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起居录 第48章

作者:绮里眠 标签: 穿越重生

  顾瑟抬起了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夙延川对上她无声但满是眷恋不舍之意的明眸,一时心中又酸又软。

  他温声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却没有说他要去做什么。

  顾瑟抿着唇,柔顺地点了点头。

  马车在永昌坊顾府的垂花门里停了下来。

  夙延川抬手抚了抚少女细腻的脸颊,又亲自扶她下了车。

  直到少女婀娜的身影隐在照壁后头,他才敛了眉眼,沉声道:“回宫。”

  ※

  隔了一天,齐元达又来求见顾瑟。

  “顾三爷回京的折子被吏部压下了。”他在书房当地下团团地转,道:“折子甚至都没有发回文选司来,就被扣在了部中,也没有进上去,姑娘,您看……”

  顾崇右迁同平章事之后,新任的吏部尚书淳于显出身寒门,是天授三十年的状元,沉浮多年,外任、京任资历都充裕,在顾瑟印象中,一向是个做事圆滑却也不失公心的老宦。

  更少有人知晓的是,他少年时游学扬州,与出身扬州桑氏的名士、一生不仕但如今在东宫为太子半师的桑简,有秘而不宣的师徒之谊。

  她慢慢地道:“先生无须担忧,这是殿下的意思。”

  齐元达就松了口气。

  他因为手眼所限,行事从微末处着手,最担心的就是上面吹起方向不明的风。

  他也不去深究吏部里执行了“殿下的意思”的究竟是哪一位高官,只是道:“这样一来,我们的情势就明朗多了!您前日交代我去查一查永王府这些年的动静,没有想到就有惊喜。”

  “永王府这几十年都低调得不得了,除非陛下亲自点了名,否则什么事上都少见他家的踪影,但我在查戴公身边的人的时候,偶然发现永王身边一个长随,与戴公的义子是同乡,交情十分的深厚。”

  顾瑟不动声色地听着。

  齐元达踱动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眼睛明亮,微微有些激动的模样,道:“您也知道,戴公的义子是因为谋害冉贵妃而就戮……”

  确切地说,是那年庆和帝冉贵妃在饮酒观赏豹子取乐的时候,豹子却忽然撞破了护栏,冉贵妃险些因此受伤。

  那是庆和十七年的事。

  顾瑟的表姊夫谢如意,就是因此护驾有功,被晋为金吾卫左将军。

  庆和帝勃然大怒,即刻命人彻查……查了大半年的工夫,却一无所获,所有的线索都表明这只是一场意外的事故……

  负责稽查此事的总管太监李存,就是戴永胜培养多年的义子。

  因为实在查不出结果,就被怒火不熄的庆和帝当作首恶,杖毙在了庭下。

  庆和帝在位二十年,虽然性格有些软弱、多疑,但总的来说,尚且是一位称得上宽容的“仁君”,对朝臣,对百姓,都实在算不得苛刻。

  他少有的暴戾,几乎都出现在与冉贵妃相关的事情上。

  夙氏多情种!

  齐元达心中也有些感慨,他看着端坐在圈椅里的顾瑟,少女因为思索而微微凝着眉,颜色如画,风仪俨然。

  不知道这一位女主人,将来若是嫁给了这王朝最最尊贵的夙姓男子,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他敛去心里的念头,站定了脚步,徐徐道:“在义子坏事之后,戴公和永王这位长随的关系没有疏远,反而变得更加亲密起来。”

  他用的是“永王的长随”,而不是“永王府”。

  也就是说,这种关系是非常低调、私人的。

  顾瑟颔首。

  齐元达语速不快,显然也在思索、斟酌,道:“永王对待这个长随,十分的信任、倚重。此人也是律州人士,在乡中颇有人望与手段……戴公寻找血亲多年,就是仰仗此人,才最终找到了顾三爷的妾室头上。”

  顾瑟忽然微微地笑了笑。

  齐元达有些不解地望向她。

  顾瑟道:“如此说来,连我三叔这位如夫人的身世,竟也是永王府的人先一步知晓。”

  齐元达怔了怔,也微微有些感叹地道:“确是如此。”

  顾瑟道:“那就请先生仍沿着这条线继续摸下去,看看里头还藏着多少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齐元达应诺。

  顾瑟又问道:“把我三叔将要回京的这件事闹出风声来的是谁,可查清楚了么?”

  齐元达这一次却摇了摇头,道:“只查到了是文选司的一名小吏,与同年聚饮、醉酒的时候偶然说出去的……但那小吏却在几天前,因为酒后失足跌进了井里!”

  人死了,仿佛事过无痕,再无对证。

  顾瑟心头有些发冷。

  这样多的巧合,也就证明着绝不是真正的巧合。

  她最不能容忍的,恰恰是这样因为看似聪明实则愚蠢至极、为灭口随意夺人性命的行为。

  何况帝都是天子脚下,高官显爵如过江之鲫,也使得帝都的权贵行事,反而多几分顾忌和尊重,越是积蕴深厚之家,行事越是缜密……只有那些新宠和外来户,才会这样的飞扬跋扈、自以为是。

  这样的事,连冉氏都做不出来了。

  她垂下了睫,道:“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

  声音沉静又冰冷。

  齐元达听在耳中,都觉得微微生凛。

  他应了声“是”,又道:“前日姑娘往芙蓉园去的那一回,停驻在街角的马车主人,也已经查明白了,是……”

  他脸上露出个稍有些微妙的表情,道:“是河洛沈氏嫡支的十娘子,闺名唤作‘留仙’的那一位。”

  沈十娘,沈留仙。

  齐元达这样一说,顾瑟就知道了是哪一位。

  按说女儿家的闺名,平常是少有给外人知道的,不单是避嫌,也是为了尊重。

  但沈家的十娘子却与众人都不同。

  她的闺名会被传得人尽皆知,是因为她出生之时,乃母难产数日,忽梦见有仙人入怀,登时有祥云满室、霞光笼罩半天,沈夫人就此分娩,生得粉雕玉琢一般的一位千金。

  传言沈十娘从降生之后,所处屋中就常有红云缭绕,到周岁之后才渐渐消歇。

  沈家因此为她取名“留仙”,芳名天下传闻。

  而顾瑟知道她,不单单是因为她梦仙而生的传闻,而是她文采风流、风姿出众,直以女儿之身跟随其祖父、叔伯出席名士雅集,也曾有诗文传到顾瑟手中。

  在太后万寿、太子选妃的当口,沈十娘的生母、沈六夫人陆氏亲自携女上京,来探望游宦京都、夫妻分离多年的丈夫……

  顾瑟想起那满纸俊逸文才、出挑风流的笔墨,一时微微叹了口气,心中竟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

  没有过几天,顾瑟就在宝珠楼遇见了沈留仙。

  宝珠楼是帝都颇有名气的首饰商户,背后的东主是南溟叶氏,因此规模经营些南地特色的珠玉。

  顾瑟虽然几年不在京,但云弗是楼中的常客、贵宾,消息灵通的女掌柜十分热情地迎了她到三楼,上了香茶,殷勤地问她:“娘子可有什么想看的?或是随意地看一看,我们这里新到了整匣菩提子尺寸的子母南珠……大株的异色珊瑚,有一丈高矮,放在屋子里,十分的照眼……陈先生的贝雕插屏,用的是没有生过珠的老蚌,磨了大半年的工夫,也只做出一副成品……”

  顾瑟其实没有什么想要,是被钟老夫人看着惫懒,特地支了出来花钱的,她支着颐,随意地道:“既然南珠是新到的,不如就拿来看看。”

  那女掌柜果然就到后头去,隔了一会功夫,带着几个侍女,端了两封盒子出来,在顾瑟面前启开了封条。

  “莺歌海最上等的珠,一颗一颗保证都是一样的大小,和平常的菩提子一样的尺寸,单拿出来做头面也使得,做手串、做珠帘,都十分的好看。”女掌柜把盛满真珠的匣子摆在顾瑟面前,又打开另一只盒子,露出里面婴儿拳头大小的一颗珠子来,道:“这就是母珠了,子母珠在您这样的门第里也不算新鲜,咱们这一副不过是比旁的大些罢了!”

  说罢抿嘴笑了起来。

  顾瑟也微微一笑。

  她手指在装了子珠的匣子里轻轻拨弄。女掌柜并不敢在她面前打马虎眼,这一匣果然都是上好的南珠,被光薄薄一照,就生出云霓般的旖旎光晕。

  相比之下,反而是那颗母珠,显得十分低调、素净,细白的珠面,半点不出风头。

  但当斟茶的丫鬟走动过来,遮住了照进匣子里的光线的时候,母珠周身就泛起了蒙蒙的、柔和的微晕。

  顾瑟大感兴趣。

  她问道:“我听说莺歌海的南珠,都是十六、七岁的在室少女,在子时后、午时前下水去亲自采摘上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第52章

  ※

  顾瑟笑盈盈地看着宝珠楼的女掌柜。

  女掌柜却斟酌了片刻, 才道:“寻常的南珠, 是不要这样复杂的。只有最好的珠田, 才会配备未出阁的少女,您手上的这一匣,也正是如此。”

  顾瑟就微微点了点头。

  她身后的闻藤面上已稍稍露出些不忍之色。

  那女掌柜一眼就看见了。

  她笑道:“四娘子宅心仁厚,身边的人也都有一副菩萨心肠!”

  她手指搭在沉黑色的铁梨木匣子边缘, 再开口时声音略有些低沉,道:“莺歌海一年四季的风都是腥的,田里随意地一耕,都能犁出盐粒来……生在那里的人,就是想要耕种,也种不活粮食、养不活自己。”

  “那里只有海,只有盐。”

  “那里的人, 也世世代代地,都以下海为生。”

  “没有莺歌海的时候, 他们就吃鱼、吃盐,守着在中原贵逾千金的真珠和盐巴,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过一辈子。”

  “您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求着把女儿送到莺歌海去采珠。”

  “因为这些珠子都是进给贵人的,因此采珠的女孩儿,只要能活下来, 都被养的十分用心……”

  顾瑟却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颇有些凉意,让女掌柜说到一半的话竟然一时难以为继。

  就听到身后有个微微含笑的声音道:“说得好,说得真是大义凛然、兼济苍生。”

  女掌柜有些仓促地站起了身, 就看到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鹅黄色霜华绸褙子的少女站在那里,笑吟吟地对着这边说话。

  那少女身上的衣裳并不十分簇新,但穿在她身上,就有种十足妥帖、尊重的模样,同她这个人一样,带着些亦古雅、亦温存的矛盾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