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哀蓝
梦里的那片海,那条白龙,竟是无处可寻。
元止神君往后倚去,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交给了树干,他俊秀出尘的眉眼总是淡漠的,但这会眼尾竟淡淡晕染出一抹浅浅的红色。他有心再入睡,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掐指一算,竟完全算不出那片海来自何处。他曾去过四海,可那分明不是他梦中所见,难道说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所不曾见过的不成?
是了,既然有天外天,自然也能有海上海。
只是要如何去寻呢?
仙人一梦,执念便生。
至此又过了百年,他终于再一次入睡,仍旧是做了一个梦,只是不再是那片令他心心念念的海,而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城镇。这里……是人间?他为何会梦到人间?距离他历劫重归天宫已过去万年,人间早已面目全非,为何还是这么一副模样?竟是和万年前没什么差别。
元止神君几乎已经忘记了千万年前自己历劫时的情景,当他重归天宫那一刻,人世间种种就如同流水落花,不是那么重要了。他甚至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曾经在人间生存过。
只是他这样的神君,站在大街之上,那便恍若神仙下凡,叫一众凡夫俗子都看痴了眼。元止神君也很惊讶他们能看见他,后来转念一想,这不过是场梦,梦里出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他甚少入睡,更少做梦,一旦梦见,便很难出去。百年前元止神君刚梦到那片神秘无比的海时,曾经去找过以博学多闻出名的老仙君,然而老仙君也不曾听过世上有片墨蓝色的海,更遑论是比天地日月更美的龙。
后来元止神君亲临四海,四海龙王慌忙出迎,他将龙宫中的所有龙子龙女都看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他想见的。那不过是元止神君在万年树下偶然间入睡做的一个轻巧的梦,但就是这个梦,竟然成为了他元神归位后的唯一执念。他想再看一下那片海,再看一下那条龙。
此时此刻,元止神君敛去周身仙气又掐了个法诀,周围的人们便开始自顾自的继续做自己的事,看见他也不再那样目瞪口呆。
元止神君已万年不曾再入尘世,如今知道这是自己的梦,便悠然自在的于梦中漫步,人间纷纷扰扰对他来说实在陌生,现在看来,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夫君!”
人群中突然传出这么一声呼唤,元止神君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必然不会是在叫他。他伸手拨弄了一下路边一个摊位上挂着的红灯笼,又看了看摊位上摆放的小首饰,化出几文钱,买了个成色不大好看起来却很可爱的白色镯子。
可随后就被人扯住了衣角,元止神君愣了一下,面前便多了个荆钗布裙的女子。他还没有开口,女子便喘了两口气,看样子是一路跑过来的:“夫君身子不好,该回家了,岩儿在家中哭呢。”
元止神君的第一反应就是她认错人了,可这茫茫人海之中,她为何只认了他?低头又见此女生的一副花容月貌,竟比之天宫最美丽的仙娥也不遑多让。那双眼眸温柔而多情,让元止神君一时间恍了神,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看到她纤细如柳的身子晃了两晃,便不由自主伸手将她扶住,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叫她牵着回了“家”。
这是个很简单的小木屋,但是井井有条十分整洁,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摇篮,摇篮中躺着个白嫩嫩的娃娃,摇篮边上一只大狗正趴在边上,看到他们俩回来,就摇了摇尾巴,又蹭了蹭女子的腿。
女子弯腰将已经醒过来的白嫩嫩胖娃娃抱起塞到元止神君怀中,轻柔道:“我知晓夫君记忆全无,想要得知自己的过去,可眼下咱们一家子和和美美才是最要紧的。”
胖娃娃啪嗒吐了个泡泡,两只小爪子伸展着咯咯笑,元止神君轻轻一哂,还是抱着孩子跟在了女子身后。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做这个梦,可是想来……这也不过是个梦而已。
女子进了屋子,让他在梳妆台前坐下,屋子里干净清香,井然有序,看的出来她是个会持家的,元止神君坐到凳子上,她就伸手拿起梳子给他梳发,轻笑道:“我不在,夫君是不是就不会束发了?”
元止神君的头发黑亮如墨,女子却取来一个发冠为他竖起,俊秀淡漠的五官更显出众,女子看着镜中的他,粉面微红:“夫君生的真好看。”
元止神君同样注视着镜中的女子,半晌,轻轻道:“……你也很是好看。”
只论容貌的话,他不曾见过比她更美的了。
女子轻笑,搂住他的脖子:“夫君又来取笑玲珑。”
所以她的名字是玲珑么?为何会出现在他梦中?他们曾经,可是有过什么纠葛姻缘?可元止神君已经回归天宫,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与这么一位女子有过恩爱情|事。莫非……是她认错了人?“我,真的是你夫君?”
“夫君说什么呢?”玲珑轻轻拍了他一下,“那是自然,你我已经成婚两年,孩子都生了,如今却来问我是不是我夫君?”
元止神君怀里的胖娃娃恰好到处的蹬蹬腿,他低头看向这出落的藕一般的胖娃娃,惊觉对方的眉眼竟与自己有八九成相似,这若说是他的儿子,怕也是不会有人怀疑。
他向来是个淡漠的性子,不耽于男欢女爱,可眼下却不知为何有些沉溺于这温馨美好的气氛,无法自拔。
玲珑又亲了亲他的脸,一双星子般的美目中满是浓浓爱意,看的元止神君心下一动。她自然是……极爱他的,否则焉会露出那般眼神?只是话又说回来,这个梦为何如此真实?她的双唇有多么柔软,多么芳香,他都一清二楚。
他怎会做这样的梦?
中午吃的饭很简单,家常菜三菜一汤,元止神君早已多年不沾尘世间烟火,可这是个梦,他在玲珑期待的目光下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便拿起了筷子,说来也是神奇,直到他从梦中醒来,仍旧唇齿留香。
清风吹拂,万年树的枝叶轻轻摇晃,沙沙作响,在树下小憩的元止神君缓缓睁开眼睛,那果真是个梦。
她已上了床榻,要他将孩子抱去,元止神君刚抱起孩子便突然惊醒,心中松了口气,却又有种意外的失落。
那个女子,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靠近。哪怕两人曾经没有过因缘,她也是极美极动人的,神仙尚且抗拒不了的吸引力,更何况是凡人呢?
只是这个梦,他还能再做吗?还是说像是梦到的那片大海,一梦百年,再无机缘?
元止神君又闭上了眼,天外天安静的只有风声,他在这样的地方,住了万年,谁曾想心如止水,却叫一个梦破了。正在他试图沉静下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噗噗”以及奶声奶气的咿咿呀呀。
元止神君那张万年来淡漠寡情的俊脸上,终于久违的出现了“震惊”的表情。
第64章 第六片龙鳞(二)
这在元止神君身边的,自然是那只软趴趴吐泡泡的奶娃娃。他对他是有几分熟悉的,毕竟在梦中他抱了许久,还试图去哄他入睡。可那是梦不是吗?
眼前吮着大拇指笑嘻嘻看着他的,却是活生生的。
元止神君伸出手,在奶娃娃娇嫩的脸蛋上戳了一下,奶娃娃顿时啊噗啊噗的喷泡泡,小嘴儿咧的开开的,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元止神君愣了半晌,那没有得到回应与关怀的奶娃娃终于受不了了开始哇哇大哭,元止神君没有办法,只好将他从身边抱了起来。他在梦中抱过他,所以姿势还是有的,可让他如梦中妻子那样去哄孩子,元止神君还十分陌生。
好在奶娃娃很乖巧,被抱起来之后就安分的继续吮吸自己的大拇指,那津津有味的模样,活似是在吃什么美味佳肴。弄得已经万年不曾进食的元止神君也不由自主地觉得腹中有些饥饿。
他实在是不知道拿这奶娃娃如何是好,他又不曾养过孩子,亦不知这孩子究竟是人是鬼,是仙是妖。思来想去,还是去寻之前活了许久许久的老仙君。
饶是老仙君从宇宙洪荒时便活着了,也是头一回看见元止神君带孩子。他几乎是目瞪口呆了,漂亮的白胡子都要炸起来,更别提是一路上看见元止神君怀抱奶娃的仙子仙童们。
天宫消息灵通,活了无数年的神仙们非常热衷于倾听八卦,于是很快的,天兵天将,神君神女,都得知元止神君突然抱了个奶娃娃去找老仙君,就连天帝都得知了。不过身为天帝,自然是不能与他人一般浮躁,那种主动去窥伺询问什么的,他才不做呢,有失帝王风范。
然而元止神君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告诉了老仙君自己的梦,老仙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天宫之中,活的最久的就是他,人间亦供奉他来祈求长寿,可以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元止神君所说的第一个梦,他不得而知,这第二个梦就更离奇了,梦中的孩子,醒来竟在自己身边——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若是放在凡间,倒是有可能是精怪所为,但是天外天的元止神君,什么精怪能近他的身,什么神仙能让他做这种奇怪的梦?
“这人世间倒是有美梦成真一说。”老仙君捋了捋胡子,摇摇头道,“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神君身上,更何况,老朽以为,以神君的法力,美梦成真,不过是虚妄。”
然而这奶娃娃的确是真实的,老仙君为了查验一下孩子的真实度,还从元止神君怀里接了过来,事实证明,这个正在欢天喜地拽他胡子玩的孩子,并非幻影。
梦中之人,也能成真?仙人之梦,所梦化形,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元止神君听了老仙君的话微微失神,若是他所梦即成真,那玲珑……会不会也有朝一日出现在他身边?还有那片他始终无法忘怀的海,以及白龙。
他将奶娃从老仙君怀里抱回来,点头表示感谢,放下几壶仙酒,转身离去。老仙君抓起一壶酒往嘴里倒,一边畅饮一边唱着曲调悠远难懂的仙调。神仙和人差在哪里呢?为何人人都想成仙,仙子们却都想下凡?
照顾孩子是很辛苦的,因为元止神君发觉这个奶娃娃似乎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他要吃喝拉撒,还需要哄需要抱需要陪伴,一旦看不见他就要哇哇大哭。元止神君只好变出摇篮与拨浪鼓逗他玩,然而仙界的食物这孩子都不能吃,饿了就哭个不停,两只小手张着,极为可怜。
带孩子竟是这般困难之事,远比修行飞升要难得多,令人心力交瘁。元止神君又变不出奶,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从凡间弄了头产乳的母牛上来,这才勉强养活。
他在天外天住久了,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有了这个孩子,整个人都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可是之后他再也没做过那个梦,也没有再见到玲珑,孩子却一日一日的存在于他身边,不曾消失。
元止神君还记得奶娃娃的名字,他叫岩儿,玲珑曾经很温柔的这样叫他。岩儿跟元止神君长得极为相似,也不能怪老仙君乍一看下大惊失色,还以为他同哪个仙子有了首尾,连孩子都生出来了。可要元止神君告诉他这孩子是自己在梦中与一凡间女子所生——这也着实太过荒谬。
也幸好他一人在天外天住,不曾有其他人再见过这孩子。可是让元止神君感到奇怪的是,按理说,天上一天,凡间一年,这孩子既是肉身凡胎,就应该长得飞快,可如今他养了他足足一个月,人间已是三十年,孩子却一如那日他在万年树下惊醒般没有丝毫变化。每日除了眨巴着大眼睛吮吸手指头,就是抱着拨浪鼓摇摇晃晃咯咯笑。
又傻又可爱。
是的,元止神君第一次觉得“孩子”这种生物的可爱。他不曾与孩子有接触,这一个月自然是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可是又没有办法,除了他之外,岩儿不喜欢任何人碰。他试着找来仙娥照顾他,可孩子不停地哇哇大哭,直到他去抱才停下,因为哭的太久不停地抽噎,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元止神君铁打的心肠,对着他也忍不住软下来。
很多时候他坐在摇篮边轻轻摇晃,孩子就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冲他笑,可爱极了。但元止神君却总是忍不住想起他的母亲,大概是那个女子太过美丽温柔,眼眸又对他充满爱意,孩子长得像他,却也有她的神采。倘若他们两个抱着孩子出现在天宫,没有人会怀疑岩儿是他们共同的儿子。
她还在梦中么?倘若是美梦成真,那么梦中的她还找得到孩子吗?没有孩子的话,她可否会哭会难过?
元止神君竟不知要如何再做梦,又如何告诉梦里的妻子,说孩子在自己身边,过得很好,请她不要挂怀。
这样想着,他就又一次在万年树下,一边晃着摇篮,一边睡了。
一个梦,能重复的做吗?
元止神君发觉自己仍然身处大街之上,一切都跟上一个梦一样一成不变,就连周围人们看他的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元止神君愣了好一会儿,转过身,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青衣女子朝自己这边跑,她提着裙摆很是急切的样子,还在叫他夫君。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扶住她没让她摔倒,女子抬起头,仍然是那样一双极美的充满爱意的眼眸:“夫君身子不好,该回家了,岩儿在家中哭呢。”
就连说的话都与上一场梦境一字不差。
元止神君被女子带回家,木屋,整洁的房间,大狗,摇篮——没有任何变化。
玲珑弯腰将摇篮里的孩子抱起,放入元止神君怀中,轻声道:“我知晓夫君记忆全无,想要得知自己的过去,可眼下咱们一家子和和美美才是最要紧的。”
仍旧是一字不差。
接下来,她又带他进屋,取过发冠为他束发,不知为何,元止神君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玲珑有些羞赧,轻轻一笑:“夫君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不在,夫君自己就不会束发了?”
还是上一场梦境那样的话。
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与上一场梦境,分毫不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到元止神君再次醒来,他的面前就只剩下摇篮与那头母牛,还有摇篮里散落的布老虎拨浪鼓——岩儿不见了。
但他身边却多出来一只大狗,正摇着尾巴向他示好,还过来蹭了蹭他。元止神君越发不明白这些梦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顺手摸了摸大狗的头,梦里他记得玲珑叫这只狗……“骨头?”
骨头的尾巴摇的更欢了,它不停地蹭着元止神君,很是乖巧的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非摇篮还在,玩具还在,元止神君都要觉得那一个月与岩儿的朝夕相伴是个梦。他摸了摸早已冰冷没有余温的摇篮,心头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比起照顾奶娃娃,骨头就好养多了,它聪明懂事还很通人性,总是时时刻刻守在元止神君身边。元止神君的日子一如既往的简单与孤寂,可不知为何,他却一点不觉得疲惫,冥冥之中,他似乎知道自己还会再做那个梦,再见到那个女人。
这一次,他想问她很多事情,她不应该只存在于他的梦境中,他要问清楚她的所在,然后去找她,真真正正与她见面。
玲珑。
她说她叫玲珑。
元止神君摸着骨头的狗头出神,以前坐在树下是为了冥想苦修,如今坐在树下,他是在等睡意,等梦境,等那个他情不自禁想要见到的女人。
第65章 第六片龙鳞(三)
他又一次做梦了。
因为有前两次的经验,这一次元止神君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刚置身于大街上就转身朝“家”的方向走,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提着裙摆朝自己飞扑来的玲珑。
他仍然一如既往的扶住她,却没有让她说出之前的话——那样重复的话,他实在是不想再听了。“慢些走,小心摔着。”
玲珑仰起小脸对他笑:“夫君对我真好。”
好吗?
元止神君完全不觉得。他只是扶了她一把,其余的什么都没为她做,甚至他都不知道身在何处。“玲珑,我们住的这个镇子叫什么名字?”
玲珑扑哧一下笑出声:“夫君说什么呢,怎么连四方镇都不记得啦?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逗我对不对?”她笑靥如花,搂着他的胳膊笑得一脸幸福,看得元止神君心头狠狠一动——千万年以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脏还能这样跳动。她真的是他的妻子吗?还是说,这真的就只是个梦?如果只是梦的话,出现在天外天的岩儿跟骨头又为何如此真实?这一场梦醒,她会出现在他身边吗?
如果她成真的话,元止神君突然心跳漏了几拍,他转而握住玲珑的小手,不知为何对她充满了奇异的喜爱感。活了这么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也会对某个人产生异样的情感,原以为六道众生在他眼中都是尔尔,却不曾想一个梦让他变得自己都不再识得自己。看着她巧笑倩兮取笑自己的模样,元止神君也微微一笑,温声道:“是我记性不好。”
“也不能怪夫君。”玲珑歪着脑袋蹭了蹭他的肩膀,他比她高上许多,因此更是显得她纤细娇弱。“夫君身体不好,甚少出门,这怎么能怪夫君呢?怪我没有跟夫君说这些才是。”
两人一路回了家,岩儿仍在摇篮里,骨头也仍旧趴在地上,见到他们回来,站起身过来蹭蹭,摇了摇尾巴,热情如火——若非元止神君记得清清楚楚,他真要以为这才是现实,天外天才是他做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梦。
岩儿也好,骨头也好,他们都不记得曾经在梦外与他相见,也许对他们而言,这里才是真实。只有元止神君明白这是梦,才这样困惑难解。
这回他坐在院子里摇着摇篮,玲珑去屋子里取了把梳子出来,面容含笑:“夫君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不在,夫君自己就不会束发了?”
仍旧是相同的话,如同元止神君经历的这场梦境,连吹拂在面上的风都没有变化。她鬓角微微飞扬的发丝,岩儿塞进嘴巴里吮吸的手指头,微风中骨头细密的茸毛,透过大树的缝隙倾洒下来的轻柔舒服的阳光——一切都没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