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乘月
云知意眼珠子转了转:“槐陵北山不是山高林密吗?我就一直奇怪,槐陵是个人口大县,守着偌大北山却常年食不果腹,怎么就没人想着去垦山开荒呢?”
田岭笑瞪她:“你倒是年轻气盛、敢想敢说。北山深处与松原、临川都交界,自开国起就没明确划过界碑,三地官府向来有默契,谁都不动那一块。若咱们这边垦山开荒,松原、临川不得跳起来抢地盘?届时若起了冲突,算谁的?”
“是我考虑不周了,多谢田大人提点。”云知意面上带笑,脑中却有灵光闪现。
槐陵北山,或许藏着田家什么秘密?
——
云知意本想将自己对槐陵北山的疑惑告诉霍奉卿,可惜从那天起霍奉卿就忙得不见人影,她自己也一直忙到六月下旬。
半个月里拜访了蔺家老爷子五次,又在田岳的协助下,持续与原州各地的家主先通过书信接触。
期间还要不停与农田与户籍两署碰头,核对各地闲置三十年以上的土地存量、失地农户的户数等等。
她忙到焦头烂额,每晚回去后累得饭都不想吃,有时还泡在浴桶里就睡着了。好几次都是小梅替她擦干头发后,叫女武侍郑彤将她捞起来背回寝房的。
累得可怜兮兮,慢慢也就忘了要去找霍奉卿说槐陵的事了。
直到六月廿日,蔺家老爷子终于开诚布公,对云知意亮出了蔺家想用“盐引换荒地归公”的底牌。
但老爷子狡猾,依然没有明说蔺家想要加持盐引份额的具体数目,云知意便耐着性子回去等第六次面谈。
虽还没有最终谈定,但老爷子既亮了底牌,这就是下定了决心的信号。
云知意明白,只需等到第六次面谈,届时必能一锤定音,于是总算稍稍松口气。
可惜天不遂人愿,次日午饭才吃到一半,章老就将她堵在了州丞府饭堂。
章老开门见山:“今日有旬会合议,你得去坐镇。”
云知意放下筷子,挤出个苦哈哈的笑脸:“章老啊章老,您看看这都几时了?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旬会就正式开始,我连今日合议什么事都不知道,去了也是干瞪眼啊。”
“那你也得去,”章老焦急道,“今日要议联合办学的实施细则,官医署那边出了个古怪提议,我总觉着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不知该同意还是该反对。田大人不在,我只能找你,你务必跟我去一趟。”
早在六月初,原州雍丘县出了一桩灭门惨案,当地县府一直到中旬都还没有查到凶手的蛛丝马迹,致使民情日渐激愤。
田岭接雍丘县府上报后,在六月十七那日出了邺城,亲自赶往雍丘安抚人心。
也就是说,做为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左长史云知意,这几日算是州丞府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见章老急得吹胡子瞪眼,云知意只能认命:“我这才稍稍得闲一天,您就来给我派差事,哎。”
章老立刻道:“云大人可不要乱说啊。你堂堂州丞府左长史,是我的上官,我怎么能给你派差事?我这是请!”
“老人家怎么不经逗呢,”云知意笑着替章老拍背顺气,“好好好,您是请的,是请的。今日代表学政司出席旬会的人,是陈琇还是您老人家本尊?”
“是我。”
“行吧。您赶紧让人将旬会相关公文给我一份,咱们路上细细说。”
——
时间紧急,章老与云知意也就没什么花腔过场。
上马车落座后,云知意迅速浏览相关公文的同时,章老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开了。
“……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一出都来得非常突兀。忽然说希望盛大人以原州府的名义向朝廷提出请求,让京中派能胜任教学的太医官前来原州坐镇讲学,总觉得有诈。”
云知意愣愣抬起头,看着狐疑忐忑的老人家:“这是官医署提的?”
“明面上是官医署提的,但我怀疑是霍奉卿的意思,”章老哼道,“之前一年你随钦使在外奔走,这些日子你又一直忙着均田革新,那小子做的许多事,你大约不太清楚。他如今变了太多。”
老人家的话只点到为止,但意思是明确的。
如今霍奉卿在两府党争中一马当先,处处与州丞府作对,经常直接摆在台面上给田岭添堵。
所以章老不信霍奉卿是真心想为学子排忧解难。
当初陈琇算是情急之下昏了头,为了换取广开蒙学的拨款,才自作主张做出了“联合办学”这个荒唐的让步提案。
霍奉卿那脑子有多灵光,章老是了解的。老人家深信,霍奉卿当初绝对是第一眼就看透了其中弊端,这件事明显对庠学很不利。
但那时霍奉卿不但没反对,反而打蛇随棍上,大力推动了这项明显会让庠学、甚至学政司乱套的提案,明摆着是要牺牲大批寒门学子的前途,做为自己在党争中的筹码之一。
因为这个,章老如今对霍奉卿非常不满,在判断他的很多行为时,不免带着几分防备与怀疑。
云知意怔忪一笑:“不管他是不是为了党争,让京中来官医讲学,这总归是好事啊。原州官医署的人水平有限,医术造诣够格讲学的就那么三两个,而且也比不得京中太医官。若由太医官来坐镇讲学,对学子们是有利的。”
章老怕这其中有陷阱,云知意却立刻就明白:没有陷阱。霍奉卿这是将她最初提出的那个方案倒过来了。
她最初想的是由原州官医署挑选资质出众的学子进京,到太医院辖下的专门学馆受教深造。
但这样一来,州牧府就失去了借联合办学攻击田岭的天赐良机。所以霍奉卿完全不能考虑这条路。
如今将云知意之前那个方案倒过来使用,这证明霍奉卿在经过近两个月的斟酌权衡后,最终没有硬下心肠去牺牲无辜学子的前途。
因为联合办学,邺城庠学甚至学政司,将成为原州两府党争的战场。
如今官医署提出从京中请太医官来坐镇讲学,就等同于在战场上配备了随行军医。
虽不是要止战的意思,但至少能让被无辜殃及的学子们得到一定程度的“救治”。
章老对此却完全没有云知意那么乐观:“霍奉卿那小子如今在联合办学的事上占着起手上风,却突然抛出这种明显能缓解学政司压力的友好提案,我很怕他在其中挖了什么坑。”
章老虽不涉党争,可吃过的盐比年轻人走过的路都多,看事情自是洞若观火。
这一年多来,霍奉卿在与田岭的攻防中使出的某些手段,老人家看得一清二楚。
“那小子如今一门心思扎在党争上,路子是越走越邪。好些人都嘀咕,再这么下去,他早晚要将底线和良心都丢掉。”
云知意抿了抿唇,小声道:“您不必太过忧虑,他不会的。有我在呢。”
为了扳倒田岭,霍奉卿或许偶有一些不够正直的手段,但是……
云知意,就是他的底线和良心。他不会丢的。
第六十四章
州丞府与州牧府相隔并不算远,若是步行,耗时最多不会超出半个时辰。
可是云知意与霍奉卿近来各有事忙,加之如今的局面需避人耳目,所以两人已有半个月没有碰过面。
云知意今日是被章老临时拖来的,并不在原本的列席名单上。在议事厅内乍见正在与章老交头接耳的云知意时,霍奉卿明显一愣。
但他反应很快,那愣怔只是一呼一吸间,旋即就敛好神色,若无其事地入了座。
这时与会众官们还没到齐,长桌两旁已落座的众官大都在与身边同僚嘀嘀咕咕。
见霍奉卿进来,大家稍稍住嘴,与他问好寒暄后才又继续说小话。
虽说现下的章老对霍奉卿的许多行为并不认同,但老人家也还是有礼有节地暂时停口,对他颔首致意。
霍奉卿在求学时代到底也曾受过章老点拨照拂,对这位老人家还是很恭敬的。
他规规矩矩道:“今日辛苦章老亲自来……”
“霍大人客套了。下官职责所在,不敢言苦。”章老摆了摆手,打断他的寒暄,又接着与云知意咬耳朵了。
对面有些人偷觑着云知意,神情颇为玩味。
云知意就坐在霍奉卿左侧下手座,老人家让霍奉卿碰了一鼻子灰,她却半点没有要打圆场的意思,全程专心聆听章老叮嘱,半点眼神都没给过霍奉卿。
虽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但被冷落的霍奉卿心里多少有些闷堵。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后,放下时的力道便重了点。
青瓷茶盏的底部在厚重的红木桌面上敲出闷响,站在霍奉卿身旁的属官韩康猝不及防,被吓得一激灵:“大人,可是茶有什么不对?”
霍奉卿瞥了瞥那个不动如山的官袍姑娘,扭头给韩康一记淡淡冷眼:“手滑而已。”
韩康“哦”了一声,讪讪摸了摸鼻子。
与会者都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虽大多数人都在与旁座的同僚小声交谈,但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主座这头的一连串动静。
大家佯装无事,该干嘛干嘛,却各怀心思地以眼角余光在霍奉卿和云知意之间偷偷逡巡。
田岭和霍奉卿之间的争斗已不是秘密,云知意又是州丞府二把手,在众人看来,她今日既然对霍奉卿如此冷漠倨傲,那她是哪边的人便不言而喻。
事实上,云知意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只因拉着她说话的人是章老,她觉得应该给予专注和尊重而已。
章老对联合办学的事当真很警惕,加之人在上了年岁后难免会变得絮叨些,明明在路上已将事情对云知意说得很清楚,可到了议事厅坐下后,又将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叮嘱再三。
云知意很明白,老人家这么紧张,无非是因为真心实意爱惜学子们的前途。所以她给予了最大限度的耐心,认认真真听他说着车轱辘话。
等到与会众官全都到齐,霍奉卿绷好冷漠脸,淡声唤了自己的属官:“韩康。”
“是,大人.”
韩康颔首应诺后,摊开面前的议事记档,对众官道:“既诸位大人都到齐,今日旬会就正式开始。”
——
第一桩议的是联合办学细则,自是由官医署从事高珉率先开口,按照规定过场介绍了提案内容。
事实上,提案的主要内容早就提前通传给相关各司各署。大家在前几日已反复看到滚瓜烂熟,经过内部讨论后作出了相应研判,旬会的重头戏是表决同意与否,所以大家都没怎么认真听高珉宣读内容。
在高珉说话时,云知意不动声色地将与会众官打量了一圈。
这是她第二次参与旬会,却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次与上次不同。
上个月的那次旬会,各司各署派来与会的官员过半数是年轻官员,而这一次,形势颠倒了。
就为一场旬会,各司各署好些个已逐渐隐退幕后的老狐狸们居然全员到齐。
看样子,田岭虽离开邺城去了雍丘县,却早就做好了安排,要借联合办学这件事做文章,对霍奉卿展开反扑。
今日这场面,会坚定不移站在霍奉卿那边的,应该就只有一个官医署的高珉。
霍奉卿,他太难了。
云知意心中有些疼,若有所思地轻点着面前的卷宗,不经意地一偏头,恰好对上霍奉卿的目光。
霍奉卿俊面微寒,无声哼了哼,半垂眼帘端起面前茶盏。
云知意饶有兴致地歪头打量他片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别看有些人冷着个脸波澜不惊,好像一切尽在掌握,其实被群敌环伺的场面闹得压力重重,先前又被她冷落得委屈了,这会儿在找她讨哄呢。
她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的记档与卷宗,舌尖轻轻低了抵腮,忍笑。
长桌下,她悄悄伸腿往左边靠了靠,直到鞋侧抵上霍奉卿的鞋,这才停下。
红木长桌将这一切藏得严实隐秘,谁也没发现这众目睽睽下的小亲昵。
霍奉卿目不斜视,抬眸看向正滔滔不绝的高珉,一副很有骨气不受哄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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