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 第143章

作者:芒鞋女 标签: 爽文 穿越重生

  “儿子没有作弄恒表哥的意思,恒表哥在京里没有朋友,和我们又有芥蒂,儿子以为通过书信和恒表哥交心是最好的。”谭振业呈上他和唐恒往来的信件,“父亲看看吧。”

  唐恒脸色更白了。

  他自己写的信不至于忘记,任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最为信任的冉兄竟是谭振业,想到自己竟和他讨论怎么图谋谭家财产,唐恒就脑袋发晕,心口疼得厉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愧读过书的,心思当真深不可测,他跪着爬到谭盛礼腿边,“表舅,我错了啊,你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该忘恩负义的啊……”

  书信谭振业都留着,谭盛礼没有看,倒是谭振兴感兴趣得很,知晓谭盛礼过问的不是办私塾的事,胆子瞬间大了起来,蹭蹭起身去桌边拿起信件,看了两封就控制不住想骂人,“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恒表弟,想不到你竟如此歹毒,亏我掏心掏肺地对你,真是看走了眼啊。”

  谭振兴看信的速度很快,以致于没注意谭盛礼越来越阴沉的脸,他抽出其中两封信甩到唐恒眼前,“你看看你啊,想分家产就算了,满篇错别字,幸亏三弟有耐心肯给回复,要是去外边,不被读书人笑死算你脸皮厚。”

  谭盛礼:“……”

  他越说越离谱,谭振学注意父亲脸色不对劲,轻轻咳了咳,谭振兴以为他感兴趣,顺手把信递给他,“二弟,你也看看,都说最毒妇人心,我看恒表弟更甚。”

  “振兴……”谭盛礼语气低沉,“谁让你站起来的?”

  谭振兴身躯一凜,恭敬的放下书信,两步又退了回去,再次跪在了谭振业身边,转而想想不对,这事与他无关,他跪着作甚,可是见谭盛礼板着脸,表情阴森恐怖,他也不敢问,老实地跪着听谭盛礼问话。

  谭盛礼没有搀扶唐恒,而是让谭振学端个火盆来,他划开火折子,把桌上的书信一封一封全烧了。

  谭振业脸色变了变,低下头不说话了。

  火盆边的唐恒表情变幻莫测,既觉得松了口气,又怕谭盛礼借机撵他滚出谭家,别提多复杂了。

  书信不少,燃了一会儿才燃尽,窗外的风吹得火盆的烟灰到处都是,离得近的唐恒被烟灰呛得直咳嗽,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起来说话吧。”注视唐恒许久,谭盛礼心情复杂的说了句。唐恒此人品行如何他怎会心里没数,不想过早的将事情摊开来说罢了,他以为,先确保唐恒衣食无忧,再找机会好好教导,定能让他明事理思进取,谁知唐恒会瞒着他做下这些事。

  他问唐恒,“你祖母去世,你可曾恨谭家?”

  恨自然是恨的,尤其听说谭家过得很好心里就愈发恨他们,凭什么他爹娘贫困潦倒疾病缠身,谭家却心安理得的花着他祖母拿命换来的钱,哪怕他爹娘叮嘱他不得去谭家认亲,谭家人清白要做官,他们是商籍,会拖累谭家名声,不往来是最好的。

  然而要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挨饿受冻时,谭家人大鱼大肉吃得欢,他被追债的揍得鼻青脸肿时,谭家人受尽尊重……

  明明,他该是过得好的那个。

  如今也不怕和谭盛礼说实话,他道,“怎么会不恨,祖母死后,祖父很快重新再娶,可怜父亲年幼受尽冷落,正经的嫡子竟不如庶子过得好……”早早被继母逼得分家离府,和母亲成亲后日子更是艰难,连他好几次都差点死掉,多亏四姨悉心照料,否则他早就没命了。

  凭什么他活得低贱,而谭家人活得潇洒,他不服。

  “谭家亏欠了你们,但这不该是你不爱惜自己的理由。”谭盛礼没有指责唐恒做的错事,他说,“人活着,哪怕心有存怨也不该走旁门左道学人坑蒙拐骗……”

  “我……”唐恒极力想反驳,迎上谭盛礼洞悉人心的眼神,又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他胸无点墨,哪儿说得过谭盛礼,垂头丧气道,“表舅说的是。”

  天下了雨,时不时被风吹进书房,谭盛礼又说,“你说父母早亡无人教你为人的道理,那你四姨呢,她呕心沥血将你抚养成人,你可曾为她考虑过半分。”

  他记得郑鹭娘初来谭家,衣衫朴素,进退有度,怎么都不像谭振兴嘴里说的那种人,他始终相信郑鹭娘没有别的想法,尤其看到郑鹭娘被唐恒气得动粗时,更坚定了他的想法,“你四姨为了你没有再嫁人,你回报的是什么?”言罢,谭盛礼拿起桌边木棍,狠狠揍唐恒。

  唐恒惊叫了声,爬起来就要跑,却在看清谭盛礼脸色后乖乖跪了下去。

  一时之间,屋里尽是沉闷声。

  谭盛礼揍了他几棍子,收木棍时,唐恒整个人趴在地上像死了似的,谭盛礼抬眸,视线扫过看热闹的谭振兴和谭振业,谭振兴瑟瑟往前站半步,“我……我吗?”

  “你是兄长,弟弟做错事与你责无旁贷。”

  “父亲说的是。”

  这顿打,谭振兴无怨无悔的受着,而且极有眼力的搬出长凳趴上去躺着,识趣得唐恒无言以对,谭盛礼揍他揍得不重,也给了理由,“你在翰林院有些时日了,该知道什么是连坐,兄弟犯事兄长会跟着受牵连,我不在家,你若再任由振业胡来,迟早还得出事。”

  谭振兴听得汗毛倒竖,古往今来,犯诛九族大罪的人不在少数,谭振业犯事他们都得遭殃,他举手发誓,“父亲,日后我会盯着三弟的。”

  谭盛礼又道,“人活在世上,会遇到很多诱惑,心动无可厚非,但万万不可任由贪婪滋生做出离经叛道的事儿来。”谭家没有纳妾的习俗,哪怕膝下无子也不能。

  “是。”

  谭盛礼揍了他四棍子,翻身下凳后,谭振兴揉了揉屁股,感觉再挨几棍子都不是问题。

  最后是谭振业,他趴在长凳上,双手抱着,谭盛礼教育他,“与人相处多留个心眼无甚坏处,但切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否则早晚会让自己深陷囫囵,入朝为官,以德服人才是平步青云的根本。”

  “是,父亲。”

  这话既是说给谭振业听的,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谭振兴心性不坚定,容易受人蛊惑,谭盛礼让谭振业多提醒他,兄弟互相督促互相扶持就不会犯大错,至于家里的事让几兄弟商量着决定,“人生于世但求无愧于心,做事前多想想。”

  几兄弟齐声:“是。”

  谭振业伤得太重了,谭振学和谭生隐扶他回房休息,谭振兴也欲退下,余光瞥到地上趴着不想走的唐恒,迟疑了下,到底还是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岂料唐恒精神得很,嚷嚷着要去谭振业房里,谭振业身体孱弱不是唐恒的对手,害怕弟弟吃亏的谭振兴用力将其拽回了屋,“事已至此再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扪心自问,要不是你包藏祸心惦记谭家家产,三弟也不会算计你,你技不如人就认栽吧。”

  唐恒:“……”

  “我找他不是为这事?”

  谭振兴不懂,“那还有什么事?”

  唐恒扭扭捏捏地不肯说,谭振兴拽着他趴在床上,“你就安生躺着吧,父亲好不容易消气,别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唐恒:“……”

  他就是想问问冉诚到底怎么回事,他见过冉诚,明明不是谭振业,怎么书信往来就变成谭振业了,不问清楚他不甘心。

  猜到他心思,谭振兴毫不留情的拆穿他,“冉诚是书铺掌柜,三弟让你接近你的,至于和你通信的是三弟无疑了。”难怪在书铺他见谭振业查看冉诚书信觉得怪怪的,上边字迹也好像在哪儿见过,没想到是唐恒写的,谭振兴说,“恒表弟,看不出来你平时练字不用功,写信倒是认真。”

  唐恒练字横撇竖捺都分不清,通篇下来和鬼画符差不多,没想到信上的字倒是能看。

  “亏我以为你和哪家姑娘眉来眼去,竟是三弟……”唐恒急功近利,不照着字帖练字,而是靠问,比如‘忍着的着怎么写’,“信任的任怎么写”,半个时辰下来,他们都猜到唐恒要写信,不会的字就是写信要用的,好几次想问问唐恒是不是心仪哪家姑娘,被谭振业制止了,现在来看,唐恒心仪的哪儿是姑娘,分明是谭振业嘛。

  “要我说啊,和你写信的人幸亏不是姑娘,你说她把你们往来的书信告诉其他人,你还能在京里混下去吗?”

  唐恒:“……”这种事除了谭振业谁做得出来?想起这事他就恨得牙痒痒。

  “你好好休息吧,依我看,父亲这次打了你……下次还会打你的。”打人是会上瘾的,父亲也是从前几年开始动手的吧,自从他挨了一次打,挨第二次和第三次就顺理成章了,看唐恒害怕得身体发抖,他又道,“不过也别太怕了,父亲不会平白无故打人,只要你听话就没事的,看你二表哥挨打的次数不就很少吗?”

  唐恒:“……”

第180章

  唐恒斜眼盯着谭振兴看了很久,明显感觉谭振兴在吓自己,鼻孔哼了声,扭过头不看谭振兴了。

  直到晚上乞儿在外边敲门,说谭盛礼要他去书房,他这才感觉到害怕,支支吾吾地问,“什么事啊。”

  “你去了就知道了。”天还落着雨,乞儿传了话就撑着伞走了,而床上的唐恒磨磨蹭蹭不肯去,但夜太安静了,静得他害怕,连看四四方方的窗棂都像一张着血盆大口的嘴要撕咬他似的,麻溜的穿好衣服,忍着屁股的疼痛疾步朝外跑,等到书房,屁股的伤绽开,疼得他直吸冷气,甚至能闻到淡淡的腥味。

  都说文人柔弱,谭盛礼挥棍子的力气可不容小觑,他顺了顺胸口,平复好呼吸,故作从容地走了进去,声音谄媚道,“表舅……”

  “来了?”谭盛礼面色平静,声音听不出喜怒,“坐吧。”

  唐恒扭了扭屁股,慢慢上前,见谭振业站在桌边,他也过去站好,“表舅,我站着吧。”瞥到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他脸色又白了几分,欠的钱是谭盛礼帮忙还的,定是要让他写欠条了,他咬了咬唇,怯怯地低下头去。

  “平时没认真过问恒儿字识得怎么样了,振兴说你《论语》读得差不多了?”

  唐恒眼皮跳了跳,他字都认不全,怎么可能读懂那么复杂的书,那是他随口胡诌糊弄谭振兴的,撒谎容易圆谎难,他硬着头皮点头,“是。”

  “你喜欢读书吗?”谭盛礼声音很轻,眼里没什么情绪,却让唐恒心跳如雷,他怔了瞬,继续点头,“喜欢,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尽管出身卑贱,但求博览群书,修养品性。”

  这句诗是黔州夫子常挂在嘴边的,他十岁时,郑鹭娘希望他能进私塾读书,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去找他祖父,祖父不情不愿给了些银两,郑鹭娘大喜过望,隔天就拉着他去私塾找夫子,那会贪玩,根本不想拘在私塾读书,哭闹着要回家,看他太过闹腾,夫子就念了这句诗,意思直白,连郑鹭娘都听懂了,她愣在许久,然后不发一言的带着他走了。

  郑鹭娘明白的,他不是个能吃苦的人。

  多年过去,他竟仍还记得,唐恒心里不痛快,又不敢当面发作……怕谭盛礼真……再打他。

  “既是喜欢,往后就多读书吧,表舅会像教你表哥他们那样教你的。”谭盛礼道,“我让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眼中何为孝?”

  唐恒不解,只听谭振兴说,“类似的文章不是写过很多了吗?”

  “同样的题目,遭遇不同心境不同,文章呈现的观点也不同,就当我布置的功课了。”谭盛礼没有说为什么出这道题,将纸张递给他们,和乞儿帮着研墨,考虑到有些字唐恒不会写,谭盛礼说,“不会的字就留白。”

  唐恒顶多就和冉诚……谭振业写写信,哪儿会写什么文章啊,紧张得不停擦手,“表舅……我……”商量的话没说完,但看谭盛礼目光灼灼望了过来,唐恒毫不怀疑他胆敢说不的话,迎接他的就是棍子,他烫嘴地说,“好……好。”

  谭振兴他们历经多场科举考试,这类题目于他们而言算得上简单了,四人稍作思考就奋笔疾书,唐恒站在那像个傻子,哪怕偷看谭振业怎么写他也不会,稍微了解谭家的人就知道谭盛礼性子,宽厚随和不假,严厉也是真严厉,眼看谭振业快写完一张纸了,他呼出口气,拿起笔写下第一个字。

  然后唐恒整个人都不好了,原因无他,他竟写的是冉字,烦躁的抓起纸揉成团就要扔掉,注意到几道看似打量实则不善的视线,又认怂地将纸展开,划掉冉字重新写。

  唐恒不懂谭盛礼的目的,他信誓旦旦的说要给郑鹭娘养老,他觉得让郑鹭娘过上好日子就算孝顺。

  除去鹭不会写,其他都会,很快就写完了,收笔后见谭振兴他们埋着头正起劲,他惴惴不安地抬头,“表舅写完了。”

  谭盛礼看了眼,问他,“何谓好?”

  唐恒张嘴就要回答,谭盛礼提醒他,“写清楚。”

  唐恒又在后边补充了几个字,好就是有饭吃有钱穿,最好能有几个仆人伺候……伺候两个字他不会写,特意先和谭盛礼说明,以免谭盛礼问的时候自己给忘了。

  写完这这句他就没写的了,谭盛礼又问他,“你认为你四姨眼中的孝顺是什么?”

  唐恒沉默了,以前郑鹭娘盼他出人头地,将唐家其他人踩在脚底,后来希望他能踏踏实实做人,找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再后来,估计只希望他不要出去惹事吧……他没问过郑鹭娘,说不清楚,谭盛礼神色柔和下来,“不着急,慢慢想。”

  在谭盛礼的追问中,唐恒的文章写得竟算长的,谭振兴凑过来围观时,他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膛,谁知谭振兴嫌弃又惊讶地喊出声,“我的天哪,恒表弟,你这也算文章的话让天下读书人情何以堪哪。”

  唐恒:“……”

  “也是大表哥教得好。”唐恒不爽地讥讽回去。

  谭振兴:“……”

  “做文章意在表露心中想法,恒儿没有经验,能完整表述心中所想已属不易。”谭盛礼拿过唐恒面前字迹惨不忍睹的文,“这字还得多加练习。”

  唐恒得意地从谭振兴挑眉,“表舅说的是。”

  谭盛礼又去看谭振兴的文章,情真意切,字字珠玑,谭盛礼称赞了几句,又去看其他人的文章,众人眼中的孝大致相同,又不全相同,谭盛礼让他们互相看彼此的文章,着重标明见解不同的地方让他们看,完了问他们,“可有异议?”

  几人的文章在唐恒看来和《论语》差不多,都是他不懂的词句,有心表现也有心无力,故而闭着嘴看看谭振兴又看看谭振学。

  谭振兴眼里的孝是孝顺父母长辈,其中隐有愚孝的征兆,而谭振学的孝是治国之德,格局更大,谭振业和谭生隐的文章更有自己的见解,谭振兴说,“求同存异,父亲说大道相同小义存异也能相安无事地共事,儿子觉得这几篇文章就是如此。”

  文章如人,连唐恒这样居心叵测的人都能想着孝顺长辈,可见不到十恶不赦的地步,顶多算误入歧途罢了,但用不着担心,有谭盛礼教他,想必不日唐恒就会领悟人活着的真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谭盛礼看向其他人,都表示谭振兴的话对。

  “这就是我让你们再以孝写篇文章的目的,人一生下来就是父母的孩子,孝顺是我们最先学到的礼德,待我们成为父母又将其传给我们的孩子,代代相传,哪怕世事变迁,孝却是更古不变的礼德,试想,在这个问题上兄弟都会有小小的分歧,又何况是其他呢?你们还年轻,会接触到不同性情的人,只要心中存善不违背礼义廉耻都是能结交相处的,世道要变好,单靠某个人的努力是不够的,要靠很多人的努力才行。”只是地位越高,影响就越大,谭盛礼道,“我以为,最大的孝是不让父母失望,不让这世道失望。”

  “父亲说的是。”

  “辰清叔说的是。”

  唐恒慢了半拍,“表舅说的是。”

  这是谭盛礼教他们的最后一课,等他出京这天,望着来送行的学生们,他说了同样的话,朝堂尔虞我诈,不乏有玩弄权术者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谭盛礼不希望学生们将来卷入那些纷争里将自己变成那样的人,人心复杂,其实并不复杂,是环境让人心变得复杂了而已。

  他穿着身簇新的长衫,眉眼清俊,拱手与众人道别,“望诸位学问精进,学有所得。”

  此来送行的除了国子监的学生,还有很多读书人,无不红着眼,面露不舍,闻言,齐齐还礼,“望不辜负谭老爷所期。”

  春雨绵了两日,天空不见晴朗,牵着闺女的谭振兴站在人群最后,只模糊看清谭盛礼的轮廓,以及不甚挺拔的身形,骥不称其力而称其德,哪怕父亲老了,仍如山高如海深,他紧了紧大丫头的小手,哽咽道,“世晴啊,祖父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