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83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沈三娘带俞洁来本就是提心吊胆, 幸好俞洁活泼好动,每出童言稚语还能博得月池一乐,她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以为月池真个把俞洁当作妹子一般, 却不妨月池竟然这般直白地问了出来。月池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便她没有摆过官威, 也能将沈三娘吓破胆。她跪在地上,立刻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俞昌说得那番话说了出来。

  月池和时春对视一眼,时春不动声色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旁人的?”

  沈三娘愣在当场,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了的。但月池并未即刻发作,而是仍让俞洁同往常一样玩了一个多时辰。俞洁坐在这儿时, 满室都是她的笑声。她想是像她的母亲,生得如姣花软玉一般,见了生人也不害怕,未说话时就发笑,偶尔只是听着一句话,她就能笑得直不起腰来。这般大笑,也不折损她的美貌, 反而是甜如蜜糖,让人心悦。她还很会唱歌, 月池偶一皱眉,她就起身道:“姐姐,我给你唱歌吧。”

  她唱得多是闺怨思亲的民谣。明明词中尽是缠绵悱恻, 她却唱得欢快无比。沈三娘是如何都拦不住, 只能尴尬地解释:“这都是前头太太教的……”

  月池便明了, 俞昌的原配也是苦命人,丈夫常年在外,她独守空房时,估计也只能靠这样逗自己的女儿,来排遣内心的幽怨。但俞昌的汲汲营营、其母的寂寞孤苦、俞泽的放荡轻佻,沈三娘的小心翼翼,似乎都不能对俞洁造成任何影响。她活在自己纯白的世界里,一花一草皆能让她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月池自来到这儿,从来没见过这么快活的人。即便是九五至尊的朱厚照,发愁的时候也不少。她自己更是罕有这样欢畅之时。俞洁的笑声是有感染力的,当她坐在你身旁,笑得眉眼弯弯之时,你也会情不自禁跟着她笑出来,就如同阳光普照之地,让人周身暖融融,而对身处阴暗之地的人来说,哪怕一丝晖光都是宝贵的。正因如此,月池才会明知不对劲,却到了第三次时,才问出口。她也心知肚明,她与俞洁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或许事成之后,回到京城,让贞筠来帮助这个小姑娘更为合适。

  俞洁临走时,月池给她包了一大包糖。俞洁看着这些糖,当真是喜上眉梢。她居然踮起脚尖亲了她一下。沈三娘惊得目瞪口呆,时春一把就把她扯开。俞洁还是很茫然:“我以前也亲娘!”

  月池叹息道:“我是男子,我们如此是逾距。俞小姐还是回去和女伴们玩吧,以后不要再轻易见外男了。”

  沈三娘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脸色煞白拉着俞洁离去。当晚,月池破天荒地与锦衣卫、俞家父子一起用餐。

  俞昌受宠若惊,即便在普通客栈,也安排人好生整治了一桌豫菜。月池一眼扫过去,中央青花大盘中盛得就是瓦块鱼。肉厚肥大的鲤鱼取其最好的中段,炸得皮酥肉黄,其上还裹着一层粘稠暗红的糖醋汁,酸香扑鼻而来,让人稍稍一闻,嘴里就忍不住分泌出唾液。

  鲤鱼在秋季都是寻常物,可如今大雪纷飞,河流封冻,还能找到这样大的鲤鱼,不得不说是财大气粗了。旁边略小一点的白瓷盘里则是扒广肚,乳白色的浓汤之上,铺着洁白柔软的大片广肚,广肚是海八珍之一,也是贡品,其烹制极考验功力,能烧成这样,虽比不了太监们献菜,却也远胜过光禄寺。除此之外,还有色泽红亮的红焖羊肉,金黄一片的芙蓉海参,浑圆鲜香的罗汉豆腐,精致玲珑的灌汤小笼包等等。

  月池道:“俞老板真是费心了。”

  俞昌躬身道:“这都是应该的。”

  他亲为月池执壶,壶中的酒也是名酒醴泉春,醇美无比。月池却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鲁宽等人微不可察地交换了眼色,个个都端坐如仪,不再作声。俞泽就像屁股底下长满了苍耳一样,他极力想动一动身子,却像冻住了一般,僵着无法动弹。俞昌更是如芒在背,他拿着酒壶,站在月池身旁,是退回去也不是,站在原地也不是,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感到面皮奇痒难忍,却连伸手擦汗都不敢。

  月池就像不知有人在她身旁一样,她夹起了一块瓦块鱼,轻轻一咬,才知居然是连鱼刺都剔尽了。她慢条斯理地品完一块鱼肉,方道:“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再劳神了。既然选明了道,就正经走下去,畏畏缩缩、首鼠两端的下场,就是两面不是人。你明白吗?”

  俞昌扑通一声跪下,俞泽在愣神之后,也跟着跪下。月池垂眸微笑:“我不过白嘱咐一句,何必行此大礼,都起来吧。这样的好菜,可不能凉了。”

  就这样,俞家父子一面脊背冒冷汗,一面拼命往肚子里填菜,到晚间回去时,只觉去了半条命。俞泽瘫在罗汉床上,道:“明明比我还小上几岁,怎得这般骇人……”

  一语未尽,就被俞昌喝止:“住口,你以为那是寻常人么!”

  俞昌百思不得其解,若说是因他言不尽其实,为何如今才发作。他忽然福至心灵,叫来了沈三娘,这一问方知前因后果。他气得捶床:“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个蠢货!”

  俞泽万想不到亲爹居然会出这样的昏招,他眉头紧锁道:“爹,那位可是京里首屈一指的,他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会看上一个傻子!再说了,人家摆明是出来办正事的,你给人家把事做好,比送一百个丫头都管用。你打这些歪主意作甚,没得丢人现眼!”

  俞昌被戳中了痛处,一时恼羞成怒,既想打儿子,又不敢闹得太大,最后只得任俞泽扬长而去,自个儿气得在床上烙了一晚上的饼。俞泽则去见了俞洁,将她骂了一顿:“我平时是怎么给你说得,见到男人就要远远躲开,和男人说话,你就脏了,就只能被丢出去了!”

  俞洁十分委屈:“可她是个姐姐。”

  俞泽呸了一声,狠狠敲她的头:“你这个傻蛋,那是男人!”

  俞洁固执道:“是姐姐!”

  两兄妹争执了半夜,最后以俞洁再一次嚎啕大哭结束。

  而月池这边,也没有闲着,毕竟即将要到卫辉,她也需要安排下一步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她需要锦衣卫借汝王府的这一次庆典,去探明盐政背后的势力布局,以及再对基层盐务的运作情况进行补充。

  能做到朱厚照的近侍,这几人又岂是等闲之辈。只是,饶是他们胆色过人,先跟着月池查探几省田赋,如今又插手盐政,也难免毛骨悚然。这其中的牵扯,若真扯了出来,只怕整个大明江山都要抖上三抖。李越或许是不怕死,可是他们也不想跟着找死啊。

  最沉默寡言的毛松都开口:“相公,非是我等推脱,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是否还是先向万岁请旨。”

  月池道:“这点无需担忧,万岁早已有口谕。”

  姚猛则道:“相公,事涉汝王,我等又是蒙混入王府,若无圣旨在手,恐有不便。不若,我等还是先请旨吧。”

  月池心知,这些人是打起退堂鼓来了,可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不能这么回去。她拿出一道金牌来,这金光灿灿的物什,险些闪瞎这五个锦衣卫的眼。

  几人连忙跪下、行礼。月池道:“可还有旁的疑虑?”

  锦衣卫还能怎么说,只得躬身称是。在月池离开后,他们才开始长吁短叹。

  耿忠垂头丧气道:“本以为跟着巡查御史是出来享福的,谁知道苦了这一路,如今还要……”

  他一时哽住了,贺一元接口道:“如今还要往火坑里跳!本以为能升官发财,谁知是大祸临头!”

  鲁宽也是一脸菜色,他难得说了一句出格的话:“皇上连金牌都给了,咱们还能怎么办。天塌下来反正有高个儿顶着。”

  一行人心思各异,终于到了卫辉。

  汝王府中,赵王妃看着各色奇珍异宝,面上却无喜色。她身边的嬷嬷凑趣道:“王妃的华诞在即,收了这么些宝贝,如何还唉声叹气起来,这些若不够好,奴婢再使人去寻就是了。”

  汝王府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大摆筵席,这次就是借女主人赵王妃的生日为由,召集各地盐商贩卖盐引。

  赵王妃已近三十的人了,尽管保养得宜,眼角还是有些许细纹。她叹道:“这些不过是死物。我要再多又有何用。只要烇儿懂事些,我即便立时闭了眼睛,也心满意足了……”烇儿是指汝王世子朱厚烇。

  嬷嬷劝道:“世子还小呢。待大一些,自然就懂事明理了。”

  赵王妃一脸郁色:“但愿吧。”

  她又低声道:“那些个,都处理好了吗?”

  嬷嬷也凑近她耳边道:“您放心,已然让人趁夜丢到乱葬岗了。”

  赵王妃念了一声佛:“那就好。再替我去香泉寺供几个海灯,保佑这些苦命人早登极乐。”

  嬷嬷道:“王妃仁善,这些人即便到了地下,也会感念王妃的恩德的。”

  汝王府中的暗潮涌动,外界无从知晓。时春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月池的身上。自到了卫辉,时春就发觉,月池的心绪更加浮燥,她失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们俩住得是会馆的套间,今夜她甚至从卧房里出来,借着月光和雪色的映照,独自坐在黄花梨圈椅上。

  时春在她起身时就醒了过来。她不由蹙眉,拿起了银鼠披风走了出去。月池直到肩上一重时,才发觉她来了。她正想开口,时春已然大步去取茶壶和火盆。沉重的火盆被砰的一声放在月池的面前,紧接着,她手里又被塞了一碗热乎乎的白水。

  时春一手拖过椅子,椅脚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大刀金马地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看着月池:“说吧,到底是怎么了?”

  月池摩梭着瓷碗边,她唇边的笑意在橘色的火光映照下,反而显得飘忽起来。她轻声道:“没什么,我只是偶然醒过来,到这儿略坐……”

  时春一摆手:“你是不是以为我聋,你这些天起来多少次,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到底怎么了!”

  月池一愣:“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是不是吵着你了。要不我们明天分房睡吧。”

  时春哼了一声道:“分房有什么用,你天天不睡觉,我也睡不着啊。难道是这盐还有什么问题,你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吗?”

  月池苦笑一声:“这哪里是我能安排的。行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还是去睡吧。”

  时春心知她又想敷衍过去,她一把拽住她道:“今晚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我即便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听你吐吐苦水。还是说,你仍觉得我不可信,把我当作外人,所以才把我当傻子哄。”

  月池忙道:“绝无此意。”

  时春将她按回座位:“那就说吧!”

  月池无奈地看着她,她坐得很直,眼珠黝黑闪亮,在月光之下就像两颗黑玛瑙,专注的视线牢牢地锁住她。月池不自觉道:“我只是……有点怕。”

第160章 临危利害两相关

  这不是去找死吗?

  这话如不是月池亲口说出来, 时春是决计不会相信的,多智坚毅如李越,这世上岂有能难倒她之物?时春不同于贞筠, 贞筠是陪伴月池从东宫伴读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直到近年,贞筠偶尔还是会做噩梦, 梦里的月池穿着单衫,在寒夜中执笔抄书,红肿得发亮的手指上鲜血滴落,染红了纸笺。时春见到的李越,是帝都的大人物,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想不明白,李越连京城里的大权贵都不怕, 如何会外面的下官呢?

  月池闻言眉目稍稍舒展,眼底却是仍是化不开的愁绪。她轻笑道:“在京城时,我未有一次亲自出面,都是在背后运作,即便事败,也算不到我头上。在这里,我却是自己冲到了前面, 一招不慎,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我当然畏惧了。”

  时春扑哧一声笑出来:“我道是什么呢,你忘了,一路上咱们都是隐姓埋名, 到了保辉, 也是鲁宽他们打头阵。只要咱们藏得好, 回去悄悄告诉皇上,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月池一怔,她垂眸不语。时春的笑意戛然而止,她拉着月池的手道:“是还有旁的吗?”

  月池半晌方道:“以前的事,我自信一定能与皇上保持一致,可,这次却不一定了……”

  她起身,朔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她透过窗户的缝隙望出去,天地仿佛化作了黑白的默片,漆黑的夜幕里,灰色的雪花无声地落下。月池终于明白自己的畏惧从何而来。不论如何不甘心,她的确是依附于皇权而活的,换而言之,她离不开朱厚照的支持。盐政败坏,最关键的原因就是皇族大肆索取盐引。朱厚照对母系亲眷毫不手软,可对父系的近亲,他心中只怕还是会看在孝宗皇帝的份上看顾一二,即便只为天家的颜面,也不会轻易发作,所以,指望朱厚照为了一些卑下的灶户去问罪亲王,不啻于痴人说梦。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以后不再赏赐盐引了,但是要他主动去撕下皇族和勋贵的面皮,推行盐务改革,只怕如今的火候还远远不够。

  月池心知肚明,她目前的所作所为,是以区区四品官的身份去触及整个皇室和勋贵集团的蛋糕,一旦事泄,冷酷如朱厚照,绝对不会费劲保住她,她就会成为弃子,轻则自己身死,重则还会带累全家。现在最明智、最简便的做法,就是老老实实地打道回府,她活到如今,都没见过几个灶户和军户,何必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冒这样大的风险?

  可当她每每想要开口时,她又开始动摇。适才所想不过是最坏的结果,只要大家足够小心,保守秘密也不是太大的难事。人生在世,想成大业,岂能不冒风险。她总不能畏畏缩缩一辈子。这两种想法如拔河一般,在她心里左拉右拽。她自然难以安眠,并且越接近卫辉,她的心绪翻腾得越厉害,便益发日夜难安,终于连时春都发觉不对劲了。

  可时春在得知缘由后,却道:“我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但是我们习武之人,每次比试,都是冲着赢去的。你不去真刀真枪地做过一场,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呢?再说了,不去实战,就无法增强功力,难道因着怕输,就自绝上进之路不成。你难道想,遇到危险就一直躲吗?”

  月池摇头道:“当然不是了。”

  时春道:“那就去试试,不用在意我们,大不了就是全家一起死呗,我们即便到了阴间,也可以做一家人呐。”

  月池不由莞尔,她笑道:“呸,活还没活明白呢,怎么说起死来。还没到那一步呢。”

  时春站起来,拉着她回房:“那就快去睡吧。睡饱了才好办事!”

  月池再一次钻进了松软的被窝里,时春还给她的脚底塞了一个汤婆子,她在温暖中沉沉地睡去了。

  月池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鲁宽在上次谈话后,虽嘴上说无能为力,私底下却背着月池,即刻给朱厚照发了八百里加急的密函。朱厚照收到密函时,正在为王阳明的奏疏思索。

  按照一贯以来的明代军队三方制衡的结构,军队由武官担任的总兵作为统领,宦官担任的监军作为督察,而在总兵和监军之上再设文官担任的巡抚,作为节制。但他既然设东官厅,自然不可能让文官居上,是以在东官厅武官、宦官、文官三方的权力应该相当。

  这点并不难做到,武官中他委派了镇远侯顾仕隆任提督总兵官,宦官中他选了御马监太监谷大用作为监军,文官中他只需要挑一个年轻资历薄的人,就不愁他翻出什么风浪。为此,他与大臣们又好一顿扯皮,终于委派了刑部主事王阳明,让他连跳两级,做了兵部侍郎,专门负责东官厅的文书工作。

  内阁三公面上作委屈不满状,心里却笑开了花。自上次月池提及后,李东阳虽然心下犹疑,但也明白李越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既然他都信誓旦旦地说了,说不定王守仁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晚辈,真有非同一般的军事才华呢?于是,他就找了个机会,对王阳明考较了一二,这才是真正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他和刘健、谢迁一合计,官位低、无资历还年轻,又有隐藏的绝世才华,简直是塞进东官厅的最佳人选。

  谢迁已经摸得着朱厚照的几分脉了:“我等不能直接把伯安贤侄荐上去。我们荐得越起劲,万岁反而越不会用他。”

  刘健排查军屯到如今都没缓过来,他瘦了一大圈,坐在圈椅上时,就像缩在水草边的大虾。他捧着一盅牛乳,正静静听着,只有到不得不开口的时候,才用沙哑的声音说话,再也不像以往中气十足的大声嚷嚷。他闻谢迁之言,幽幽道:“有理、有理。咱们荐一批,再命底下人荐几个,恰如乌云托月,将伯安显出来。”

  李东阳点头称是,三人就此定计。果不其然,朱厚照正是因算得太精、寸步不让,反而落入圈套。王阳明初进东官厅时,所有人都觉他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不过是一个吉祥物而已。谁知,还不到数月,他就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勋贵和宦官排挤他,不让他掌握实权。他就索性撩开手,真个就在底层军士和军屯中打转。

  勋贵子弟当面嘲讽他,他也不以为意。就这般转了几个月,他竟上奏直言军屯的弊政。

  王阳明在奏疏中指出,军屯的管理太过粗放了,没有计划、没有实地堪合,没有确切分配,户部和兵部也没有专门的管理官员和直辖部门,就中央一道命令,军队就去屯田,根本没有想过,军官们凭什么去管理自身,乃至与权贵抗衡?屯田又该如何分配调度才能保障将士们的权益?如今皇上重视军务,所以会时时关注,一旦皇上有了更重要的要务,军屯没有制度保障,只怕不久后又会打回原形。

  他对此还提出了应对之策,内阁次辅刘健既已对屯田的数目进行重新测量,那么如今就应该趁热打铁,对屯田在丰年和灾年的收成进行统计,估算一个区间,记录于典册之上。根据典册,再依照将士的人数进行再分配。他建议以小旗为一耕种与训练单位。

  一小旗大概有十余户,小旗应对每一军户制定门面小牌,小牌之上对各家的丁口、籍贯都进行登记,编排既定,就造册两本,一本作为耕种和训练的考勤记录,一本则交由兵部作为核查的依据。

  兵部也应设专门有司,专管军队后勤,并在衙门门口设铜匦和大鼓,军士如有生活困难,大可来击鼓鸣冤,或者往铜匦扔状纸。此外,兵部该司每年年终还需上交报表,以备万岁查阅。他还在奏疏末尾毛遂自荐,表示他王守仁愿意担任兵部军屯部第一任长官。

  如果说刘健是断了豪强大族一时的财路,那王阳明这封奏疏就是力图永远绝掉这些人发财的路子。朱厚照虽然不愿意过多地抬举文臣,但是也不能把忠心耿耿且有才干的官僚往地上踩。他只犹豫了两天,就下定决心,在例朝上对王阳明大加赞赏,并且安排吏部、户部与兵部协作,再出一个具体条陈,交由廷议。事后,他还赐了王阳明五十两黄金。

  王先生果断收下赏赐,一回去就请了十来个武林高手做护卫,在东官厅设下小厨房,从家里挑了两个忠心老仆专门为他做饭,两个机灵的仆人为他看顾住所,还找了一个大夫随时候着。他依靠这一番布置,躲过了数次暗杀、下毒,牢牢坐稳了东官厅二把手的交椅。此后,镇远侯掌练兵,王侍郎掌后勤,谷太监监督上下的格局正式确立。京军一改往日的穷困无能,终于渐渐有了正规军的样子。

  但这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后,君主与勋贵之间的矛盾已然上升到了顶峰。国公们本以为支持东官厅能够为自己谋权夺利,谁知到了最后,他们还是得和太监和文官平起平坐,还损失了一大笔进项。侯爵们就更不满了,国公至少还留下了一部分权力,而他们是既没权又没钱。京中的世家大族之上,阴云经久不散。

  闹到这个地步,饶是唯我独尊如朱厚照也打算先歇一口气,总不好把人都逼急了,万一狗急跳墙,对大家都不好。他思前想后,又召集各家子弟陪他游猎,多加厚赐,不断地画饼继续忽悠。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鲁宽的急报,李越居然打算去清查盐政背后的势力!这不是去找死吗?

  他第一反应是召月池回来,但真正拈起玉管笔时,他却迟疑了,狼毫上的朱砂滴落在绢帛上,留下豆大的红印。盐政作为大明的命脉,必须要理清的。他也迟早需要安排人去核查。这样的机要之事,除了李越,他还能派谁呢?朱厚照心想,他安排了五个锦衣卫保护他,即便有危险,想来也不会有大事,不若先静观其变吧。

  他索性不下发上谕。鲁宽没有旨意,决计不敢违拗李越的意思。这一招既成功保守了机密,也气坏了刘瑾。刘瑾作为东厂的督主,不可能接触到锦衣卫那边的传讯通道。朱厚照不会让自己的两个耳目沆瀣一气,否则他设立两个特务机构的意义何在?是以,刘瑾只能派人日夜盯着锦衣卫那边的动向,一有出京之人,他就派东厂的番子跟上。这样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还毫无消息,叫刘瑾怎么能开心得起来。

  而在卫辉,迟迟没有得到消息的鲁宽只能硬着头皮上阵,带领手下全部乔装打扮,和俞家人一起去汝王府出席茶会和酒会。汝王根本不会亲自接待商人,只有王府长史出面和他们商谈。鲁宽这倒松了一口气,来得越是小人物,认出他们的可能性就会越少。其他四个锦衣卫也是如此,刚开始还有些生涩,后来就越发自如了。

  打听他们最多的竟然一同出席的盐商,因为说到底大家都是竞争对手,为了抢到汝王府这笔大单,当然要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而鲁宽一行人作为生面孔,自然让大家对他们有些忌惮,迫切想知道他们的家底掂掂斤两。

  俞昌被问得头皮发麻,他勉强答道:“他们是我的远亲,以前都是靠田产过活,因为不大景气,所以才来跟着我从商……他没有儿子,只是有一个女儿。”

  女儿?一众盐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名叫吴兼荣的熟人笑道:“难不成是你老俞的亲家,所以才如此上心?”

  俞昌吓得冷汗直流,连连摆手,脱口而出道:“不不不!我怎么有那样的福气,可别瞎说了!别说了。”

  吴兼荣见他如此模样,反而正色道:“难不成是个天仙,比令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