂钓的人常来钓鱼的地方,除却他们外,不远处也有人在钓鱼呢!
邢萱是第一次钓鱼,什么都不懂,看到蚯蚓做成的黑乎乎的鱼饵,觉得颇为恶心,还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玲珑却不怕,她拿了一根钓竿,自己搬个小马扎,雄赳赳气昂昂跟邢冀下战书:“父亲来比试!看谁钓的鱼多!”
邢冀哈哈大笑:“你跟为父比?那你输定了!这样吧!”
他大手一挥,相当大方,“让你阿姐跟阿兄都跟你一组,为父一个对你们三个!”
嘿这邢淳就不乐意了:“父亲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三个还比不过您一个?”
邢冀不想打击嫡长子,便道:“咱们走着瞧。”
邢萱握紧了拳头,也不怕那鱼饵了,反正丢进水里就什么也看不见,钓鱼要怎么钓,基本上理论知识她已经得知,接下来就看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