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哀蓝
玲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他讶然道:“她难不成还能跟人结仇?”
霜织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在教坊司待了十几年,所见过的最多的,不是无情的客人,而是官妓之间的纷争纠葛,这也是为何雾见与我不和,妈妈对我二人却因此放心的缘故。我觉得,大人不妨换个方向查一查。”
“你说得对。”玲珑点点头,“却是我的疏漏之处。”
霜织缓缓摇头,片刻后,轻声问:“大人,你……”
玲珑知晓她想问什么,颔首道:“我保证,会还穆家清白,为你祖父洗刷冤屈。”
霜织闻言,不由得泪如雨下,她翻身跪在了玲珑面前,不由分说地重重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被玲珑拉起来后亦是满面感激,这是她活了这十几年来,觉得离成功最近的时候。
因此也想投桃报李,报答玲珑,只是她身在教坊司,所得消息有限,但也正因为教坊司特殊之处,有些事儿,她知道的还真比玲珑多。“……对了大人,朱温生前,有一回酒饮的多了,提到一个人。”
“谁?”
霜织摇摇头:“他很是害怕,我哄了许久他也不敢说,哪怕是醉了酒,也是吞吞吐吐,只称对方为‘殿下’。可是,今上并无儿女啊。”
殿下!
能被称为殿下的,除却今上儿女,还有先帝儿女!
这么说,十一皇子当年确实是未死!
“而且有些事我跟雾见都觉得很奇怪。”霜织细细将这些年教坊司的怪异之处说出来,“妈妈总是要我们笼络当朝大人,最好是能拿住他们的信物或是把柄,可她要做什么却从不与我们说,而且,她极有可能知道朱温是我们仇人,朱温头回来教坊司,妈妈便三令五申,要我一定好好伺候,不许动别的心思。朱温死在教坊司后,她第一时间也是狠狠地骂了雾见一通,就好像……朱温是自己人。而甘平之死,她却提都不曾提。”
“几日前我曾试探着提过晁文华,妈妈虽然没说话,神色却有几分紧张,还把我骂了一顿,要我不要坏了大事。”
霜织仔细回想着不对之处,“甘平临死前曾告诉我,祖父一案,幕后主使便是晁文华,祖父通敌卖国的罪证乃是捏造,手书是甘平亲写,可令我最在意的,却是窝藏钦犯的罪名。”
玲珑一直认为窝藏钦犯也是假的,可听霜织的话,好像是确有此事。“这话从何讲起?”
“那年午后,我将将睡醒,去找爹娘,无意中瞧见一个陌生少年……当时不觉得什么,后来也一直没有印象,家变之后,我生怕自己忘记幼时之事,便一次一次回想,并将想起来的事尽数记录,记录下来后便烧掉,几年前,我想起这个少年,便总是难以忘记,他是谁?为何会在大变之前出现在我家?祖父送他出门时为何面带尊敬?之后又不再见过此人?我与雾见……接客时……”
显然,在玲珑面前坦诚自己接客一事,是极为羞耻自辱的,霜织不觉握紧了拳头,却还是继续往下说,“曾试探过前来的官员,可他们没有人识得此人,只有人醉酒时告诉过我,先帝曾有一子,死于宫中大火,若是推算,正是当年到我家那个年纪,再加上朱温口中的殿下,妈妈对我们的苛刻鞭策,我便想……幕后主使,是否不只是晁文华?”
“祖父绝无可能做出窝藏钦犯一事!他自幼便抱我在膝头教导,天地君臣,做人要忠君爱国洁身自好,怎么可能做这等事?可他为人又宽厚,若是那殿下死里逃生,求祖父庇佑,便是看在先帝面子上,祖父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而这恰好便是晁文华的好机会……否则怎么解释朱温正好发难?兴许晁文华早与那位殿下勾结!我了解祖父,他绝不可能答应那位殿下的过分要求!”
她越说越激动,玲珑几乎是吃惊地望着她,只觉得她聪明又机灵,还耐得住性子,实在是他所见过的女子中数一数二,便是与丁岚比起也不逊色!
丁岚是在现代社会长大的人,到了古代仍旧能坚持本心,已很是不易,可霜织,她是土生土长的封建社会女子,受礼教束缚,又三岁进了教坊司,玲珑觉得她当真配得上那句出淤泥而不染!
她所推断的,与玲珑查出来并且整理出的真相对了十之八九!
玲珑相信,哪怕自己不帮她,有朝一日,她也必能杀死晁文华以报血仇!
这样的女子,当她是玩物的人才是可笑。
霜织愿意同玲珑说这些,便是表示愿意信任他,见他俊容含笑凝望自己,才察觉到自己太过话多,顿时低下头:“大人见谅,我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做不得真。”
玲珑却道:“谁说没有证据?”
霜织一愣。
他却冲她笑得更灿烂,这与平日那种游刃有余、成竹在胸的笑不一样,而是带着些坏,却又格外迷人。
仍旧是那意气风发,恍如天下尽在掌握中的少年郎。
霜织在教坊司时,擅“书”,说来不巧,晁文华的笔迹普通人弄不到,他自己也很是小心,平日里写完了字条基本全都烧掉了,可唯独当年他为穆明滔结案,用的便是他亲写的卷宗。霜织冰雪聪明,只看一眼,便能将晁文华的笔迹模仿的七七八八,再练上几日,包准能够以假乱真,叫晁文华自己也认不出来!
只是……霜织万万没想到,柳大人口中说的有证据,竟是这样来的。惊讶过后她又忍不住笑了,觉得他太促狭,当年晁文华便是用这一招害了她祖父,如今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通敌叛国什么的就没必要了,重点还在这个窝藏钦犯上。
正如霜织所猜测的那样,当年十一皇子能入京城见穆明滔,其中还真有晁文华的手笔。
十五年前,晁文华还是太子少师,虽然先太子已死,可今上心中有疙瘩,不可能重用他,反倒对先帝有启蒙之恩的穆明滔器重有加。今上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先帝旧臣告老的告老,死的死病的病,晁文华不想死,也不想告老,他还想爬得更高。
而十一皇子想要复辟,便要寻求支持,他最先找到的便是晁文华,晁文华假意与他周旋,暗中将他引给穆明滔。
穆明滔虽已效忠今上,却仍念旧主之恩,虽然不能帮助十一皇子,却愿意保他的性命。
他不肯投诚,十一皇子自然怀恨在心,遂与晁文华里应外合,端掉穆明滔。此后晁文华一跃取而代之,十一皇子也去除一个心腹大患。
而最近,晁文华很明显在跟什么人联系,他手下的门客频繁出入教坊司——毫无疑问,教坊司便是十一皇子的据点之一,妈妈也是十一皇子的人,这也可以解释为何霜织雾见姐妹俩遭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罪。养尊处优的十一皇子兴许能够得饶人处且饶人,可经历了天翻地覆失去一切的十一皇子,宛如一条疯狗,睚眦必报。
他怨恨穆明滔,连着还要折磨穆明滔的家人,哪怕是穆明滔的儿孙,玲珑觉得,也不一定是今上派人在流放途中杀害的。
真要让这位当皇帝,怕不是死的人更多。
他也不瞒着霜织,有些晦涩的地方,便掰碎了一点点讲给她听,霜织聪慧,一点就通,自然明白晁文华非一朝一夕能扳倒的,如今便是要给晁文华创造机会。
不过说来奇怪,晁文华居然屡屡派人接触十一皇子,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主动许多,反倒省了许多事。
这两人哪里知道,晁文华决心投诚十一皇子,其中有晁慧心的手笔!
晁慧心自以为胜券在握,谁知所作所为却帮了玲珑一个大忙,简直是将把柄送到他手中,绝对称得上坑祖父的典范。
霜织的话还是让玲珑上了心,关于甘小姐之死,他便换了个方向查,还真就顺藤摸瓜查到了晁慧心身上,玲珑有些不解,这甘小姐跟晁慧心有什么仇怨不成?能让晁慧心恨到这个地步,光是杀死甘小姐还不算,还要毁了她的名节?
至于那个十一皇子……
玲珑冷笑:“敢在京城闹事,怕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他的地盘上,敢跟他作对的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
晁文华投诚,十一皇子为表诚心,必定也会进京,玲珑特地吩咐下去,这阵子进城人员的排查适当放松些,但又不能让人看出来放松,否则难免打草惊蛇。
他手下的人都被调教过,脑子一个比一个贼,秒懂自家大人是什么意思,很快,便有消息传来,人盯上了,对方住进了晁文华妻子嫁妆里的一个小宅子,因为地处偏僻,一般人还真难注意到。
鱼都咬饵了,垂钓者也该收钩了。
霜织这些日子不在京兆府,而是听从玲珑的吩咐去了甘府,作为“甘小姐”生活。她可比甘小姐厉害多了,甘府下人叫她整治的服服帖帖,嘴巴极严,以至于晁慧心派来盯梢的人什么也查不到,甚至影影绰绰听闻甘小姐就在府中……晁慧心便心中忐忑。
为了后续干净,她特意没经自己人的手,而是买通甘小姐身边的丫鬟,将人引至破庙,上一世那破庙里便是死了个姑娘,闹大后才知道那儿是匪徒分赃之处,不可能遇到个娇滴滴的姑娘还好端端把人放走,且那群匪徒也确实是被抓了,难不成,甘小姐跟柳玲珑的姻缘是上苍注定,因此谁都破坏不得?
不不不,不可能是这样。
自己这一世顺风顺水,绝不可能有意外发生,她是一定要嫁给柳玲珑的!
只要嫁给他,晁家就不会被抄家灭族,日后她仍可做人上人,未嫁时她是人人称羡的贵女,嫁人,她也要嫁人中龙凤!
而这天底下,显然没有比柳玲珑更出色之人了,那出身不显的甘小姐怎么配得上他!
这一回,晁慧心特意派了自己身边最机灵的心腹前去甘府打探,谁知这一去,人便再也没回来!
她有些着急了。
祖父信任她,才让她自己练练手,杀个无亲无故出身普通的甘小姐而已,若是出了问题,她在祖父心中地位势必也会下降,这绝不行!她还有许多姐妹,她只能做最优秀的那个,才有资格得到祖父的认可嫁给柳玲珑!
晁慧心仔细想了想,便放出消息,邀请京中贵女前来晁府赏菊,严冬将至,菊花怒放,正是办宴的好时机。
她要趁此机会,看看甘小姐到底死了没有。
第755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十三)
“给她脸了?”
玲珑随手将晁慧心送来的帖子丢到一边, 对霜织道,“你不必去, 她也没那么大的面子能请到你。”
霜织自己也是不想去的, 她什么身份自己最清楚, 撇去罪臣之后不言,便是在教坊司头牌的名号便有不少人听过,朝中曾是她入幕之宾的大臣也不少。
否则这是难得能见到晁文华的机会,无论如何她都会试一试的,如今她却愿意不去搏一把,无非是将赌注押在了玲珑身上, 相信他罢了。
只是她没料到玲珑不让她去的原因纯粹就是不想给晁慧心面子, 不由轻笑:“晁姑娘是怎么惹了大人不成?”
“她觊觎我。”玲珑斜眼看美人儿,“怎么,你不生气?”
霜织的心迅速跳了一下, 随即道:“我为何要生气?”
话虽如此说,心脏终究是漏了一拍。她在教坊司见过男人无数,当属柳大人最为优秀,旁的男人, 一边睡着她们一边瞧不起她们, 世人心中更是视她们为洪水猛兽, 良家女子对她们亦是避如蛇蝎, 如玲珑这般身居高位却又对她们礼遇有加的,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可霜织从不多想的,她深知自己的身份, 便是有朝一日祖父沉冤得雪,她也不会认祖归宗,因这身子已脏了,配不上穆家清高门楣。到那时,同情祖父被害的人只会攻击她与姐姐失节而不自戕,乃是贪生怕死之辈,所以霜织早已想好,待到今上还了穆家清白,她便与姐姐远远离开京城,安安静静度过下半生。
柳大人……她是不敢想的。
她又喜欢玲珑这样跟她说话,又深知自己不能泥足深陷,教坊司里不乏为情爱所迷的女子,可十几年下来,没有一个得了善终,她们天生比他人下贱,没有资格寻求幸福。
“你当然该生气。”玲珑拉住她的手,将霜织搂进怀里,“你的男人被觊觎,你不生气谁生气?难道要我老娘生气?那可不成,她只是个普通妇人,胆子小得很。”
正在杂货铺里忙活的王氏猛地打了个大喷嚏。
霜织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她向来柔顺,玲珑怎么碰她都不生气,眼下却突然排斥起他这样的亲昵来,只是想推开的手不由得松软,最后也只能茫然地道一声:“大人别同我开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玲珑认真地看着她,“我想娶你为妻。”
他是真喜欢这个女孩子,尤其喜欢她不屈而明艳的灵魂,对他有种神奇的吸引力,这在其他人身上是不曾出现过的,而且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霜织身上,要比旁人香了许多。
霜织大震,随即冷静而克制地摇头:“大人前途无量,若要娶我,无异于自断前程,我生长在教坊司,只会风花雪月,不配为人主母,小家子气十足,永远都不能成为大人的贤内助。大人应当有更好的姻缘,我不配的。”
“我的前程又不需要靠女人。”玲珑开始跟她讲道理,“我家小,除却父母姐姐外就只有几个仆人,后宅干净,无需你做什么,而且你如此聪慧,若是一辈子待在后宅岂不浪费?我还盼你能留在我身边,把那个内字去掉,是做我的助手,而不是内助。”
这着实是个令人心动的提议,然而霜织还是摇头了,她了解自己,也了解女人。很多女人在没有得到的时候都会想着,啊,如果能留在他身边就好了,可是人心永远不会得到满足,只会得寸进尺,想要的更多,她不想成为那样连灵魂都变得丑陋的人。
有些话,在两人不想熟的时候可以随意说出口,可动了心,那些自轻自贱的话再说出来,无异于是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鲜血淋漓却又令人清醒。
“……若我记得不错,大人有姐姐,却无兄弟,日后定是要传宗接代的。”她清楚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本也不愿说得如此鲜明,却又不得不说,无论他是否真心,爱慕的人说愿意娶她,她便能记住一辈子了。“……我的身子,已然坏了,大人……还是不要再说这些的好。”
教坊司里的官妓,哪个不是阅人无数,如她这般失贞失节,连生儿育女都不能,无疑是废人一个,嫁人便如害人。
霜织说着,眼圈儿微微红了,她跟玲珑虚以委蛇时能够很自然地掉下眼泪,可涉及到自己的尊严,便是硬撑着不肯哭,总觉得眼泪若是落下来,最后那点自尊也荡然无存。
可对玲珑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儿。
“那又如何?”
霜织一愣。
“我本就没有传递香火的打算,我们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就算有我也不让你生啊。”这回玲珑说得可理直气壮了,“你尽管嫁我便是,包准你不会受婆母的气,我娘是个好女人,她会疼你的。”
王氏的宗旨就是儿子好我就好,儿子说啥我就干啥,绝对不会跟儿媳妇争风吃醋,她儿子十八了身边连个母的都没有她已经急得不行了。
“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跟我娘说我要娶头母猪,我娘都会鼓掌高兴。”
霜织:……
她沉重的心情也叫他给搅和了,不由得掩嘴失笑,粉嫩的脸蛋笑中带泪,妩媚动人,玲珑轻轻亲了她一口,她只怔了片刻,便温顺地依偎在他怀中。
两人说定了事儿,玲珑干脆道:“三日后赏菊宴,你尽管去。”
霜织还是有些踟蹰:“可是……一旦被人认出来……”
“放心。”玲珑微微一笑,“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