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哀蓝
眼见那小扇子般的睫毛颤了颤,玲珑用随身的折扇托起霜织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小脸,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不愧是教坊司的头牌,虽然身在娼门,却无丝毫庸俗之气,反倒书卷气浓厚,像个大家闺秀。
但玲珑也知道,她仅仅是外表如此,教坊司里的女子,哪个不是深谙男女之道,与寻常贵女不同。正是床上床下不同的姿态,才更是引人着迷。
“大人……”
玲珑握住她一只手腕,轻而易举地令她站不稳,跌落到他怀中,霜织身体只僵硬了一下下,便迅速柔软下来,柔媚地依附在他怀中,媚眼如丝面含春情,活脱脱一副欲拒还迎的娇态,换作一般人还真顶不住。
顶级的美人儿,顶级的身段,顶级的引诱,能视而不见的恐怕只有宫中的阉人。
偏偏哪怕是这样的姿态,霜织也不显放浪,宛如一朵娇艳怒放的牡丹,欲语还休,多情妩媚,叫人想一头扎进这温柔乡,再也不醒过来。
“霜织姑娘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玲珑在她白玉般的小耳朵边说话,吐出的热气迅速将她粉颊耳朵染红,“若我说,霜织姑娘就是那小孙女呢?”
“是或不是。”霜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打颤,“奴家都不记得了,又有什么重要?”
玲珑继续凑在她耳边说话,声音极轻宛如耳语,“穆明滔一案疑点重重,当年告发之人暴毙,与他有关的人也死了,这不得不让我好奇,其中是否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亦或是我没有查到的?霜织姑娘冰雪聪明,当为我解惑。”
霜织身子微颤,“奴家哪有那样的本事,大人太高看奴家了……”
“霜织姑娘是穆明滔孙女,有心人只要查就查得出来,霜织姑娘不怕到时候惹来杀身之祸么?”玲珑把玩着她柔软的小手,将她的拳头拆开,与她十指紧扣,亲昵又霸道,但这明明是他们头一回见面。
不过是因为她是官妓,位卑身贱,才如此罢了。
来教坊司的官员,哪个不是在心里看轻她们呢?
饶是表面上谈笑风生,不觉间流露的也都是轻贱。
霜织明白这一点,她也能极快地反应,因此这身体的轻颤,言语的退缩,神态的娇羞……也不过是她理应表现出的模样。
教坊司十五年,她早已被调教的柔顺乖巧,对什么样的人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已成为刻在她灵魂里的烙印。在这里,你可以娇嗔,可以嬉闹,可以矫情,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听话的基础上。她们的容貌、才华、体态,都是为了服侍男人才训练出来的,可以各有千秋,本质却永远不变。
“奴家自然是怕的,可这里是教坊司,寻常人等也进不来,若是当真惹了杀身之祸,也恐是命。”
这便是官妓与普通妓子的不同,普通妓子尚有赎身的希望,官妓乃是罪臣之家女眷,只能老死教坊司。
这是玲珑在这个世界,从出生以来,所见到的最滴水不漏、也最冰雪聪明的女子,虽然外表柔情似水,可玲珑感觉得到,她的灵魂决不是她表现出来的柔弱温顺。
她有一个不屈的灵魂。
眼下,霜织自然是不会轻信他的,玲珑也没有办法在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下就告知对方一切,两人互相试探虚以委蛇,其实谁都不信任谁。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
霜织险些以为那双扣住自己,温热而修长的手,是要挑开衣襟的,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他却没有动,只是贴近了她的领口,轻轻嗅了嗅。
霜织的脸瞬间染上红霞,这般举动……她忍不住想要离他远一些,又思及自己的身份,硬生生忍不住了,主动放软了身子任他予取予求。
玲珑却没有再动她,将她从腿上放下去,又取出一张银票塞进霜织手中,冲她微微一笑,竟是没有言语,潇洒而去。
霜织看着手上那张银票,面上笑意渐渐消失,浮现出一种慑人的冰冷来。
第752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十)
甘家的事情解决后, 甘小姐一直忙着照顾祖母, 安抚下人, 虽然甘大人没了, 但是甘大人生前似乎考虑过倘若自己不在,老母亲与幼女要如何度过余生的问题,他用毕生积蓄盘了几个铺子,只要不太过大手大脚, 足够甘小姐与甘老太太富余地度过一生了。甘小姐这些天忙, 也在忙着这些,得见过铺子的掌柜们,得学着如何看账本云云。
好不容易闲下来了,她便亲手做了一份杏花糕送到了柳府。
可惜的是玲珑不在, 他终日查案已经数日不归家直接睡在京兆府了,王氏收到糕点很是高兴, 看甘小姐是哪哪儿都好,只是她家儿子是个有主意的,都十八了也不说要成亲, 她跟柳老汉总不好帮他应承,好在甘小姐说这是为了感谢, 王氏便收了下来,待到玲珑百忙之中回家,她便跟他说了甘小姐的事。
玲珑尝了一块杏花糕,做得还成,虽比不上干爹的手艺, 却也算是不错了,他一边把杏花糕往嘴里塞一边囫囵不清地说:“我才十八,有什么好急的?梅先生都四十多了,不照样没成亲?娘啊,你要是想做媒,你问问梅先生呗。”
把王氏气得想打他,偏又舍不得,最后只好掐了掐他的脸,儿子长大了,身上的肉也没了,哪里像小时候,肉嘟嘟的脸蛋一掐就是一团嫩肉。
玲珑换了身衣服吃了个饭就又走了,王氏一边给他收拾换下来的衣服一边唠叨,这当官儿怎么这么忙呢?明明从前他们还在同平县的时候,县太爷每天都要闲出屁来了,怎么京城就这么乱?累着她家六宝了!
佟捕头等人夜以继日,总算是查出了些东西,证明那天晚上跟朱温在一起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教坊司的霜织!
玲珑却让他们不要打草惊蛇,秘而不宣,只当没有这回事接着往下查,如果霜织是杀死朱温的凶手,那么她必有同党,且她教坊司监察甚严,朱温必不可能死在教坊司,霜织又是如何出来的?如何与朱温私会?
随着时间过去,玲珑的十八岁生辰到了,每年生辰都是房掌柜亲自做一大桌子菜,然后请来亲朋好友共同庆祝,并不摆宴,自家人高高兴兴地过了。
今年则是多了位甘小姐。
她得知玲珑生辰,特意送了一本前朝大师的孤本前来,王氏好客,觉得要是把人家姑娘再送走,好像有点不好,就做主把甘小姐留了下来。
梅先生与崔大人翻了翻那孤本,都非常惊喜:“这是王久荣的真迹!”
两人捧着孤本爱不释手,恨不得立刻拿回家临摹一番,甘小姐见平日稳重的二位露出孩子般的神气,忍不住捂嘴笑道:“这也是我爹生前收藏的孤本,他常说自己是因王久荣才对书法那样热爱,往日若是在家,必然是要写上好几张字的。柳大人不必觉得贵重,我家中还留有一本父亲的临摹,有那本在,就好像我爹还活着一样。”
玲珑却问道:“甘大人生前擅写字?”
“是啊。”甘小姐点头,略带羞涩,却还是回答了。“我爹自幼擅写书法,模仿起旁人的笔迹来简直是活灵活现!便是女子用的簪花小楷,他看一眼也能写出来。”
提及父亲的优点,甘小姐明显露出了骄傲的神色,看得出来,她以她的父亲为荣。
只是随后,她脸上的笑便慢慢淡了,今日是柳大人生辰,她本不愿回想父亲已离自己远去,可父亲确实是被人残忍杀害的,她只想找到凶手,为父亲报仇雪恨。
玲珑噌的一下站起身,“甘小姐,能把你父亲的临摹本借我一阅吗?我们现在就去你家里拿!”
甘小姐懵懵懂懂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点头:“自然可以。”
她裹了小脚,走路十分地慢,玲珑看着都着急,要不是碰了她就得负责,他真想把她扛起来跑了!
二人到了甘府,甘小姐去书房取了甘大人的临摹本来,不解地看着玲珑,不知道他要这个做什么用。玲珑吩咐四斤,把甘小姐再接到柳府与长辈们一同用膳,顺便告诉他们让他们先吃不要等,他现在要去一趟刑部,有十万火急的事。
随后便纵马去了刑部,洪大人正在里头,见了玲珑,严肃的脸上难得浮现一抹笑意:“今儿个不是你生辰?怎么不在家中休息?”
他们二人虽是忘年之交,但平日还是比较避嫌的,玲珑生辰请的亲朋好友不多,洪大人并没有去,一来是没必要,二来也是怕落入有心人眼中,即使皇上信任玲珑,可这样的弹劾来多了,信任也会被逐渐消磨。
“洪大人!你来看这个!”
洪大人接过玲珑给的临摹本,翻了几页,略有些激动:“……这、这是前朝书法大家王久荣的真迹?”
“不。”玲珑否认,“这是甘大人的临摹本。”
“……什么?”洪大人翻着书页的手瞬间僵住了。“临摹本?这不像啊!你看这纸张、这做旧、这质感,怎么不是真迹而是临摹本呢?”
“我先前看的时候也很惊讶。”玲珑冷静道,“现在我觉得我们可以去把穆明滔一案中的物证重新看一遍了。”
当初彻底锤死穆明滔,证明他通敌叛国的,便是他与邻国的书信往来。朱温与他素无来往,自然不能仿写他的书信——可如果是他亲近之人呢?如果是穆明滔的学生呢?
任谁也不会怀疑到甘大人身上去吧!
他生父不仁,酗酒好赌,无事便将他与母亲打得遍体鳞伤,险些丢了性命,就是这时,路过的穆明滔救了他,不仅欣赏他的天资,将他收为学生,还把他和母亲都接往京城,可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恩惠,甘大人就是万死也不足报。再加上他本身又是内敛知恩的人,谁能想到穆明滔一案中还有他的手笔?
只有他能接触到穆明滔的墨迹,只有跟随穆明滔多年的他能够学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字,只有他能帮助朱温将穆明滔推入深渊不能翻身!
再度检阅物证时,除却作为信物的骨哨外,一共十二封来往书信,其中穆明滔的六封回信,都是甘大人伪造的!
“……他心中或许是想着有一日,穆明滔案能沉冤昭雪。”洪大人长叹一声,“竟故意在写之字时,将那一点与横连写,这是穆明滔没有的习惯。”
可当时皇帝震怒,负责彻查案件的官员只想赶紧结案,谁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排查?再看甘大人留下来的临摹本,上面的“之”字也是这样的写法——他也许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亡,也早就想好了会有这么一天。
也就是说,当时他绝对不是自愿的。
甘大人以孝闻名,说来也巧,他的女儿甘小姐正好是穆明滔一案那年出生,他的妻子也死在那一年。
洪大人与玲珑立刻拼凑出了当年真相。
甘大人被人找到,要求他为虎作伥伪造穆明滔书信,借以陷害穆明滔,甘大人受穆明滔大恩必然不愿,幕后主使为了令他就范,必然会以他最亲近的人逼迫他。甘夫人的死,或许便是压垮甘大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他不敢说出来,很有可能是因为他的母亲或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也在对方手上,这使得他只能隐忍吞声,沦为对方的一枚棋子。
伪造了书信后,甘大人便知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他身不由己,还希望能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才在书信中做了手脚。除却那个特意写得之字外,他用来写书信的墨,乃是最廉价的墨,穆明滔身为一品保和殿大学士,又沉溺书画之道,决不会使用如此廉价之墨——穆明滔一案,但凡当年审查的官员细查,便决不会如此,可偏偏就是上头皇帝震怒,下头的人想要息事宁人!
甘大人眼见老师惨死,穆家灭门,他万念俱灰,又有老母幼女,自是不敢背叛,于是浑浑噩噩,再也不复当年壮志,在翰林院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甘大人之死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被灭口,二是被寻仇,从他被绑而不反抗这一点来看,寻仇的可能性更大。
这世上他仅对穆家有愧,而穆家只有霜织一个遗孤。
玲珑与洪大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极为不好的地方去——哪怕霜织真的是凶手,可她三岁入教坊司,她哪里来这样大的本事?她的同伙又是从何而来?
“洪大人,当初审查穆明滔一案的官员,如今可还在?”
卷宗上没有写那人的名字,这也很奇怪,按理说哪个案子经过哪个官员的手,结案后都是要有官员签字按押的。
洪大人的神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审查穆明滔一案的官员,是当年的太子太师,穆明滔伏法后官拜保和殿大学生,居诸殿阁大学士之首的晁文华晁老大人。”
二人紧接着又对视许久,从中闻到了一个滔天阴谋的味道。
太子太师,也就是说,晁文华曾效忠于先帝之子,可如今他却是今上的重臣——众所周知,今上多疑,晁文华得是交出一份什么样的投名状,才能在保和殿大学士的位子上一待十几载,地位无人能动摇?
你说巧不巧,他还正好是当年负责穆明滔一案的官员。
如今穆明滔一案,基本已经确定是冤假错案,可皇帝会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吗?他会承认自己犯了错么?
不可能的。
全天下谁都有错,皇帝也不会错。
“我去一趟甘府,看看甘老太太如何了,十五年前的事她必然不会忘记,若是有她的口供,咱们到时候也可拿来作为证据。”
洪大人起身:“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出了刑部,才发现已经快天黑了,他们在里头抽丝剥茧捋清案件根源,不曾想时间过得这样快。
甘小姐得知玲珑来访,连忙出来相迎,得知两位大人是想见甘老太太,她略有些为难:“祖母她虽然好些了,却仍旧口不能言,我怕……”
“没事的,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她,事关甘大人,还请甘小姐通融。”
玲珑言语温和,甘小姐微微红了脸:“那二位大人请随我来。”
两人进了老太太的房间,屋子里清爽干净,看得出来甘小姐对祖母很用心,老太太正躺在床上,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精神头倒还不错。
玲珑先说明了来意,老人家眼角便流下两行泪水,显然对于丧子,她还没有走出来,仍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玲珑猜的不错,十五年前的事,甘老太太果真记得,只不过她知道的不多,只以为是有歹人想要勒索,因此绑了她与儿媳及刚出生不久的孙女,儿媳被杀以威胁儿子,她抱着小孙女哭得肝肠寸断,谁知那群人又莫名其妙把她们祖孙俩给放了,之后就是穆明滔出事,一朝变天。
玲珑问,老太太只需要以眨眼来回答是或否,洪大人则在旁记录。
问完后,玲珑给老太太掖好被角,安抚道:“您放心,好好养着身子,甘夫人的死,甘大人的死,我都会为他们讨个结果的。”
老太太用力眨眼表示感激。
随后甘小姐送走了二位,回来照顾老太太,给老太太擦脸擦身,她都是亲力亲为,怕别人伺候不好。
老太太发出哼唧声,甘小姐看懂了祖母的意思,这是夸柳大人年少有为呢,她脸儿微微泛红,随后又想到什么,黯淡下来:“柳大人一表人才,京中不知多少贵女爱慕,齐大非偶,我与他不相配,我只想日后找个善良平凡的男子成婚,一起孝敬祖母。”
她想了想,又眯起眼睛笑起来:“祖母可要快快好起来,否则我一人可挑不着好夫婿。”
老太太模模糊糊不知说了什么,也跟着笑了。
第二日玲珑上朝,便遇见了晁文华。往日他对这位老大人并无多少注目,只是在得知他在穆明滔一案中的表现后,忍不住想,这副慈眉善目的脸皮下,包藏着怎样的黑暗与恶毒。
穆明滔始终压了晁文华一头,穆明滔不死,晁文华便无法出头。穆明滔身败名裂,得利最大之人便是晁文华,说他没有在其中做手脚玲珑都不信,甚至于穆明滔案的幕后主使,玲珑都怀疑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