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213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月池不由莞尔:“您闹这么大的动静,总不只是为了试我的忠心。我心里有数,我李越还没这么大的脸。”

  朱厚照靠在她的怀里, 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月池轻抚他的鬓发,她的面上仍带着笑意, 眼底却是一片肃杀:“皇上,你的算盘打得精,旁人也不是傻子。刘瑾、张彩与我勾连甚密,四方的官员与宗藩又歪心太多。你就想着干脆装一场病,一来趁着我昏迷不醒,剪除张彩,消解鞑靼的威胁。二来, 借阉党之名,再兴一次大狱。你要来一次大洗牌, 我可以不管。你要移除我在鞑靼的暗棋,我也可以不在意。但只有一个人的性命,你不能动。”

  她说得斩钉截铁, 朱厚照却听得咬牙切齿:“……张彩?”

  他霍然起身:“又是为了这个混账!”

  月池深吸一口气:“他从头到尾没想来招惹你, 是你容不下他。”

  朱厚照恨恨道:“你这个样子, 又叫朕怎么容他?”

  又来了,月池反唇相讥:“那我该怎么着,才能教您放心呢?要说混账,谁能混得过你。我要是没逃出去,只怕不久后就要‘病逝’了吧。你之后打算怎么待我,给我换个身份,再关起来做你的禁脔?”

  朱厚照听得怒气填胸:“朕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月池嗤笑一声:“可你的行径就只能让我联想到不堪!你以为我是女子,就能任你宰割了?”

  朱厚照脱口而出:“你为何总往坏处想,你是女子,不就可以嫁给我了吗!”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外头还是喧嚣不已,偶尔有缕缕轻风拂过纱幔,带起阵阵心潮。

  朱厚照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明明可以选择走另一条路的,既然已然看穿,何不干脆顺着我的心意来哄哄我,还是说,我的喜怒哀乐,在你眼中根本无足轻重。”

  月池别过头去:“你要知道,你是皇帝,手握生杀大权。而我是臣子,身上还背负着同道的身家。我不可能,拿他们的性命,来和你玩这场爱情游戏。”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我玩不起,也不想玩。”

  她又一次拒绝了他。朱厚照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嗤笑一声:“那你想玩什么?李越,你说说,你能玩什么?你心里有数,你能拿来和我玩的,也只有这个。而你其他的筹码,根本不堪一击!你不过就是仗着朕的那么一点儿情意而已。骗到这道懿旨又如何,你以为你能出这个宫门么?”

  月池挑挑眉,她忽然问道:“刚刚那碗蜜水,好喝吗?”

  朱厚照一愣,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从盛怒中挣扎出来,他才察觉到身体的异状。如虫豸攀爬的麻意,正从他的脚底爬上来。

  月池一把将他推倒在床,用膝盖压制住他:“我干嘛要出这个宫门呢?我得留在这里主持大局啊。”

  朱厚照只觉舌尖都在发涩,他被她压得一窒:“你疯了?!”

  月池报之一声轻笑,她又一次拿出冠簪,抵在他的脖颈上:“疯得是你才对,你一辈子都这么任性,想一出是一出。你总说太后只知感情用事,可你又何尝不一样。到底是亲母子啊,你作起来,可比她厉害多了。装病,装中毒……亏你干得出来。可怜的老刘,我看他最后来找我的样子,就知道他被迫去当了饵。那时我就想好了,索性再加一把火,把这下毒谋害天子的罪名落到实处,这下,死的得人就更多了不是?”

  月池轻拍他的脸:“怎么样,这下还好玩吗?”

  朱厚照气得浑身发抖。月池见状笑道:“罪魁祸首你找好了,未来嗣君我找好了,你娘还认定我是忠臣义士,谁都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你自个儿说说,你是不是没用了?要是这会儿,我肯放你一马,能不能证明我的真情一片呀?”

  “……”朱厚照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的牙齿,“你何不试试呢?”

  月池却忽然变了脸:“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被你害得吃了这么多苦,总得讨点儿利息回来。”

  她压得更重了,朱厚照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那你想要什么?”

  月池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我因你在端本宫被人打得双手发肿,因你在乾清宫磕得头破血流,因你在法场上气得呕血,因你在战场上被人围杀,因你在鞑靼四处流亡,还有近日,又是因你,为了逃出去,我还把自己的腿戳了一个窟窿。你觉得,这些你能怎么还,是戳你十刀,还是二十刀?”

  她面如寒霜,话中含怨。朱厚照闻言,眼底亦是暗色翻涌,他半晌方道:“我害你吃得苦,实在是太多了,哪怕取我的命,亦未必能解你心头之恨。”

  月池冷哼一声:“你既然知道,就该自裁。”

  朱厚照苦笑一声,他端得是情真意切:“可我死了,给你带来的麻烦只会更多。你何不嫁给我,我愿用一生,来好好补偿你。”

  月池是打破头都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她胸口起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你还真是百尺竿头挂剪刀——高才啊。”

  朱厚照静静地望着她:“可你心知肚明,这是最好的法子。”

  月池冷冷剜了他一眼,她在他耳畔一字一顿道:“可却不是我想要的法子。别和我来这一套,真玩起来,你未必是我的对手。我这么一个人,睡在枕边,你就不觉害怕吗?我还是怀念,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求权得权,我求仁得仁,不是很好吗?”

  朱厚照偏头看向她,他嘴唇擦过她的脸颊,轻声道:“……可你似乎忘了,想怎么样,不想怎么样,从来不是你说了算,朕说了才算。”

  月池怒极反笑:“皇上直到这会儿,还不肯服软,看来是真的想早早去见先帝了。”

  朱厚照看向她:“话何必说得这么满。”

  月池嘲弄地挑眉:“怎么,你难不成还有暗棋?”

  一语未尽,她就感觉脖颈一凉。就在她低头的一刹那,隐匿在一旁的暗探终于奔了出来,一柄锋利的宝剑,正架在她的脖子上。月池一愣,尔顷苦笑一声:“会投胎就是好。没想到,都到了这会儿了,还有人替你卖命。”

  她的神态自若,坦然道:“这位英雄,这又是何苦呢?”

  暗探的回应是将剑往前递了一分,月池毫不相让,她笑了笑,甚至用簪子在朱厚照的脖颈刺出一点血珠:“要不咱们试试,是你快,还是我快,亦或是,我们俩今儿都死在这儿?”

  她明显感觉到,架在她脖子上的剑抖了一抖。她失笑:“你这么怕他出事,可他想过你们吗?他太随心所欲了,这么一装病,你们东厂和锦衣卫都背上了谋逆的嫌疑。如今太后已然下了懿旨了,你们的罪状已是板上钉钉了。他总不能跳出来,说一切都是自己在自导自演吧。他只能咬牙,躺在这里装死,眼睁睁看外头的人把你们抓走。就这,你还要保护他吗?”

  暗探咬牙道:“不是皇上有心放弃,而是你将事态闹到无法转圜。”

  月池眨眨眼:“就算是吧。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们应该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才是。”

  她娓娓道来:“与其跟着他被抓,倒不如跟着我,等他死后,我就说你们是遭刘瑾蒙蔽,还能从轻处罚。等到风声过来,我再想办法给兄弟们加官进爵。如何?你们知道我最大的秘密,总不至于担心我跑了吧。”

  月池只觉,压在她肩上的剑顿了一顿,她听到身后那人问道:“你可敢立字据?”

  月池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没问题,别说是立字据了,对天立毒誓也成啊。”

  此言一出,脖颈上的重量就是一轻,那剑在缓缓移开。她暗松一口气,刚想转过头去,避开剑锋,就觉一道寒光迎面而来。她的身后传来朱厚照的惊呼:“快住手!”

  时间突然变得无比缓慢,她清晰地看到朱厚照拼尽全力将她掀下去,翻过身去,用背替她挡了这一剑。血花在她眼前绽放,她听见他闷哼一声,面色登时白了几分。她不由屏住呼吸,直勾勾地望着他。

  朱厚照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那暗探急急收势,险些跌倒。他惊惶道:“皇爷!您,这是为何啊。这个恶妇,她可是下了毒啊!”

  朱厚照没好气道:“不是毒。”

  暗探盯着月池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月池回过神来后,冷笑道:“你可真是蠢到发指。周身都没有力气了,还敢笃定我没下毒?这下又将刘瑾谋刺的事,彻底落实了。”

  朱厚照勉强扯了扯嘴角:“朕就是敢笃定。”

  月池脱口而出:“凭什么?”

  朱厚照望着她,他的眼中浮现如云雾一般轻盈的笑意,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是麻沸散?”

  月池默了默,她点了点头。他一哂:“难怪,一点儿都不疼。”

第342章 饶伊百计奈何天

  你难道还能算到百年后?

  然而, 这个嘴里说不疼的人,却没过一会儿就晕了过去。那一刀正中脊背,他的血流如注。两个人的手竟然都按不住。暗探已是六神无主, 月池道:“还愣着干什么, 叫葛林啊!”

  等朱厚照再次醒来时,已然不知今夕何夕了。夜色如轻纱般笼下来, 微风从窗外拂来,满室烛火闪烁。他趴在床上,略一动作,就觉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此时才发现,在自己的寝衣之下, 是包得密密实实的一圈绷带。昏迷前的记忆,如朝阳破开雾霭一般, 齐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忙抬眼打量,纱幔飞舞,如春阳下的新柳,而在纱幔之下却是空空如也。

  又只有他一个人,被丢下了……他先是惊愕,随即是麻木,紧接着是空洞, 而在空洞过后却是深深的怨恨。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李越是干什么去了。无非是拿着他的伤, 大作文章,将懿旨全盘落实,将他的左膀右臂全部斩去。他为救她而伤, 却又给了她翻盘的机会。

  他的心就像针刺一样, 没有一个人, 能经受这样一遍一遍地抛弃和折磨,还能保持初心如旧。他又不断反复问自己:“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是不是不论自己做什么,换来得都只是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榨干价值后的弃如敝履?”他真想知道,真想将她的心挖出来问个明白。

  他甚至开始懊悔,不该轻信她在母亲面前所说的那些鬼话,以至于放下戒心。那是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他怎么能指望铁块融化,顽石点头。他早该祭起熔炉,拿起斧凿……他有心叫人,却觉自己这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委实叫人难堪。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在内侧看到了那个,他以为决不可能在此处的人……

  她就在这么静静睡着,摇曳的烛火跳动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不似人间所存。他不由想起了,那些看过的话本。多情的鬼魅狐女,就是在无人的夜晚,披着漫天的星光,悄悄来到无知书生的身侧。他甚至想伸手碰碰她,看看这究竟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他魔障入骨的幻象。触手是温暖柔软的,他却像是被烫了一样缩回手来。

  他仿佛坠入了一个奇诡瑰丽的梦境里。他是在海中挣扎许久的溺水者,冻得嘴唇青紫,濒临死亡的边缘。可就在这时,一块木板飘到他面前,他情知这块薄薄的木片,经不起风浪的摧残,即便攀爬上去,最后也只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可心底最深沉的欲望战胜了一切。他艰难地翻上了木板,身下仍然是黝黑的海水,可头顶却是漫天的星斗。

  星星也似被水浸洗过,散发着明亮温暖的光辉。他的身下是滟滟银波,头顶是耿耿星河。理智仍然在叫嚣,他的本能在不断提醒他,这要么陷阱,要么有隐情,可他毕竟是一个男子,没有任何一个男子面对此情此景,还能镇定如常……

  她的额头光洁,眉眼沉静,他的手轻轻划过她的鼻梁来到她的嘴唇前。他还记得她小时候,永远是唇白如纸,只有在服药或饮酒时,这如落花般单薄的唇色才会变得红润,她的两颊也会浮现胭脂般的红晕。那时就像在黑白之间点上朱砂一样,宇内都因此亮堂起来。他轻轻摩挲着,显然这样的力度,远不至于使其浮现那样醉人的明丽。他不可遏制地想到了上次,想到了在仁智殿的小角房里,他们像两棵树一样交缠在一起,有说不尽的缠绵之意。

  可就在将要触及的一瞬间,他却打了个激灵,在踌躇良久之后,仍选择退回去,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忍不住长吁短叹。到了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背过身去,开始默念心经。以前人不在时,他只能孤零零地念经,可没想到,如今人就在他身畔,他还是只能孤零零地念经。

  只不过,他才念了几句,就觉身上一重。原先他以为昏迷不醒的人,却将他生生掰过来。她睁开眼,满天星斗都在她的眼底。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你怎么……你装晕!”

  她翘了翘嘴角,眼中有疑惑,亦有心惊:“我倒是不知,您竟有做柳下惠的本事。是转性了,不想了?”

  他先觉局促,而后却坦诚:“非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不敢,世上还有他不敢的事吗。月池不解:“为何?”

  他笑道:“你聪明绝顶,难道不知道,我为何不敢吗?”

  这下换做她愣住了,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他既不在乎贞洁,也不在乎礼教,他只是……越爱重她,就越不敢轻慢了她。他想着,世上所有正经的女子,都想要明媒正娶,洞房花烛,对女子来说,名分就是她们最大的保障。可殊不知,她既不在乎名分,也不想要保障,她恐怕是全天下姑娘里,最不正经的一个了。

  不久前在此地的剑拔弩张如轻烟般散去,他们之间的气氛既似往常,又不似往常。调笑之中,始终有一根弦紧紧得绷着。

  她失笑:“何必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及时行乐难道不好吗?”

  她抚上他的伤处,将他的满腔疑虑堵住,问道:“还疼吗?”

  他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最后只含笑望着她:“你既留在这里,那又怎会是虚无缥缈呢?”

  她又沉默了,他的笑容在她的沉默中凝固,最后消失。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你还是不愿?你既然不愿意,这又是在做什么,既不下毒,又不嫁人,难不成是想上天吗?”

  月池半晌方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两码事。”

  他愠怒道:“可朕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月池不由莞尔:“就像你一样,既布置暗探防着我,又在千钧一发替我挡刀,怎么,你也有病吗?”

  朱厚照一时语塞,他怒气冲冲道:“你直到今日,才知晓朕有病吗?”

  月池挑挑眉:“也对,我早该想到,要不是脑子有病,又岂会看上我。”

  “你!”他没有继续和她争执下去,而是冷冷道,“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李越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留在这里,总不至于是真的心有所动吧。”

  他的话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而她望着他,却是一声苦笑。她道:“你娘来了,你又紧紧抓着我,我不能叫她再看到你背上的新伤,再出岔子,索性躺下来。她见到这种情景,觉得辣眼睛得紧,吓得马上跑了。”

  朱厚照一愣,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那刘瑾和杨玉那些人呢?”

  月池摊手:“主力队伍,都被你娘以你的名义下令抓走了,目前内阁已然差人去清查他们的家产,找出同党。就等你醒来,一一处置。”

  朱厚照一窒,他怒极反笑:“好啊,就这么一会儿,你真是将天都翻了一个个儿了!”自己躺在这儿,摘得干干净净,然后把他母后推出去。别说他昏着,就是他醒着,一时半会儿也按不住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老娘娘是认定了我这个女婿,我也是为她分忧。”

  朱厚照只觉眼冒金星:“狗屁女婿,你是儿媳妇!”

  他胸口不住地起伏,又觉在此刻争这种事不大对劲。他忆起刚刚的情形,咬牙切齿道:“怎么,你就是怕将我活活气死了,所以给点儿甜头糊弄吗?”

  月池久久凝视他,亦是不答反问:“你聪明绝顶,难道不明白,我选择做或不做的缘由吗?”

  他一怔,他道:“我当然明白……只有到了生死一线的抉择,我们才能看到彼此的真意。可阿越,你做得太过了。”

  他的语声沉沉,月池偏过头:“你不是也嫌弃他们。既然不中用,为何不索性换一批呢?”

  朱厚照一哂:“换一批容易。可你要明白,你的所图,再换多少批人,也不顶用。”

  他温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他呢喃道:“你怎么能妄想去扭曲人性呢。人性本私,人性本恶,再换多少人,结果都是一样的。”

  月池道:“这也是你这次的所悟吗?”

  他读懂她语中的讽刺,却并没有恼怒,他仰头道:“是啊。朕想找出一批忠心之人,都不可得。你却是想找出一批背叛同袍之人,不是更是痴人说梦吗?”