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267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时春道:“是吗?”

  谢丕想反客为主:“您这次上门,就是为了问这些早已分明的陈年旧事?”

  时春却不入套:“既然早已分明,你就该没有利用价值。他为何还肯让你继续留在这里。连我都碰到了几个来诉衷情的异邦男子,贞筠却没招到一只狂蜂浪蝶,你不觉得奇怪吗?”

  谢丕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只听时春道:“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觉得贞筠的离开已是板上钉钉。是谁给他的底气,是你,还是你弟弟?”

  谢丕心乱如麻:“天心难测,我等凡人岂能揣度……”

  时春摆手:“不用拿这些话来敷衍我。您是朝廷命官,我最多只能派人在暗地里盯着你,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审你。要不,我把她叫来,我们一起谈谈。”

  话音未落,谢丕已惊怒至极,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行!”

  此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时春的目光扫过谢丕,他眼角的肌肉不住地跳动。

  时春道:“看来,你是真起了非分之想。”

  愧疚、恼怒、疑惑交织了一处。屋内变得更加闷热,飞蛾在灯罩中盘旋,发出碰撞声。谢丕恨不得也变成一只小虫子,也跳进火光中一了百了,可他不能。剧烈的情绪被强压下去,冷静重新占了上峰。时春早就知情,却到了此刻方来试探,其中必有原由。与其问她是怎么发现的,不如想办法叫她保守秘密。

  谢丕:“您如有需要效劳之处,不妨直言。”

  晚风送来虫语蝉鸣,叫人更加心浮气躁。时春眼中闪过欣赏:“真厉害啊,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她颜色稍霁:“你明明可以去四川大展宏图,为何甘心自困于此。有天子为后盾,你本可官位美人兼得,现在却落得个鸡飞蛋打。你就不后悔吗?”

  谢丕苦笑:“如说全无妄念,连我自个儿都不信。然而,行止无亏,只会心浮一时;行差踏错,却要懊悔一生。我虽不贤,也知轻重。”

  时春道:“所以,为了不让贞筠知晓,你甚至甘愿帮我做事?”

  谢丕深吸一口气:“是。”

  时春道:“什么事都行?”

  谢丕颌首:“我虽不知夫人的性情,却知含章的品性。您不会去做坏事,所以,还请直言。”

  时春一哂,她道:“你是既像张彩,又不像他。”

  谢丕听得一愣,只见她端起茶一饮而尽,如喝酒一样豪爽,接着轻描淡写道:“我想托你,带贞筠去四川。”

  谁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神来之笔。适才还自如的谢丕,已是呆若木鸡。

  时春静静地凝视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半晌方问:“为什么?皇爷只是容不下她在京都,可她已经到了广东。”

  时春道:“你觉得,广东就是她的乐土吗?”

  这样一个帝国,革新的前沿,也是压榨的前沿。织场的悲剧,只会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就是窑场、茶场、漆器场、香料厂……垄断以公权力为依托,只会无限膨胀。凡是能换来大笔银子的产业,都要收归朝廷,而庶民不论男女,都要被敲骨吸髓。这样的局势下,她能做的也只是撑起一把伞,挡住一方人。

  可四川不一样,那里崇山峻岭,道路崎岖,中央和海外对那里的影响都十分有限。贞筠完全可以换一个身份,继续她的事业。有她们的襄助,有谢丕就近的照顾,她必能立稳脚跟,真正慈济一方。

  谢丕缄默良久:“你和含章明知她不想当逃兵,却一次又一次把她甩开,逼她做逃兵。这真是为她好么?”

  时春有些惊讶,她淡淡道:“这只是你们儒生的想法。我是武人,行军打仗,只有一个准则,那就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她留在这里,换来的只是无谓的牺牲和消耗。天长日久,她该何去何从,你有想过吗?”

  阿越的身子一直不好,而她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没命。与其两个人都困在此地,沦为失意人。还不如趁着她们都在时,帮贞筠另辟一片天地。

  谢丕一时语塞,时春道:“你不顺上意,就要做好一辈子出不了头的准备。谁都能取代你的位置。谢阁老不止你一个儿子,谢家也不止你一个子弟。这又是何必呢?你们大可维持现在的距离,一起前往四川。到了那儿,你能得到皇爷的赏赐和李越的扶持,主政一方,大有作为,而贞筠也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找到生活的意义。她的安全和用度,不用你操心,我自会遣人好好打理。”

  谢丕铁石般的意志已在动摇:“可我们……这到底违礼。”

  时春讥诮道:“违礼的不是你,而是那个把我们挤兑到无路可走的人。并且你如能靠真心打动她,我们也都会祝福你们。”

  谢丕一时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含章……”

  时春道:“为什么不可能。正是因为付出真心,才更盼她获得幸福。你不也一样吗?”

  时春披星戴月归来时,贞筠仍未安枕。时春一眼就看出,她在装睡。她不动声色地坐到她身侧,替她掖了掖了被子。到底还是贞筠先沉不住气,她睁开眼:“你去哪儿了?”

  时春道:“何必明知故问。”

  贞筠霍然起身:“他怎么说?”

  时春笑而不语,贞筠一脸不敢置信:“他真的答应了……这怎么可能!”

  时春道:“为什么不可能,他能空手夺白刃,能宁死不答应皇上的要挟,能千里迢迢和你来广东,当然也能答应和你一起去四川。”

  她开始掰开揉碎给贞筠分析:“我派给你的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庇护你的安全不成问题,可如要做成事,离不开地头蛇帮忙。而他,有人品,有官职,有亲族门楣之累,更对你有非同寻常的好感,要拿捏他易如反掌。有这么一个人,在西部边陲做你的保护伞,我们才能放心。”

  可她说了这么多,贞筠仍只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走吗?”

  时春难掩感伤,她还是说了出来:“对,因为,我就要出征了。”

  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贞筠一窒:“去哪儿?不是已经在通商了吗?为什么又要打仗?”

  时春长叹一声:“佛朗机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垄断整个亚细亚的贸易,他们也要来分一杯羹。他们无法登上大明的本土,就去侵扰大明的藩属。我已经躲了两年,不能一直躲下去。”

  她摸摸贞筠的头发:“阿贞,在哪儿都一样,有军功、有能力,说话才有人听。”

  贞筠的眼圈发红,她当然明白时春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只有利益,才能换来利益。她的两个姐姐都必须拿命去拼,才能争得一席之地,才能保护更多人。这一去,生死难料,时春放心不下她,所以才会想为她找个出路。

  她想说,她不需要出路。她宁愿和她们在这里熬到最后一刻,可话到唇边,她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终于答应了。

  时春很是高兴,她马不停蹄地为贞筠收拾行装,打点好一切。贞筠心知肚明,这是想赶在出征前,将她远远送走。

  很快,贞筠便又一次坐上马车。她掀开车帘回望,时春的身影,在漫天烟尘中慢慢缩小、模糊,直至化作一个小点。她再也没有像京郊分别时那样,流着泪诉说着希望。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去千里万里,或许她们三个永远都不会有重聚的希望。只是一想,她就心如刀绞。她明明不想哭,可眼泪仍不争气地落下。随行的护卫队对她言听计从,谢丕虽对她避而不见,但也时时遣人来慰问。可她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一队人马,一把保护伞。望着车外越来越陌生的风景,贞筠不由问自己,难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难道漂泊在外的旅人就找不到半点救赎的期盼吗?

  不,她不甘心,她宁死也不甘心!她再次掀开车帘,故乡正在远去。留在东南,还有挣扎求生的可能,可要是一走了之,就再也没有盼头了。

  车队被骤然叫停,谢丕闻讯一惊,他道:“怎么了?”

  贞筠的护卫面露难色:“还请您移步,我家夫人想与您面谈。”

  时春和谢丕其实都早有预料,贞筠不可能老老实实地离开。让谢丕吃惊的是,她的后悔竟来得如此之快。他们选择在一家客栈落脚恳谈。谢丕终于又见到她了,可此时的她,眉目间却笼罩了焦急忧郁之色,再无过去的神采飞扬。

  她性情直率,在信任的人面前,只会更加坦白。他们刚刚落座,连茶点都没上,她就直截了当道:“我不去四川了。”

  谢丕暗叹一声,他依然温和:“我能问问原因吗?”

  贞筠道:“我不能再忍受离别了。”

  她的眼圈有些发红,谢丕心中生出同情,却不得不戳破她的妄念:“可你留在这里,面临的依然是别离。”

  她短时间内不可能见到含章。在明面上,李越之妻已经重病缠身,命悬一线。她这样活蹦乱跳地回去,还未靠近京都,就会被当作冒充者下狱。至于时春,若非她出征在即,又岂会急急忙忙地把贞筠送走。

  贞筠固执得像个孩子:“那我也可以在这里等她们。”

  谢丕道:“你在四川,一样能等他们。”

  贞筠一愣:“这不一样!”

  谢丕道:“哪里不一样?不一样的是,你在这里,囿于障碍重重,只能空等。在四川,你却能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贞筠怔住了,只听他道:“世上多得是痴心女子,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听起来很是动人,可在下不才,却觉这并非是第一等深情。两情相悦,既是佳话,既比金坚,那么带来的不该只有自毁。情谊当使人更坚毅,而非更软弱。”

  贞筠心口发涩,他的声音既轻且缓,却直击人心:“你扪心自问,含章和时将军眼看你如此,是欣喜更多,还是担忧更浓?”

第406章 与君相逢知何处

  总有一天,她们就不用再继续变丑,也就不会再痛了。

  贞筠被问住了, 她如鲠在喉,半晌后她终于落下泪来:“我知道该怎么做才最好,可我就是做不到的……”

  谢丕一时手足无措, 他的身上像长满苍耳, 他伸出的手微微发颤,却仍收了回来。他语声和缓:“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贞筠仰头, 她看到的仍是他的背影,宽厚又挺拔。

  贞筠的这次折返,到底还是无疾而终了。

  离东南愈远,她的沉默愈深。谢丕开始有意识地带她到养济院中走访。看着孩子们天真的笑颜,她这才愿意与人交谈, 可依然是郁郁寡欢。

  有一天,几个怯生生的孩子, 在女主事的带领下,来到她面前。在女主事的鼓励下,这些孩子支支吾吾说出自己的请求。原来,他们救了两只小猫,希望能给它们找个主人。可寻常百姓,家境贫寒,自家人能吃饱饭就算不错了, 有一只猫抓老鼠就够了,谁会愿意养两只。他们于是把两只猫分别送给两户人家, 可这两只猫却固执地不肯分开。它们明明分在两个村落,可一只却仍翻山越岭去到另一只身边,即使挨打, 也不肯离去。

  最后, 这两只猫都被退了回来, 收养它们的农户道:“你瞧,本来是想做个善事,谁知还出了这档子事,它们也派不上用场啊。”

  孩子们无奈,想给它们找个新主人,所以找到了贞筠身上。他们有心求这个衣着华贵,善良美丽的夫人帮帮他们,可又出于畏惧不敢开口,所以才去托更熟悉的女主事出面。

  谢丕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虽说旅途遥远,带两只猫多有不便,但有小动物跟着,贞筠或许能开怀。然而,他正打算叫人准备猫笼时,贞筠却拒绝了。

  孩子们在她面前,绞尽脑汁寻着两只猫的好处:“它们可好摸了,真的。”“它们会抓很多很多老鼠。”“它们会乖乖听您的话……”

  两只丑陋,瘦干干的猫崽,却在他们口中翻出了花。贞筠听着这些童言稚语,眉间却笼上轻愁:“可它们迟早会分开,何苦这样执着呢?”

  谢丕的脚步顿住了,他不敢置信地回望贞筠,只听她道:“听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吗?”

  孩子们茫然地看着她,他们眼中写满沮丧和不解。贞筠苦笑一声:“与其两条鱼困在水坑之中,相依相偎,以唾沫相互湿润求得生存,还不如它们彼此从未相识,各自畅游于江湖。”

  孩子们仍在辩解:“大白和小黄,要是不在一块,可能压根活不到现在。”

  贞筠道:“可当下对它们来说,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为什么不把它们隔开喂养一段时日,它们总会习惯的。时间会抹平一切,不论是喜悦,还是悲伤。”

  谁都没想到,贞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谢丕在惊讶之余,更多却是无能为力的自责。修长的绿竹,终是在千磨万击中不复坚劲,她仍是弯了腰。心怀慈悲者满手血腥,傲骨铮铮者断了脊梁,纯白无暇者深陷泥沼。这就是所谓太平盛世,朗朗乾坤。

  贞筠起身打算离去,长长的裙摆从草地上拂过,只留下淡淡的幽香。那个沉默良久的女主事,却在此时开了口:“请恕卑职冒犯,卑职以为,您适才所言有些偏颇。相知相会本身就值得铭记,更值得争取。”

  贞筠一愣,她回眸:“谁不想长相守,可心愿不能永远靠施舍来满足。既然别离是早晚之事,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女主事一笑,不置可否,话锋一转:“您听过,昙花和韦陀的故事吗?”

  贞筠当然听过,可这个凄美的故事,在女主事的口中,却换了一重色彩。

  女主事的声音细腻柔和,所有人都随着她的声音沉浸其中:“昙花仙子与韦陀相恋。可这段深情违背清规戒律,注定不容于天地。韦陀被送入佛门,夺去记忆。而昙花也被贬做凡花,一年只能开一次,一次只能开一瞬。几百年过去了,韦陀已成佛门尊者,早已忘却了过去的恋人,可昙花仙子却痴心不改。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要下山帮助佛主采集朝露,于是她就选择那一刻开花,洁白芬芳,皎洁如月。可惜,韦陀遥望这一路繁花,心旷神怡,却始终都没有想起她。她却依然坚持着,无怨无悔。在您看来,她的付出,是否真的一文不值呢?”

  当然不是。贞筠的眼圈有些发红,她深深一叹:“……真情本就不求回报。”

  女主事笑了:“是啊,这不是以物易物,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应该不应该。哪怕形貌俱变,也想为对方做些什么。别离虽叫人痛彻心扉,可哪怕只有一刹那的相会,生命亦能得到圆满。猫如此,人何尝不是如此。”

  贞筠若有所思,而此时女主事却突然唤了一声:“女史,您以为呢?”

  贞筠一愣:“你、你认得我?”

  女史这个称呼,她大吃一惊:“你是宫里人?”

  女主事福身一礼,仪态端方:“卑职曾在沈学士门下听教,又岂会不认得女史。”

  贞筠忙扶起她,人生最喜,莫过于他乡遇故知。她不解道:“可你,你怎会在此处。”

  女主事感慨万千:“这要仰赖您的夫君李尚书进言,皇爷颁了旨意,允三十岁以上女官、宫人出宫,入养济院、惠民医局、漏泽园和织造局任职,给我们发给俸禄,还允我们自由婚嫁。”

  贞筠呆若木鸡,只听她哽咽道:“当年,沈学士教我们读书时,老是说,‘别总想着梳妆打扮,多长点学识,到哪里都是好的。’年长的姐姐们却不当回事,眼看着这一辈子就耗在这里头了,纵有满腹诗书,又有什么用呢。可没想到,这才几年,竟然真有走出红墙碧瓦的那一天!”

  贞筠早已积蓄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簌簌地落下。她紧紧握住女主事的手,笑中带泪:“你比我看得更明白,你比我看得更明白……往日,竟是我自误了!”

  她的声音嘶哑,既有哀伤,更多的却是喜悦。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声,让谢丕听得神湛骨寒,他再也顾不得避嫌,什么男女大防,什么名节操守,俱被他丢到一旁。他奔到贞筠面前:“……你,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